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儿,爱德华勋爵怎么啦,他还好吗?"
"托你的福,他很好。"
道格拉斯先生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将袖口往后退了一点,有丑恶的伤疤露出来。
"旧伤,你遭受到过虐待吗,弗朗西斯科?"
"曾经,......我很感激公爵先生对我很好。"
弗朗西斯科勉强笑了一下,将袖口重新整理好。
道格拉斯先生回到餐桌边,拿起一块燕麦面包:"噢,如果不是因为那该死的谷物法案,原本我们可以吃到更好的普鲁士小麦。"
这时他听到弗朗西斯科随口回答:"我想是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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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道格拉斯先生独自去了伦敦环街九号,他进入时遇到一点小麻烦,幸好金钱是一切道路的铺路石。他是上次从艾伦·丹吉尔斯这个小孩子的嘴里才知道德沃特公爵私底下曾出入这种场合,这让他小小地有点惊诧,另外也让他感觉到,他并没有他想像当中那么了解公爵先生。道格拉斯先生戴上了假面舞会上用的面具,这是妓院主人伯克利夫人为这些尊贵的客人们考虑到的,免得寻欢作乐时彼此尴尬。譬如说,道格拉斯先生想,要是在这里碰到他的学生那才是要命呢。
这个时候有为客人们准备的演出,道格拉斯先生戴着面具,坐在包厢里,四周都是暗的。他挑了一个栗色头发蓝眼睛的男孩子陪着他。在黑暗当中,他几乎能错觉这就是年轻时的德沃特公爵了。他搂着对方的腰,但是当这孩子的手伸到他腿上时,他不动声色地拨开了。他回眸仔细端详着这少年的脸,他或许有十七八岁,非常漂亮,但是鼻子不够高,眼睛也不够大,头发的线条那么僵硬,他脸上没有热情又急切的神情,更没有那种自小在富足当中养成的天真与傲慢的姿态。这让道格拉斯先生点起了一支雪茄。
舞台上鞭打连着鞭打,少年的惨叫接着惨叫。但是这有什么可看的呢,道格拉斯先生随意地抽着雪茄,他一点也不能理解公爵先生的特殊癖好,这在康弗里津公学经常上演,调皮的孩子必然受到鞭打惩罚。
那么,德沃特公爵就是在这里遇到弗朗西斯科的,道格拉斯先生于是问他身边的同伴。
"你认识弗朗西斯科吗?我上次来时找过他,他可真漂亮。"
"你说的是黑头发那个吗?很遗憾他现在不在这里做了。"
"是的是的,太漂亮了,那么他是回家去了吗?我听他的口音不是伦敦人。"
"我想他也不是,他也许来自意大利?"
"他嗓子也很美。"
"他学音乐的嘛。"
"不,叫起来很动听。......那么他是赚够钱了吗?"
