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如果你碰巧这时候在伦敦,譬如说,当你从卡尔布莱登大街这一头散步到另一头,你就会发现,街头的马夫们告诉你,事实是公爵先生家心爱的小维克发了狂将公爵摔了下来,到了街尾的报童那里,故事就变成了一匹原本温顺的马发了狂将公爵摔下来了,还对着公爵踏上了一只马蹄。如果一条街多出一只马蹄,(可怜又无辜的小维克,没人愿意为它伸冤,似乎连公爵先生都不愿意),那么当你把整个伦敦走完,就变成德沃特公爵在自家的马厩里被发了狂的群马践踏而过,似乎也是合情合理。
就连小爱德华听到消息时,都完全吓坏了,公爵先生的骑术了得,况且骑的又是他那匹心爱的小维克,他难以想像是发生了什么样严重可怕的事故才让他的父亲摔下马背。更何况,无论是送公爵回来的道格拉斯先生还是公爵本人,都对此讳莫如深。但不管怎么说,三位家庭医生经过一番惯常的争论之后,得出的结论是轻伤。
流言的乌云笼罩过来,但是乌云正中央的德沃特公爵如此地泰然自若,他第一天晚上就坐在客厅里拉着小爱德华、弗朗西斯科和主治医生打了通宵的纸牌,因为据他说,背痛得厉害,睡不着。结果第二天当这三个人都昏昏欲睡哈欠连连后,公爵先生不得不又换了一拨医生、管家和秘书来陪他下四人象棋,因为他背痛得无法休息。最后在三位医生当中稍微聪明一点的那个,终于想出来办法,给公爵先生注射了一点镇痛的吗啡,剂量大到镇痛之外还足以让他睡下去,于是庄园上下才终于能睡个安稳觉。
可是乌云的外围早已经雷声阵阵啦,毕竟小爱德华才只有十五岁,而且公爵先生刚与其结发妻子离婚啦。公爵先生如有不测,到底德沃特家族哪位体面的绅士能被指定为监护人负责照看保险柜里那厚厚一沓的田契和股票?第二天,诸位亲朋好友终于熬不住爱的折磨,蜂拥着排队去看望,或者我们用参观这个词儿,不巧是医生刚刚给公爵先生注射了吗啡睡了过去,让他们与公爵先生的神采奕奕失之交臂。这次事件的后果,就是传言公爵先生从身受重创卧床不起到颅内出血昏迷不醒再到奄奄一息已是弥留之际,简直离谱得比芭蕾舞演员跳的大回旋还要遥远哩。
但是公爵先生不介意这样的流言,也无意于平息。他还在心里感谢上帝,这伤得真及时!他在美国南部种植园的投资年初就全部撤出来了,在美国南北战争硝烟渐起之时,他情愿躺在远在千里之外的伦敦庄园的床上。他可不愿意也趟不起辉格党和托利党的这瓢混水。
在庄园内外都在为公爵先生的健康忧心忡忡忙进忙出之际,只有一个人,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他当然已经知道德沃特公爵只受了些轻伤,但是他不敢去探望。可怜的人被公爵先生当时那一句"别在这里,雅各,我求你"折磨得五内俱焚了,几天下来,饭没有吃多少,屋子的雪茄抽了一地。
德沃特公爵几乎从没有求过他,当然,他也不需要用乞求的语气,公爵先生使用的一般句式是"雅各+及物动词+名词"或者直接是"雅各+名词",举个简单例子来说,"雅各,抱我"或者"雅各,蛋糕",清晰明了,一目了然。
但是现在,他让公爵先生害怕了,他滥用信任,道德败坏。他怀疑现在只要他再碰触一下公爵先生,对方就会条件反射地害怕被粗暴对待。
