排风扇慢慢地轱辘,透进三缕清光,在谦成的背上旋转,一圈又一圈。收音机嗞嗞作响,俄然,掐入一首祈祷诗。谦成大臂一撂,将它拨去地上,敞开身子,摆作大字睡在单人的铁架床上。
终于从谦成怀中脱身,小旻欠了欠头。谦成的胳膊在他脑袋下垫了一晚,已是红晕一抹,还有头发的印迹。微拢的手上戴了只戒指,925银,算便宜的,配谦成这样的学生尚且合适。但对小旻来说,他手头成对那只就有些勉强了。
小旻扬起手,朝排风扇展开了巴掌。戒指从中指套去了无名指,总是在指间肆无忌惮更替。胳膊不抬多久,酸了下来,牵出一阵抽痛。小旻吭了一声,连忙捂住右上臂。不想,玩了一半的戒指顺势滚下来,砸入口中。
"咳咳......"蓦的一个翻身,小旻伏到床上。谦成让他这一跳,闹醒了。乜起眼,看他揾嘴呕戒指,唇角浅浅一弯。"笑什么啊你,不准笑!"小旻搡了搡谦成的胸口,戒指揪在他衣裳上拭来拭去。果真,谦成不笑了,揽他在怀里。手搭在脖颈上,指尖埋入细软的发丝。
这个人,本应一辈子都不会明白怎样宠别人的。但是小旻会撒娇啊,于是他就识宠人了。
"做什么呢。"谦成轻一勾小旻的手指,问吞戒指的事。小旻一面与他掰手劲,一面戴回戒指。脑袋故意抵在他下巴那,用染了棕红的头发乱蹭,还在报复那个笑。"饿死了,吞银自尽!"话是答得凶,但他声音天生粘粘的,就是可爱。
谦成也满随小旻去捣腾,只说:"饿了?"小旻一忽悠的、抱严了他脖子,捶他背嚷嚷:"谁让你这猪头贪睡,不起来做早饭。"谦成没工夫理睬小旻的狎昵,认真问他:"最近怎么这早醒。"但觉怀中起了个细微的寒颤,那人佯装走了神。谦成不能追究,合上眼去想心事。这个时候对年轻人来说,确实太早了。他想又想,不觉睡上了回笼觉。
"阿谦。"小旻唤一声,没有应答。又蜷回谦成怀里,四下无措地打量。
沙滩裤配体恤,谦成好似从前天便是这样穿了。体恤上,土木工程系的印花了然。若问小旻对谦成还有什么不甚了解的,那大约唯有他这专业了。相较而言,小旻对衣着是大过讲究了。白色的针织罩衫搭上黑短裤。宽大的鸡心领露出他漂亮的锁骨;罩衫掩去一半裤子,自然显出他不高的身子精巧。
只是讲究归讲究。如今住在谦成家里,小旻也不顾会不会压坏衣裳,穿这么就上床了。虽说前两天他倒是光起膀子睡的,但这两天却不能。为什么不能?又怎的会变成这样?一双手绞实了,戒指死死揿在指间。他也想自个儿的心事。
不过就十天之前,他们仍在外面那时。一切都还是完好的。
从A区来B区这儿是长途,小旻跟老爸借了车,与谦成轮换的开来。一程里,但凡小旻坐在副驾席,就喋喋不休地说话,咋呼的像头麻雀。谦成都没怨烦,同宿舍一年了,能不晓得他的脾性么?瞧似是个小孩子,然则心细如发。他不嫌口干地说,是怕谦成一个不仔细打上了盹,将车撞进山旮旯里去。无怪朋友总说小旻是谦成家那老大。当然,他实已是他老婆了。
那一天,小旻不时把脸贴在谦成旁边,玩自拍留念,也忒女孩子气。不过说起来,小旻的手机也就是女孩子气的。拍照像素高,铃声频频换,吊饰又是只巫毒娃娃,还不知哪位学姐塞来的。老不同谦成那架,仅接听、拨打、收短信三项功能,连电池都有些晃点,每一天就得充上一回。但对他来说已足够。即使短信只能收没法发,也决不去咨询,因为只有小旻才爱发短信的。他的话总归说出来干脆,不肯使写的。
"B区破成那样,你这份工难不了朝九晚五的。"小旻合上手机,又轻而长的一唉。谦成兀自望住前方,说:"刚出来工作都得哪里苦哪里去。"小旻嘻嘻地笑:"建个一年让它和A区一样,阿谦!那我也好去发展。"谦成敲了下他脑袋:"到时你毕业,在A区工作,也要朝九晚五的。"舌头一吐,小旻为难得扁起嘴:"怕还不止了。"
