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先生坐在他对面,盯着他的腿看了一会:"噢,这至少有四英尺长啦,我真想拿卷尺来量一量。那么,弗朗西斯科,既然你说很渴的话,你打算喝一点红酒还是别的什么?"
"噢,随便,柠檬水或者苏打水就好。"
"那多么可惜啊,我记得公爵有一瓶很好的葡萄酒放在外面,噢,对,就是那个玻璃柜里面,现在你把它拿出来好啦,要是公爵或者管家先生问起来,一定要记得推说不知道。"
趁着弗朗西斯科去拿酒时,道格拉斯先生则取了两个崭新的玻璃杯过来。弗朗西斯科为两杯都斟上鲜红的葡萄酒。
"很好,很好,弗朗西斯科,你干得好极了,"道格拉斯先生举起酒杯,"或者我们可以先碰一下杯,你知道为什么喝酒前要碰杯吗?因为这么美妙的葡萄酒,我们可以观其色,闻其香,品其味,却不能听到声音,所以......来吧,让我们稍微碰一下,噢,这水晶玻璃杯的声音多么清脆,你说是不是?"
弗朗西斯科握了一会酒杯,待它微温后才品了下去:"噢,这味道可真好。"
"当然,当然,我们把它偷偷喝完吧,不要辜负这么美丽的夜晚,你说是不是,弗朗西斯科?"
"我想是的。"弗朗西斯科勉强笑了一会。
"瞧你笑得多么勉强!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跟你呆在一块,我就变得像一个老头子,话特别多。你现在不笑的样子也很迷人,多么年轻、多么漂亮!"
"我想,我该上去睡觉了,那么,道格拉斯先生,您不去睡吗?"
"不,我已经不打算了,我现在精神好得很。看到我放在这里的一摞书没,我打算今天晚上把它们看完。"
"您在读什么?"
"你是问我手头上翻开的这本吗?这是安徒生去年圣诞节新出的一本童话集,我最近突然很喜欢这个丹麦人的小说了,《夜莺与国王》,你读过这篇吗?或许你更熟悉他那篇意大利语的诗剧《埃格内特和美人鱼》?"
"我也许读过,但我不记得了。"
"那么你介意我给你念一段吗?我发觉人到半夜如果不睡觉,就会变得多愁善感,医学上把这种叫做臆症,所以我们一定要晚上睡觉,你听到了吗,弗朗西斯科?好吧,我来给你念,......夜莺爱上了国王,因为国王第一次听到它的歌声后流下悲伤的眼泪,它拒绝了国王的金拖鞋,选择留在他的身边为他歌唱,即使国王永远不明白它歌声里倾述的爱意。它只是一只灰色的小鸟,即使它想偷偷亲吻国王,它的喙都会啄伤他的脸颊......后来有人进贡给国王一只机械鸟,它很美,用宝石和金片装饰着翅膀,永远不知疲倦地歌唱,他就把原来那只真正的夜莺给忘啦......嗯,就是这篇。"
"这篇我好像看过,它写得很美,很浅显。"
"很美?你这样觉得?"
"是的是的,那么您晚上留在这里是为了读完这本童话集吗,道格拉斯先生?"
"这个不是主要目的,只是用来打发时间的手段,事实上是,我决定等公爵回来。"
"可是他也许会跳到天亮。"
"但我决定等他。"
"噢,您有什么要紧事要找他吗,道格拉斯先生?"
"不,我只是突然很想再见到他而已。"
"您这是怎么啦?"
"你要是认为我这是害了跟年轻人一样的相思病,那也成,反正我是打算一直呆在这儿到天亮他回来为止,我想看到他。"
"噢。"
"那么你现在着急睡觉吗?我看你精神好像还挺好的样子,弗朗西斯科?"
"我?还好。"
"我觉得我每次在你面前,话就特别多,特别唠叨,那么你介意听我唠叨吗?有些话,譬如那只灰色的小夜莺和漂亮的机械鸟的故事,我总不能去跟公爵说,你说对不对?"