可是他那么想去看望他,德沃特公爵又怕痛、又怕寂寞,以前受了伤或是生了病,必须要一刻不停守着他、照顾他,他睁开眼睛就得要有人在旁边听他吩咐,那种时候他格外任性又格外不讲道理。而且,道格拉斯先生异常迷恋那样子的公爵,他不会到处乱跑,只会闷闷地在床上蜷成一团,等自己一回来,就扑上去拼命黏着。
道格拉斯先生站在窗前,一根接着一根地抽雪茄。太阳从远方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尖屋顶升起又落下,桌子上摆着一摞书。苦闷的时候他就读书,几千年前苏格拉底就教会了我们,凡精神上得不到爱情滋润的人就去河边思考吧。
他重新又坐在桌前,拨亮蜡烛,开始写信。这位先生的抽屉里紧紧锁着许多信,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他与德沃特公爵经常通信。这些书信他一直保留着,很多年之后转交到了小爱德华·德沃特勋爵手中,才得以一窥究竟。
"给我的雅各,我难以找到词汇来形容我现在的幸福心情,蒙主恩赐,我与伊莲娜的孩子已经顺利降生,是个男孩,尚未取名,拟定一周后在康沃尔的哥多林教堂施洗礼,我知你如今学业繁忙或许无暇前来,希望你在牛津能与我一起分享这无上的幸福。"--1846年1月
"给我最忠诚的雅各,关于上封信提及我打算参加军队进驻印度一事,我已经改变主意放弃了,你说得对,我只是为了想要离开我父亲、离开家庭而做下的轻率决定,万分感谢你的忠告。"--1847年12月
"给雅各,急电,急事,出了大麻烦,我恐怕得前往你处住上一段时间,见面详谈。"--1848年10月
"给雅各,我为我过去的六个月中所犯下的错误而感到深深地忏悔,我给伊莲娜、给我的家庭、给我最亲爱的你,都带来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痛苦,我对此表示我最深的歉意。我已经下决心远离赌博,伊莲娜同时感谢你对我的照顾。另,见信请回,你曾说过决不原谅我,我不知还能否有所挽回,请你不要放弃我。"--1848年11月
"给亲爱的雅各,上次你见我,曾劝我与查理夫人分手,而我未听从你的忠告,现在我即将被召唤上离婚法庭为此桩离婚案件作证,我十分后悔,我已咨询律师,但想听从你的意见,我急需帮助,请不要放弃我。伊莲娜为此已返回法国。"--1850年7月
"给我的雅各,如果你看了今天早上的邮报或者你已经听说了,我的父亲今天凌晨去世了,我现在心里很乱,家里也乱成一团。我父亲身体一向很好,昨夜还与我们共进外出访友,谁知半夜突发噩耗。家族律师们和会计们都已来,但我几乎从未参与管理家庭事务,伊莲娜对此也不甚熟悉,家中除老管家费迪南德外,别无其它可信任之人,见信速来,我需要你,"--1852年9月
"给雅各,现有一桩秘事求助于你,请代我送一位姑娘离开英国,她已怀孕,请安排她急速前往瑞士或者比利时,随信附上一张一千英磅的支票,此事务必隐秘。"--1855年3月
"给雅各,请诚实告诉我随信附上的一首诗的含义,此诗由拉丁文写成,我不愿意为第三方看到此信。伊莲娜对此坚决否认,但我曾从她处看到用英文或法文写给她的诗,自我察觉后,则改用拉丁文通信。雅各,我只信任你,此诗内容请勿对我有任何隐瞒。"--1855年5月
"给雅各,我与伊莲娜已重修旧好,勿念。"--1855年6月
"给我最爱的雅各,......"