谦成顿了顿,问:"几号去投行实习?"小旻比划了个四字:"还能在你那玩半个月。"谦成说:"别不到三天就闹说要回来。我租的房子跟笼屋一样破,你住不了多久的。"小旻哼哼唧唧唱了一两句,扶了谦成握方向盘的手,在他脸颊嘬上了一口:"你舍得赶我呐?"谦成微笑不语。小旻又在他跟前摇手:"不舍得你就送对戒留住我啊。"谦成神色一定,深沉地凝视远方。
小旻和谦成不同届不同系,但同宿舍一年,于是自然而然走在了一块。他们俩都是吵不起劲来的人,所以在这段交往里,只漫渗了甜腻的滋味。平素宿舍厨房里,进进出出的总是他们,边看电视边烧菜,可闹得像一双小夫妻。若同楼层的人要进来调侃了,定会遭谦成笃定的扫一眼。再听小旻孜孜附和,说什么"阿谦做饭我洗碗啦",将调侃的话当的可真,弄得来人好没意思。
可惜聚了一年终要散了。谦成先小旻一年毕业,在B区租了房找上工作。他们决计不分手,因而小旻缠着要去谦成那住上一段,还交待日后上网、通电的具体事宜。谦成一一应许了,小旻非常放心。毕竟谦成是那种不爱多说话的人,但言出必行。
"咻--"车子煞了下来。小旻才想问谦成做什么,发觉他们正停在了一家首饰店面前。谦成拔了车钥匙,准备下车。小旻摁住他的手,绵绵上了几句耳语。于是在车里做了。
想到这,小旻的泪轻易攒满了眼眶。他好恨,恨谦成和他来这个地方,恨谦成来这工作,恨这个地区,恨谦成的专业。他也许还恨谦成是个男人,否则娇滴滴的女生是不可能到这里来的。若是不来,一切都好。
他捋起袖子,果不其然,右上臂浮了几片红斑,云一样布开。合上眼,仿佛见那红斑扩散周身,转为青黄、紫黑,又倏然腐烂,化作脓疮。他陡然睁眼,跳离谦成,窜去马桶边。
这间几步见方的房没有独立的浴卫室,只在角落悬起一条大粗布帘,围过了洗面台、马桶和浴屏。小旻跪在地上,十指掰紧桶座边沿,埋头干呕。眼泪抽抽搭搭地掉进水里,涟漪一环又锁一环。初来谦成家时,小旻还觉这里的水脏,可现下,自己的泪比这里最脏的水还要脏。
"难受?"谦成不觉来到身边,递上卷手纸,一掌一掌顺抚过小旻的背。小旻接来一抽,画卷一样子展开来。手纸内侧满是涂鸦,也有字,是他昨晚摸黑而行的恶作剧。他本来计划看谦成坐在马桶上抽手纸时的一脸无奈,不期然在当下就拆穿的干净。他画了很久,当然不舍得用,纵然是用,还有点嫌脏。于是乎睨了那人一眼。谦成不说话,只把体恤脱了来。
"我衣服你怕不怕脏?"谦成走到洗面台前,小旻一摇头,他即拧开了生锈的龙头。沾湿衣服一角,扔去小旻那。"现在手纸也买不到,你不要随性子玩了。"他蹲下身来,向正用衣服擦脸的小旻叮嘱。
只是轻忽的一提,对这时候他们这些人来讲,却成了极为敏感的话。小旻犹如抢夺什么一模样,搂紧谦成,问:"阿谦,你不会丢下我对不对。"谦成苦笑,叩他后脑勺:"傻瓜。"小旻仍不罢休,"会不会会不会"的问。谦成不知为何,没有再答。
还是说,这就是他的回答?小旻心头一紧,推开谦成,求个冷静。谦成出手拂去他眼底的泪,当即被抓下了。小旻牵住这只手移贴到了心口,直起身去吻那人厚厚的唇。人说唇厚是重情的。但谦成怔了一下,撇过头,躲掉了。甚至还拢起眉头,神色带了些许厌恶,些许悔恨。
"胆小鬼!混蛋!"小旻下狠了骂过去,衣服也砸过去,他从不曾这样说过任何人,打过任何人,但如今疯了,都做了。衣服一湿,沉甸甸的,谦成并不避闪,自然很痛。怎不害小旻心疚。
他泄尽了闹腾的气力,拉低了声:"你都知道了是不是。"谦成默然摇头。于是小旻扬起手脱掉了罩衫。青黄、紫黑,还有腐烂的,在白皙的皮肤上,一片连一片。好像剥开一颗鸡蛋,隐约看见透析而出的蛋黄,是青紫色的。血友病人磕碰也会有这种症状,但他不是。
谦成两眼一抹黑,重重合上了。小旻的心同时也腐烂了。他宁可自己胸腔里那处是空的,因那远比腐烂好受。
"你要丢下我。"口吻鄙夷。谦成的拳头揣得生紧,小声回他:"不会。"笑也凉凉的,小旻倒想,谦成从前不会骗他,为何事到如今偏不肯承认了。"那怎么躲我。你早猜到我感染了,连个吻都不敢要,不是吗......"
