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恐怕打中它的眼睛啦,可怜的小鸟。"
※※z※※y※※b※※g※※
只不过一墙之隔。
道格拉斯先生这样想,现在他正站在公爵先生隔壁的弗朗西斯科的房间里。
这个黑头发年轻人的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书架上放的全是艺术类的图书,床头则摆满了乐谱。道格拉斯先生戴上手套,一张一张地翻看起来,但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书桌上只搁着几份帮公爵先生誊抄的文件,还没有写完,看来这个年轻人既不喜欢写信也没有记日记的好习惯。抽屉里有他的护照,一些钱,还有一本剪报集。弗朗西斯科的行李也很少,衣柜里全是新近公爵给他买的衣服和饰物。除了随身带的手提箱,另外一个箱子装着他的小提琴,道格拉斯先生拿出来仔细观察了一会,又照原样摆了回去。他做这些事情很小心,有时候他会停下来仔细聆听一下外面有没有脚步声。不过他完全相信公爵先生可以说很久,他很有讲话的天分。
但是弗朗西斯科的眼泪会打动公爵先生的心吗?公爵先生明显地表现出,在这个漂亮的黑头发年轻人身上,他只愿意往最好的方向考虑,而不肯往最坏的方向打算。他是真喜欢他,不是吗?
伦敦的好天气总是短暂的,中午还没有过,乌云就裹着细雨一起飘了下来。沿着泰晤士河走去,从威廉王大街一穿过老伦敦桥,就到了伦敦东区。雨水混杂着漂浮在空气中的黑煤炭粒一起落下来,阴沉沉地连成一片,甚至流经此处的河水都格外污浊些,以至于行人不得不用手绢捂住口鼻,快步离开。
道格拉斯先生正撑着伞快步走过这些街道。这里道路狭窄,旧石灰石的建筑随意堆砌着,路面潮湿斑驳,泥泞不堪。他一直走到白教堂区的伦敦医院门口,才停住了脚步,掏出怀表看了一下时间,但这周围除了乞丐就只有醉汉了。
道格拉斯先生突然感到背后被谁撞了一下,他毫不迟疑一把抓住了那只伸向他钱包的手,往后使劲拧去。
"我不能保证会不会把你这只胳膊拧断,小艾伦。"
他将这只手的主人扯到他眼前来,那个叫艾伦的少年戴着帽子,遮不住他那一头灿烂金发。道格拉斯先生稍一用力,这个孩子立刻不可遏制地尖叫起来:"噢,噢,上帝,校长先生。"
"你总有一天会上绞架的,艾伦。"
"反正不是现在,上帝,我求求您松手!"
"得了吧,很遗憾当时公爵先生没有一枪打爆你的头!"
"噢,反正我迟早是要上绞刑架的,校长先生,您用不着费心啦。"
"那你可得早点,艾伦,议会有个提案是取消在公众面前施行绞刑,晚了我们就看不到了。别忘啦,我差点因为你的事情辞职哩。"
"您也有责任不是吗,啊,求求您松手,我胳膊要断啦!"
"好吧,"道格拉斯先生松开了手,"艾伦,你还这么年轻!你为什么不能去找个正经工作干干,也好过在这街上游荡,那些弓街捕快们不是每次都会失手的。"
"不瞒您说,我前阵子失手才被抓到过,可真惨,所以没能去找小爱德华玩。噢,您千万别告诉他这个,他会担心的。"
"你可真是......"
"得了吧,我可跟小爱德华不一样。您要是在济贫院呆过一天,您就能明白我为什么宁可在这街上晃荡一年!您相信您找我不是为了说教,不是吗,校长先生?"
"没错儿,你能帮我一个忙吗?"道格拉斯先生掏出一张小卡片,"帮我问点事情,怎样?"
"噢,好吧,"艾伦看了一眼卡片上的字,"可是我不保证一定能成,校长先生。"
"没关系,你到时候给我拍电报就好,我就住在德沃特公爵的庄园里,"道格拉斯先生盯着小艾伦看,"你另外那只胳膊怎么啦,受伤了吗?"