"给我亲爱的A·D,你知道我给你写私人信件时从不用敬称。我这次给你写信,是为7月11日晚上及12日下午发生的事向你道歉。"
道格拉斯先生展开信纸,鹅毛笔在纸上停顿了,他想了想,继续往下写。他写到一半,摇铃叫人进来,订一张从伦敦回伯明翰的火车票。秘书一离开,他突然发觉思绪被打断了,这封信的下场同之前尝试着的许多封一样,再度在蜡烛上享受了一场火葬。
道格拉斯先生还是决定亲自去找德沃特公爵,至少他在离开前他要向庄园的主人道别。
道格拉斯先生敲门进去时,德沃特公爵半倚在床上的枕头和靠垫之中,弗朗西斯科则坐在床边为他念一本书。
公爵看到校长先生进来,坐起了身,感到十分惊讶。
"噢,雅各,你该不会是......该不会是看到报纸上的消息特意千里迢迢地赶来给我送葬来了吧?我就说嘛,泰晤士报如果是垃圾的话,每日电讯报就是垃圾当中的垃圾!你还总要我多读书看报!"
"什么?"
"你......你不是回伯明翰处理工作了吗?"
"不,实际上......"
"弗朗西斯科,"公爵先生转眸望向黑头发的年轻人,"请给我和校长先生端两杯红茶来。"
他看到这位黑头发的年轻人走出去并带上房门后,才问:
"你既然在这里,为什么我一直没看到你?我还以为你是赶回伯明翰了呢。"
"噢。"
"我受伤了,雅各。"
"您伤得很轻,公爵先生。"
"好吧,你要这样想的话。"这句话让公爵先生感到不快,不过他还是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来实际上是想说,我订了回伯明翰的车票。"
"那么你是要回去了吗。"
"是的,您现在伤怎么样了?"
"噢,还有点疼,不过基本上好了,你要看看吗,雅各?"
"我想我并不是医生,公爵先生。"
这句话让公爵先生感到没有话说了,恰好这时,弗朗西斯科的敲门声响起,这如同赦令般,道格拉斯先生立刻起身告辞。
※※z※※y※※b※※g※※
晚饭后道格拉斯先生去了小爱德华的房间,后者正躺在床上翻一本画册,看到校长先生进来,懒洋洋地说。
"嘿,校长先生,艾伦给我留了封信,说他过几天才能来。"
"好吧,不过也没什么了,我明天就回伯明翰了,爱德华。"
小爱德华一下子跳起来,眨着他那双蓝绿色的眼睛。
"明天?那您还过来吗?"
"恐怕不,也许很久都不会过来了。"
"噢,上帝!您这是怎么啦?弗朗西斯科还在这里呢!您打算就这么放弃了吗?您和我父亲骑马时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爱德华,你给我从床上下来!"道格拉斯先生把腋下夹着的一摞书啪地一声砸在了书桌上,"我得给你布置点任务,等你回学校时我得要检查,如果你不想挨鞭子的话。"
"噢,校长先生!我觉得我让您来真是个错误!"
"给我坐好!还是你想现在就挨鞭子?"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接着德沃特公爵那高挺的鼻子首先露了出来。
"我打扰你们上课了吗,校长先生?"
"噢,父亲!"小爱德华眼泪汪汪地看着公爵,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父亲像这一刻这么可爱过。
"您的伤没问题吗,公爵先生?"
"如果您不是通过报纸来了解我的伤势的话,您就能明白它几乎已经好了。"
小爱德华立刻扑到了父亲身上:"噢,父亲,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布来顿?"
道格拉斯先生则冷冷地说:"我得说,公爵先生,小爱德华的程度比你当年这个年级时还要差,我原本以为到你那个程度的,已经是绝无仅有啦。"
"抱歉小爱德华给了你新的惊喜," 公爵若无其事地走到书桌旁,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但你喜欢挑战,不是吗,校长先生?噢,这本是什么,拿破仑吗?或许我能讲给你听,爱德华?"
"噢,父亲你真懂吗?"