"噢,道格拉斯先生。"
"你现在愿意去弹一下琴吗?放心,这里隔音效果很好,我真喜欢你的琴声,虽然不够专业,但非常美,我总愿意相信能弹奏出如此美的音乐的人的心灵。"
"那么您想听什么?"
"上次你还没有弹完的肖邦升C小调练习曲怎么样?"
"好的,这当然没问题,您喜欢肖邦的吗?"
"是的是的,我非常喜欢,公爵对此难以理解,他觉得一点也不像我的喜好,他的曲子太多愁善感啦。可我就是很喜欢,可惜再也听不到他本人的演奏啦。你知道吗?十六年前为公爵结婚举办的音乐会,就同时请了李斯特和肖邦两个人来,可真盛大。"
"那太值得去一听啦。"
"那么你先去弹琴,我一会就把酒杯和酒瓶都收拾好,这样我们的秘密就不会有人知道啦。"
弗朗西斯科的手指按在琴键上,琴声悠扬。不多久一曲终了,余音仿佛还在耳边萦绕。
"棒极了,听你弹琴真是享受!"作为惟一的听众,道格拉斯先生毫不吝啬自己的掌声。
"谢谢,那么您还想听什么别的曲目吗?"
"我得再想想看,那么弗朗西斯科,你有没有觉得,公爵先生私人书房里的那个保险箱会不会看上去太旧了一点,打开时总会咯吱咯吱响,好像是老头子的呻吟一样。"
"什么?"
"你难道不这么觉得吗?"
弗朗西斯科从钢琴旁站起身:"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道格拉斯先生。"
"啊哈,你看到这个,也许就会明白我们在说什么啦,"道格拉斯先生毫不在意地继续说着,他戴上手套,轻轻拈起自己刚才喝酒用的玻璃杯,"这是我刚才用的杯子,而这边,是那些姑娘们用的蜜粉,让我们小心翼翼地吹一点到上面去吧,再用毛笔刷一下,现在告诉我,你看到什么啦。这些纹路是吗?就是我的指纹。"
放下自己的这只杯子,道格拉斯先生拿起另一只。
"至于你用过的杯子,刚才趁着你埋头醉心于肖邦升C小调练习曲时,我也看过了,你要看吗,弗朗西斯科?看啊,你的手指头多么纤细漂亮啊,连印在这上面的痕迹都这么优雅。我唯独好奇地是,为什么你右手食指指纹,跟三天前不小心留在公爵先生私人书房里的那个保险箱灰尘上留下的一模一样?"
"噢,我没能打开它!"弗朗西斯科脱口而出,旋即立刻后悔了,他紧张地盯着道格拉斯先生看,"上帝,我说了什么。"
"我当然知道你没打开它,你只是碰了一下,试图打开,因为什么缘故,也许是公爵先生恰好又叫了你,结果锁孔上还留下了新鲜的划痕。你原本是觉得他受伤休养,不会到书房办公的。"
"......"