"这我可不知道啦,他好像欠了很多钱,先生。"
于是他们不在作声了。
道格拉斯先生的大脑就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在想德沃特公爵了。现在的小爱德华跟那时的公爵有点像,但不太像。年轻的公爵太调皮了,一分钟也不停不下来,脑袋里总有稀奇古怪的想法,而且一定要立刻去实施。但是在严厉刻板的康弗里津公学,他十次有十一次要被抓住受罚,多出来的那一次是总结陈词。但是他受罚时很少会叫出声来,他不习惯大喊大叫,绝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低声的呻吟和小声的呜咽着。惩罚结束后,道格拉斯先生扶他回房间时,年少的公爵总是伏在他肩头,轻声抽噎。
那时他觉得对方很像只猫,柔软、温顺而又依赖人。那时公爵还非要道格拉斯先生去爱丁堡读医科,这样将来能做手术帮他把那讨厌的鼻子削下来一些。
道格拉斯先生在伦敦环街九号呆了差不多两个钟头,又跟伯克利夫人攀谈了两句,便决定离开了。天色微微有点暗了,他独自走了很长一段路,一直到快到蓓尔美尔大街,他才伸手叫了一辆出租马车。他刚跳上马车,突然就注意到德沃特公爵和他那位新秘书一齐从另一边走过来。
公爵先生穿了一身白色的双排扣西装,手上拿了根与之相搭配的马六甲白藤手杖,帽子取了下来,由弗朗西斯科拿在手上,这样晚风吹过时,公爵先生的那头柔软的淡栗色头发就飘起来了。道格拉斯先生注意到公爵先生连手套也没有戴,虎口上还残留着一点白粉,他一定是去蓓尔美尔大街上的维尔第桌球俱乐部打球去了,方向也对。而且看起来,公爵先生不打算立刻坐马车回去,而是要跟弗朗西斯科一起走一段路,因为德沃特家的那辆豪华马车经过了主人身边,跑到前面去了。
公爵先生低头跟弗朗西斯科谈话,弗朗西斯科则穿了一身黑色条纹的西装,非常衬托他的肤色和发色,他这一身衣服至少值一百镑,指不定是不是在哲麦街上那家裁缝店做的,道格拉斯先生这样想。他们俩聊得很高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有那么多话聊,在家里也说,在大街上也旁若无人地说着。虽然道格拉斯先生觉得,以德沃特公爵先生的无知程度,根本无法跟他深入交谈下去。好啦,不知道他们说到什么,总之弗朗西斯科笑了,带一点羞涩,上帝,他可真是个尤物,可真漂亮!接着德沃特公爵也微笑起来,这不是他惯常那种出于礼貌的微笑,而是一种纯然地发自内心的感情,他那双生动的蓝眼睛笑起来的时候仿佛能吸进人的灵魂。好啦,现在满大街都在看他们俩,他们当中一定有人会认识德沃特公爵。很快这件事情就会流传开来,闹到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啦!但是他们并没有给别人过多驻足观看的机会,因为现在他们进去了对面那家珠宝店,毫无疑问,毫无疑问,等出来时,弗朗西斯科身上又将多一件闪闪发亮的玩意儿。
直到出租马车车夫不得不又大声问了他一遍:"请问先生要去哪?"道格拉斯先生才猛然回过神来,慌忙说:"去德沃特庄园。"
马车轻快地穿过伦敦街头,道格拉斯先生闭上眼睛,但是方才那一幕还久久残留在视网膜中。他叹了口气,他知道是嫉妒之火正在他胸口熊熊燃着,但是他要克制他自己,他不能让理智的宫殿被这场疯狂的大火给烧毁。
直到晚饭时公爵先生也没有露面,饭后道格拉斯先生端了一杯红酒,倚在书房的窗台上,眺望着外面的风景。这时德沃特公爵推门进来,他正穿着那件白色双排扣西装,;脸上带着惯常的微笑。道格拉斯先生回头去看他。
"公爵先生,您回来了?"
"是的,我晚上去逛了一会东方拍卖行,你对东方文明有什么见解,雅各?"
"我并不特别研究它们,我得说,很神秘。"
"那么我想给你看看这个。"
德沃特公爵打开一个红绸缎的小木盒,从里面取出一座鎏金的青铜小雕像来,它大约有一英尺高,是尊东方佛像,线条很圆润。
道格拉斯先生戴上手套,拿放大镜对着灯光仔细看了一会,问:"这玩意儿多少钱?"
"五千镑。"
"什么?!五千镑!您真是......"
"你觉得这件东西如何?"
"弗朗西斯科觉得如何呢?"