"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是学历史的。"
"如果您能把另一半课程也修及格,公爵先生,您现在还来得及拿到牛津的学位。"道格拉斯先生及时地插上一句。
"好吧,好吧,"公爵将那本法国史放回桌子上,"可是小爱德华,你母亲的爷爷,也就是你的外曾祖父,以前是英国的驻法大使,所以你外祖父和你母亲都在法国出生、长大,那么你要听吗?这些都是我听你母亲讲的。"
"那么好,我要听。"
道格拉斯先生于是把烛台拿到书桌上,德沃特公爵端起茶杯,开始讲述法国的故事。他讲得很有趣,小爱德华不时大笑起来。
道格拉斯先生端着茶杯,坐在一边,静静地加入听众的行列。他很少听公爵高谈阔论,他和公爵呆在一起时,他说话甚至比公爵多。公爵先生的语调柔和,而且谈吐非常风趣。摇曳的烛光下,公爵的那双蓝眼睛一直带着笑,他的手指随意地叩在桌面上,像是在打拍子般。
"这是真的吗,父亲?"小爱德华眨着一双蓝绿色的眼睛,问。
"当然,当然,难道你认为我有写小说的天赋吗?"
"这听上去真有趣儿。"
"听着,学历史没有想像当中枯燥,"公爵先生把方才那本法国史递给小爱德华,"你最好还是乖乖地看完书,如果你想让校长先生的鞭打计划落空的话。"
"噢,......好吧。"
"那么,"公爵先生看了看怀表,"那么你现在想下去玩一会吗?老威廉先生和巴普先生都在打纸牌。"
小爱德华的视线从公爵身上转到校长先生身上,霍地一下站起身,跑了出去,并且带好房门。他差点撞上门口端着茶壶的女佣,他赶紧喊道:"噢,先不要进去,至少两个钟头,或者今天晚上都不要进去好啦。"
他哼着歌儿一溜烟地跑下楼,心情很愉快。
房间里,道格拉斯先生终于放下茶杯:"你干得不坏,公爵先生,这个孩子现在很需要你。"
"我知道,"公爵先生笑了起来,"不过,雅各,你有时候太严厉了,虽然我已经习惯了。"
"很可惜我不这么觉得。"
"好吧,"公爵突然跳起来,把房门反锁上,他倚在门前,"雅各,我们也许可以,呃,单独谈谈。"
"我们不正在单独谈吗,公爵先生?"
"我想,雅各,我觉得,我觉得你对我的态度有变化。"
"噢,事实上也是这样,这一次难得的是,您的直觉总算没出错。"
"噢,雅各,可是我想不出来为什么!我受伤了,你都不来看我,这从来没有过!"
"好吧,我不太想见你您。"
"噢,为什么?我受伤不是你的缘故,是我自己摔下来的,不是吗?"
"不是因为这种事情,您又弄错啦。"
"那是因为什么?"
道格拉斯先生于是不说话了。
"好吧,那么我猜,你是想说,三天前的晚上所发生的事情吗?"公爵望着对方镜片后的灰色眼睛,"我不明白,二十年前,我不就已经跟你......而且,而且,我想说,我觉得......"
"别再提啦。"
"那么,雅各,你是觉得那件事情很糟糕吗?"
"糟糕透顶。"
"你真是那么觉得的吗?可是,可是我......"公爵抬起了那双蓝眼睛,那里面有什么闪烁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好吧,那么,雅各,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打算再碰您,公爵先生。"
德沃特公爵啪一声把茶杯里的小汤匙掉了下去,他花了一点时间弯腰去拣,最后还是道格拉斯先生帮他拣起来,放回盘子里。
公爵先生十指交错着,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我想请问一下,雅各,这是你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吗?"
"是的,我想了很久,才做出的决定。"
"我想问,是我做错了什么让你这么决定吗?"
"我认为责任不在您。"
"那么好吧,你总是对的,即使有时候我觉得听上去不怎么顺耳,但最后证明你还是对的。"
"很荣幸听到您这么说,公爵先生。"
"那么,"德沃特公爵将交错的十指松开又握紧,"那么现在,雅各,你能出去一会吗,离开之前帮我把这房间的蜡烛熄灭掉吧,然后帮我把门带上,谁都不要进来。这事情来得有点儿突然,我想一个人稍微想一会,你知道的,我总不像你那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