谦成没有答,瞅了小旻一眼又放下,一股说不出的怨恨悄然萌生。小旻莫名。明明负心了,怎么会用这眼神看自己。难道他不知道吗?如今自己什么都没了,只剩他了,什么都没了,只剩他了。小旻埋头抱膝,身子蜷成一弯,死命拽扯头发,呜呜咽咽,叨念的是:"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是我。"
谦成终是不忍心,抱他入怀。掰开那手,轻轻理顺那红发,一绺又一绺,不介意什么。"不是饿了吗?我弄东西给你吃。"小旻赖在谦成的怀里,搂得结结实实,不让他去。"小旻......"谦成嘘了一口气,颜色颇为认真:"我不会不管你的。"小旻轻颤了一下,当真信了。再说了,不信又能如何。
替小旻套好衣服,安慰了一句,谦成穿回湿体恤,离身打点早餐。房间的另一侧有个绿漆都掉了过半的冰箱,挨了张桌。桌上叠起两桶泡面罐,是二人昨晚余下的。一时间,罐里钻出只老鼠,毛毛茸茸的,谦成抽起脚上拖鞋捎过去。两桶罐摔开在地,老鼠吱溜的逃了。回头去看,小旻正坐在床上望向这边,胁肩抽搐了好久,说不出一句我惶恐,我委屈。他手里在摆弄摔出电池的收音机,嘭嘭拍两手,祈祷诗又接上了。
"等等,就好了。"谦成勉强的抿出一个笑,回过身去。两片多士投进了烤面包机。小旻看呐看,像自己是其中一片,心里腾腾的渥起温暖的水分,但一下又蒸发开来。"黄油还剩么?要不拿出来融融。"拎起收音机,他慢慢的走去开冰箱。谦成说:"你看看吧。"
掀盒一瞧,黄油已将见底,一口凉气倒吸上来。将剩下一点放到桌上。谦成瞄了一眼,也不说话,接过来摊在手心,用力地刮。一片又一片匀薄地贴在刀背上,微有几许卷。
就在当时,耳边的祈祷诗掐断了。收音机里换了人播音,字正腔圆的。"政府于今早沉痛宣布,放弃疫区、放弃疫区,请民众不要反抗。政府......"