"我知道你是个新手,拙劣又粗心,而且紧张得要命,要是小艾伦来准能得手。可是我好奇地是,弗朗西斯科,公爵的保险柜里有什么你需要的东西吗?以前我陪他整理过一回,有一些田契,还有几份所有权的文书,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那些东西谁拿去都没有用,因为它们是属于德沃特家族的财产,而现在公爵本人才是主人。现金?他不放在那里面,零钞胡乱塞在他书桌右手的第二个抽屉里。至于支票簿,他一般锁在书桌下的第一个抽屉里,他有时也会忘记上锁,不过你偷出来也一点用处都没有,你不可能伪造得出他那么难看的签名,对不对?至于这个庄园里,什么东西值钱,那就得全凭你眼睛去看啦,公爵只喜欢漂亮的富有装饰味道的东西,他从不把东西藏起来或者锁起来,那是守财奴的行径,我们可敬可爱的公爵从本质上来说,则是一个花钱如流水的纨绔子弟。"
"......"弗朗西斯科低下头,只盯着自己的绣花拖鞋看,一句话也没说。
"我得跟你说,你一定得听好啦,弗朗西斯科,公爵先生是个很敏感的人,我劝你最好小心的点,在他还没有对你起疑心的时候。你注意到他书房里的一个大橱柜吗?你没试着打开参观一下吗?那都是他的枪。他可着迷于打猎啦,他也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枪,猎枪也有,手枪也有,还有两把美国大使送给他的最新发明的全自动手枪。你要是看过他骑马打猎的样子,你会在心里想,这个家伙真应该活在中世纪!他不仅喜欢,他自己还亲手改造,虽然他在别的地方显得不怎么聪明,但是在这个方面他一直干得不坏。我记得曾经有个笨蛋企图绑架小爱德华,公爵先生拿枪打得他全身都是窟窿,那情景真可怕,"道格拉斯先生停了一会,冷冷地继续,"如果只是单单送你上绞架也就算了,我怕你惹到了他,他直接拿枪把你打开花,弗朗西斯科,这对你那张完美无缺的脸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啊,我相信街头盛开的蔷薇都会为你哭泣的。"
"噢,您别这样说。"
"我完全想不通你到底想干什么,弗朗西斯科,你愿意现在解释给我听吗?噢,我看到你的表情啦,你那紧抿的嘴唇在提示我你不愿意说,"道格拉斯先生停顿了一会,盯着对方的脸看,"好吧,你还是不愿意说是吗?瞧你那表情,简直快要把我给吃啦。"
"......"
道格拉斯先生取出怀表,看了一会,指针正指向凌晨两点半。
"那么你上去睡吧,年轻人,也许明天公爵回来你还有活儿要干,你是他秘书,对吗?至于我嘛,打算留在这里继续看完这些可爱的书。"
弗朗西斯科一言不发地起身,打算上楼,但是道格拉斯先生最后一次叫住了他。
"最后我还想告诉你一点,弗朗西斯科,保险柜上的的指纹,是公爵先生发现的。"
第七章 马其诺防线
公爵先生回来时,天已经亮了,说是亮也不是亮,这日的天气极不好,浓密的乌云像卷起的蔓藤,将整个天空都缠绕包围起来了。
公爵显然还没有尽兴,走路时都像是在跳华尔兹,他今天跳了一支又一支,换了一位又一位舞伴,几乎都没有停过。他走到小客厅里,客厅里没有人,茶桌上滴着一滩蜡泪,旁边摞着一叠书。他径直往自己的卧室去,但是一下子,隔壁弗朗西斯科的房间门开了,只穿着一件白睡袍的弗朗西斯科闪了出来,他没穿鞋,赤着脚,头发也没有梳理,眼睛是浮肿的。
这让公爵先生感到吃惊:"噢,你怎么啦,弗朗西斯科?"
"我等了您一夜,公爵先生。"
"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公爵先生,"弗朗西斯科急切地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觉得我以前骗了您,我感到很对不起您,您赶我走吧,我是个骗子。"
"到底是怎么啦?"
"我能跟您谈谈吗?公爵先生,您还愿意听我解释吗?"弗朗西斯科那双黑色的大眼睛里,眼泪已经快漫溢出来了。
"那么好,"公爵伸手揽住了他的肩,往自己的卧室里带,"弗朗西斯科,也许我们可以坐下来喝一杯,谈一会。"
坐在卧室里的沙发上,弗朗西斯科两只手紧握在一起,显得十分局促不安。
"噢,公爵先生。"
"弗朗西斯科,你想喝什么?噢,我那瓶的葡萄酒怎么突然不见了?算了,再让他们从酒窖里开一瓶吧?"
"不,我不想喝酒,您坐下来吧,我给您倒点柠檬水,怎么样?"
"好吧,一杯就好,那么你和我坐近一点好吗?"