"噢,他不是很懂,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觉得很漂亮。"
"您太轻率了,公爵先生。"道格拉斯先生叹了口气。
"你这么说就太过分了,雅各,我已经看上它有一段时间了。这是去年从中国的圆明园里拿出来的,本来克灵顿公爵是要求士兵们都一律上交充公的,但总有些胆大的,不是吗?我就此咨询过皮克斯爵士,他在这方面是专家,他认为这是中国北魏的玩意儿。噢,我不知道什么是北魏,反正是一千年以前的事情啦。"
一直冷冷听着德沃特公爵讲话的道格拉斯先生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句不中听的话,公爵先生,这是百分之百的赝品,我确定,我劝您要么自认倒霉,要么还是赶紧找一个和您一样的傻瓜赶快出手了吧。"
这番尖利的言语让德沃特公爵感到非常不快:"好吧,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承认你在很多方面比我强,但我可不觉得你在古董上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如果您想知道缘故的话,"道格拉斯先生拿过他那只高倍数的单眼放大镜,就着刚点起的烛光,对着那座雕像的一处衣纹,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在这重重的褶皱之中,刻着一个小小的签名,在放大镜下如同弯曲的蚂蚁,--雅各·D。
德沃特公爵脸色霎时变了。
"您知道的,公爵先生,我是学化学的,"道格拉斯先生抬起头,镜片后面的灰色眸子平静如水,正对上无比惊讶的德沃特公爵,"您想的没错,这正是我以前经手处理过的赝品。您瞧瞧上面这一千年的绿色铜锈!多么漂亮!用一点盐水浸上,放在太阳下晒成紫锈,再在土里埋着,每天浇点酸,一年后挖出来,再用酒精泡泡漆,它就变成这样子啦。您还想听吗?公爵先生,我这里多的是造铜锈的办法儿!我向您保证,说不定行家里手都看不出来。"
"噢,上帝!你什么时候搞起这个来了?"
"十几年前,我还是学生时,"道格拉斯先生苦笑了一下,"包括青铜器、一共有七件,先后花了两年的时间,因为不同的材质要用考虑不同的途径来造旧,最后拿到大约两千五百镑的报酬,您瞧,这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是一笔巨款。"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出了事情你会被送监狱的,雅各!"
"我很缺钱,公爵先生,我那时只是一个穷学生,一无所有,我需要钱,没有别的办法。"道格拉斯先生移开视线,他喜欢从这个房间看过去的威斯敏斯特教堂,哥特式的尖屋顶几乎要戳到云间了,"我那时候可不像弗朗西斯科,能遇上您这样的贵人。"
德沃特公爵收起了雕像,他脸上曾有的微笑和惊讶都褪尽了,现在只剩下一片平淡,他紧紧盯着道格拉斯先生看了好一会,最后他说:
"我得说,我很失望,雅各,我真没想到事情是这样。"
道格拉斯先生没有回头,他继续欣赏那些大自然的湖光山色,他却能听见后面德沃特公爵走出去的脚步声,以及轻轻带上房门的声音。
第三章 兵败滑铁卢
第二天午饭后道格拉斯先生被叫到德沃特公爵的私人书房里,公爵先生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鹅毛笔。公爵先生注意他进来,示意他关上门,然后整个人连椅子转了过来。
"啊哈,雅各。"
"噢,您有什么事吗?公爵先生,我正准备教小爱德华。"
"没什么,就是关于昨天那个魏朝的雕像的事儿。"
"......"
"实际上,我今天早上跑去伦敦皇家艺术学院请几位专家看了,他们都觉得那玩意儿是真的,我得说,噢,雅各,你太棒啦,"公爵先生冲着他调皮一笑,"我想,我打算把它作为化学家雅各·道格拉斯先生的锈蚀作品予以保留,并且,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收集齐一套呢。"
"公爵先生......"
"你可真了不起,雅各,我看到他们翻来覆去认真检查时都快忍笑忍出内伤来了。"
"我得说,我得说,"道格拉斯先生忍不住走过去,给了德沃特公爵一个拥抱,"公爵先生,真谢谢您。"
"不,我为我昨天的态度道歉,雅各,"公爵也微笑着伸手回应他,"我太粗暴啦。"
拥抱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道格拉斯先生忍不住想抱得更紧一些,其实他昨天看到德沃特公爵穿那件双排扣的白西装时,他就很想拥抱一下对方。上帝,那一会真是漂亮极了!噢,今天这件带蕾丝的绣花衬衫也非常漂亮!或者更深入一点,他想侧脸稍微吻一下公爵先生的脸颊。他稍微掰过对方的脸,这样做了,公爵先生并没有表示出拒绝。
--他们这样算是和解了吗?道格拉斯先生想。
但是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弗朗西斯科的那头黑发来,那个年青人对于公爵先生心灵会施加影响力吗?或者是验证了古老中国流传的一句话,叫做"假作真时真亦假"?