"哐--"收音机摔进了冰箱。小旻是上狠了力的。他关上门,把头磕在面上,脑袋瓜里嗡嗡嗡的,同冰箱一齐来震。他蓦然意识到,无线电是比电更致命的。反复咏诵的祈祷诗囚禁在冰箱里。他眼前黑麻麻的,手曳门把,心啾啾的痛。
烤面包机碰的一响,有打碎人骨头的气魄。两片多士跳起来了。小旻终于软瘫在地。抬眼看谦成,仍在刮黄油,再仔细一点,他的手已经没捏住刀子了。
大概就有这么十分钟的时间。他们两人全然不思考了。或者他们是思考的,之后却消失了这一段记忆。因说人在最恐惧的时刻,记忆的片断,实是不存在的。
"呲--"窗子迸裂开来四五条缝,划碎了外头的光景。但滚滚硝烟,即使不看见,仍蔓延着仓卒与绝望。接连几声炮轰的巨响,是一双大手端起了屋子六面摇晃。屋里的东西四处倾倒,不复往昔。突然,就给人以战争年代的感觉了。浑浑噩噩的,是刀锋、枪杆划破了阳光下的尘灰,有一阵战后泛黄老照片的沉寂。
猛然一掌拊在桌上。谦成拽起地上的小旻置在床上,又去收拾行囊。"走,停车场应该能当防空洞!就在附近医院那里。"小旻愣愣的盯住自己的双手,连他自己都放弃自己了,不想到谦成还是说出了这话。一种满足感凌驾于愧疚之上。"阿谦......"谦成撇过脸:"怎么了?"小旻摇了摇头,只不过笑笑。
那时他想,如果就这么在战火中做一场,有多痛快。但这是自己一味的想法。他是大限将近,他是生无可恋。可谦成没感染,人家只不过不会抛下自己,还是想活,不甘心陪死的;虽然他也很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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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十多分钟,恍如隔世。惟是谦成从掌心传来的温热让小旻倍感真实。那些震天的炮火,那些端枪追击的防暴兵,那些在眼前一片一片倒下的人们。他都不信那是真的。倘若是,那自己怎可能还视若无睹的跟随谦成跑。谦成说逃他就逃,说停他不会动一分毫。他想那并不在于救自己,而是不拖累谦成就好。
也只有那一次,他做了出乎谦成意表的事,连他自己也没法控制。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那个防暴兵要给他枪去消灭那些背负相同命运的人。或许只看个热闹,或许不想累重自己的罪孽,或许......总之,他顿了一秒,琢磨了许多,甩开谦成,转身朝那人发了一枪。
可惜的是,子弹并不从枪膛射出来。而反向透过了自己的肩胛骨。原来,人家根本不在意杀那群人,仅仅想笑话小旻惊恐异常的表情。无论那枪口对准了谁。
幸好是肩胛骨,所以当谦成煞费苦心将小旻搀到坍塌一半的停车场时,人仍是气喘吁吁的在活。已经没有炮火了,已经没有追击了。回思那些仿佛已荒疏的事,他傻笑,又抱又亲谦成。这人呐,途中为了护他,衣服都划成碎碎了。其下还有伤,一道还是一道。有血有疤的,顶是个男人了。
"很疼不?"扯下小旻的衣领,指甲大的子弹口烧黑在肩头。血倏倏地往外淌,小溪似的,把弹口外圈青紫到腐烂的伤痕遮去了,也不绝口。谦成撕了身上一段残布裹严伤口,土木工程的印花正巧别在外面。
发紫的唇动了动,轻声说:"我可是商学院的。"谦成忍下一切内心的浮动,低声回他:"学工程多好。你还有一年趁早转吧。"小旻吃吃的笑了。谦成也觉这话断不像是自己说的。
外头又一轰炮火来袭,毁城的形势愈演愈烈。防暴兵应已全全撤退,只留轰炸机清理这块了无生灵的土地。他们躲藏的地方,早是停车场不像停车场。几片大石盖在身侧,俨然形成一方不大的洞穴,尚且算是安稳的。不封闭的那一面是洞口,既流进新鲜的空气,还能眺清外头的情形。
土灰一撮撮落下来,伴随每一声炮响。小旻明知无用,仍不放心地伸手抵住上方,臂膀抖动得活像个老人。谦成拂下他的手,自己举了掌心假装撑住;因为如要塌下来,也是不顶用了。"没事的。"他淡定的说。小旻点头,勉强堆一个笑。不过那时,印花已染浸成了红色,只留civil几个字母隐约可见。
小腹一阵子疼一阵子痒,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牵扯。小旻侧过身去,撩起衣服。呃的一叫,陡然团起身子。他牙关紧咬,双手抱头,手背上的青筋条条鲜明。谦成使力掰他过来面对自己,问怎么了,也不回答。他死命地推,双手仍旧给谦成钳制在头顶。"别乱动!"谦成吼了一句,全看见了。一只不知是否是蛆的虫在腐烂的肌肤上爬。它是在吃,吃他们两人的心。
"少碰我,不怕感染了。"话语冷掉了,少不得嘲讽的意思。小旻拢合了眼,抑不住地反呕。而后,也不那么痒了,原是虫子给谦成摔到了远处的墙上。
诧异的目光直坦坦地射来,里面问了一些话。虽不出声,但谦成都知道。于是他倾下身,小心搂住小旻。"怕感染?那时候你吻我,就是想我感染吧。"谦成沙哑地回答,极尽轻柔,"不希望我一个人好好过,而要陪你死。你说你是不是很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