"可是,"这个黑头发的年轻人用手挡住脸,声音带着哭腔,"可是公爵先生您对我这么好,我却欺骗了您。"
"噢,你可别哭了,到底是怎么啦。"
但是这句话毫无效果,弗朗西斯科伏在沙发上开始埋头哭泣,肩膀一抽一抽地,公爵先生抚着他的背,好让他平静下来。
弗朗西斯科扭过头,改为倚在公爵先生的肩上,公爵伸手搂住他,任凭他一边抽泣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讲着自己的事情。
"......我父亲去世后,我母亲把姐姐送到英国这边的亲戚家寄养,就带着我改嫁到那不勒斯去了。我继父他是个那不勒斯商人,他有一支船队,很富有,也肯娶我母亲。可是后来我们才知道,他酗酒,喝醉了就大发雷霆,他总打我,您看到我身上的伤痕了吧,公爵先生。他总拿鞭子抽到我站不起来为止,我哭到不行,但是他边抽边笑。可是他不打我,他就会打我母亲。而且,"黑头发的年轻人顿了一顿,仿佛鼓足了很大的勇气,"而且,他侵犯我,我还很小,噢,上帝!您不知道,那有多么可怕!那是我一生的噩梦,他毁了我!我母亲她也知道,但是她不敢声张,她很怕我继父。她只是赶紧写信不让我姐姐回来,我姐姐比我大好几岁,一直跟着我姑妈留在英国寄宿学校念书,等姐姐一毕业我母亲就找了个婆家把姐姐远远地嫁掉了。她怕继父会连我姐姐一起伤害,可是我怎么办呢?读教会学校最好了,教会学校管得很严,可以不用回家。我最怕学校会放假啦,您想像不到,他总把我打得奄奄一息之后,又侵犯我!不久后我母亲也去世了,他更加变本加厉地对待我,那是地狱,真是地狱!噢,上帝,我现在有时做梦都还会被吓醒。"
"可怜的孩子,瞧,这里我不会让你做噩梦的。"公爵先生把弗朗西斯科抱得更紧些,他抬起对方的尖下巴,轻轻吻掉滴落的泪珠,"这里会很安全,我向你保证。"
"我继父倒不特别在钱上吝啬我,也许是把我打扮得越漂亮,他打我时就越快乐吧。上帝保佑,他一年有三四个月时间会出海,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啦。我总大手大脚地花钱,唉,您知道的,玩乐啦赌博啦,后来我欠了很多钱。我继父知道后,他又发怒了,我想是他最近的船队没赚到什么钱,他一直拿着鞭子追打我,恨不得从那不勒斯这头追到那头。我完全吓坏了,趁着他回船队时,就收拾了一点行李,偷偷跑出来了,我得跑得越远越好。我想来英国找我姑妈,可是实际上她早就过世了,我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一无所有,又没有钱,甚至不得不到伦敦环院九号那种地方去谋生。唉,要是我没有遇见您,我真不敢想像我会怎么样。公爵先生,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您啦。"
弗朗西斯科擦了擦眼泪,抬起眸子,急切地问:"那么,公爵先生,您能原谅我吗?我以前都没对您说实话。"
"你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些吗,弗朗西斯科?那么你不要担心,有任何事情我都会保护你的,可怜的孩子,瞧,这里是伦敦,不是那不勒斯。"
"是的,公爵先生,讲出来我心里好受多了。"
"乌云会散去的,弗朗西斯科,我知道过去的事情你很难忘掉,但我向你保证,它们再也不会发生了,那么你站到我身边来吧,我们也许可以聊点别的。"
"噢,公爵先生,您肯原谅我吗?"
"别这么说,弗朗西斯科,至于花钱上面,赌博还是最好不要吧,我年轻时可吃够赌博的苦啦。"
公爵先生站起身,走到窗前。他拉开厚厚的天鹅绒窗帘,推开窗,外面的天空一片荫翳,云互相推挤在一起,雨却还闷着,没有下下来。远处一棵高大的毛榉树上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叫着。他从橱柜里取出一支猎枪,摆弄了一下,随意对准那棵毛榉树开了一枪,清脆得像要撕裂空气般。放下枪,回过眸子冲着弗朗西斯科笑了一下.
"下次我带你去肯辛敦农场打猎吧,相信我,那会是愉快的经历。"
但是弗朗西斯科注意到,那棵树上一只灰色斑鸠一头栽倒,直线般坠落下来,这时他听到德沃特公爵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