道格拉斯先生愿意享受此刻的拥抱和亲吻,但是他最终还是得松开了手,推门走了出去。
他正好碰到站在门口拿着一沓信件的弗朗西斯科。
"噢,你好。"道格拉斯先生点了一下头。
"您好,校长先生,我早上陪公爵先生去了趟皇家艺术学院,他看上去心情很好。"
"我想是的。"r
弗朗西斯科看到道格拉斯先生出来,并带上了门,但是他还是静静地等了几分钟,才过去敲门。道格拉斯先生下楼时,从装饰镜子里注意到这个细节,他突然觉得,他所担心的事情,恐怕已经发生了。
--但是,到底会发生什么,这正如同伦敦的天气般,你永远也无法预料。
道格拉斯先生的私人日记当中,在这一天的日期下写道,"今天是糟糕的一天,一切都糟透了,再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了",他只写下了这么一句话,笔触比往常用力,但是接下来,就只有空白了。
糟糕的事情,--我们的先哲说,往往发生在半夜,在这个日子里也不例外。半夜里醒来,道格拉斯先生突然感到口渴,但是房间里的水杯是空的。他推门出去,注意到小客厅里还亮着灯,令他感到惊奇地是,德沃特公爵本人坐在灯下看书。
"噢,这可......这可真希罕。"
"什么?"公爵抬起头来,"我只是想把这本小册子看完,怪有趣的。那么你怎么还没睡?"
"噢,我有点渴了。"
"那么我这里有咖啡,你要喝吗?"
"那么失礼了,"道格拉斯先生端起公爵的咖啡杯,一饮而尽,"你怎么不回卧室去看呢?"
"我讨厌卧室里有书,我在卧室里翻任何有字的印成册的玩意儿都会想睡觉。"
"这是什么?小说吗?"
"实际上不是。"公爵先生把小册子立起来给道格拉斯先生看,上面印着一行小字,《物种起源》。
"我知道了,达尔文的那本,我还以为你在看狄更斯新出的那本《双城记》。"
"噢,你喜欢那本小说吗?"
"谈不上,虽然他写得不坏。"
"对了,雅各,你对这一段怎么看,‘当一种植物或动物若被放置在新的地方而处于新的竞争者之中时,如果要使它在新地方增加它的平均数,我们就不能再用在其原产地使用过的方法,而必须使用不同的方法来改变它:因为我们必须使它对于一系列不同的竞争者和敌害占些优势'。"
德沃特公爵将书递给道格拉斯先生,道格拉斯先生想了一会,说:"我认为是这样的,生存斗争的策略。"
他们在灯下花了一点时间来研究斯塔福德郡和费勒姆地区的冷杉的不同,过了一会公爵先生合上书,夜深了,他的眼睛仍旧闪闪发亮,一点也没有倦意。
"对了,雅各,我想弹一首曲子,这两天弗朗西斯科教我的,那么你听听看,雅各。"
"公爵先生,以我的钢琴水平,实在难以对您作出任何指导。"
"噢,我弹得很不好,不过我想明天早上展现一下。"
"好吧,我明白您的意思,那么我给你翻琴谱。"
德沃特公爵坐在了钢琴前,道格拉斯先生则侧身站在一边,替对方翻开琴谱。
很快一曲终了,道格拉斯先生想了想,说:"实话说,我觉得比我上次听您弹的要好很多。"
"我也只能这样了。"德沃特公爵微笑了一下。
"不过我觉得如果您在这里,对,就是这一组音节上,稍微再用点力,旋律会听起来更清晰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