"一点小伤,"艾伦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那么您还是早点回去吧,天一黑,这边街上乱得很,对了,您代我向小爱德华说,我过几天就能去找他玩啦。"
乌云阴沉沉地压下来,伦敦下起了绵绵细雨。下午茶时分,德沃特庄园来了位不速之客。公爵端着茶杯,他刚收到了来自前妻伊莲娜的回信,还没有来得及拆,客人已经冒昧地敲响了他的书房门。公爵微微皱起眉,对这位冒雨前来的访客感到十分诧异。
"抱歉来打扰您了,公爵先生。"来者取下头上的兔皮高筒帽,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可真,"公爵先生放下茶杯,望着对方,"可真稀罕啊,迪肯警长,咱们竟然有机会在一个这么优雅的环境下见面。这可真难得,太难得了,今天几号?我真得要记住这个日子啦。"
"噢,我倒是一直期待能在一个体面的场合拜见您。说起来,之前每次见到您,都是些令人不快的地方。"
"您就是为了满足这个心愿,所以大老远冒着雨从苏格兰场赶到我的庄园来吗?那我可真是太荣幸了。"
"不不,您别这么说," 迪肯警长搓着手,一张讨人喜欢的圆脸上露出些愁苦的表情,"事实上是有些事情落下来啦。"
"噢,到底怎么啦?我这里没人报案吧?"
公爵先生立刻警觉起来,他让弗朗西斯科沏茶上来,迪肯警长情不自禁地望了他一眼,这让公爵感到有点不安。
"他怎么啦?"
"不,不,只是这个年轻人太漂亮了,我可真失礼。"
"噢,他是我新雇佣的秘书而已,那么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事情是这样的,公爵先生是不是大约五六天前,在东方拍卖行买了一座雕像?"
"是的,那又怎么样?"
"唉,现在出了一点事故,啊,公爵先生!我真想不通,他为什么一定要死在伦敦?他再坚持走一两步路,就可以死在沃特福德啦。他要死在伦敦也就算了,他为什么要找霍布恩教区的布朗神父?谁不知道这位神父的嘴和别人的耳朵是长在一起的,有什么事情告诉他就等于在广场上冲着人群大喊一声了!"
"迪肯警长,我得说,我还没明白您的意思。"
"什么意思,出了点大事件,唉," 迪肯警长是个得过且过、但是也容易紧张的胖子,他一边掏出手绢来擦汗,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这可真够倒霉的,费尔丁爵士急着邀功请赏,要命的是女王陛下也知道啦,原本是件很小的事情的。这位断了气的家伙是个船长,他一直在英国和中国之间跑船,他的船不大,卖点鸦片、茶叶什么的,还捎带走私点古董。噢,他们可不止是走私古董!他和一位传教士,还有一个中国人,中国人!我上哪里去把他们找出来!您知道中国的苏州吗?我想您可能没听说过,我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据说那里净仿造赝品,做工好得很!而且没有什么不仿的!他们合伙搞进这些假东西,然后把它们当真玩意儿到处贩卖,您知道的,现在这些东方的古器火爆得厉害!好吧,继续来说这位船长,他本来是打算回布莱克本看他的女儿的,结果经过伦敦时,又忍不住风流快活了几天,这老家伙口袋里有不少钱,后来在木槿花旅馆就病倒啦,而且一病不起,眼看就不行啦,旅馆给他找了医生,医生只瞅了一眼就说先找神父再找送葬的吧,然后他们就胡乱找了位神父塞给他。唉,布朗神父那张大嘴!他临终时把这些秘密全说出来啦,还说他们靠这个挣下了几万镑的身家,然后神父就将此事宣扬得全教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啦。现在就连女王陛下要送回她的婆家比利时的一件古董,也被怀疑是假的啦。"
迪肯警长掏出记事本,翻了翻,"他们卖过仿夏商周的青铜器,还有些其它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据说他们还花钱雇了位英国化学专家来造旧,仿得像真的一样,这些玩意儿都统统卖了高价。"
他咽了一口唾沫,望向德沃特公爵。
"倒霉的是,这位仁兄提到,他本来留了一个鎏金小佛像在手上,今年年初把它卖给了东方拍卖行。现在,被公爵您收藏啦,噢,公爵先生,请问我有幸来看一眼吗?"
"我想,也许,可以。"公爵先生勉强笑了一下,从书架上取了一个红绸盒子,递给对方。
迪肯警长打开后瞥了一眼,又问:"就是这么个小东西吗?您花了多少钱?"
"噢,五千镑。"
"五千镑!上帝!我得十年不吃不喝才供得起这小玩意!您可真大方,五千镑买黄金都能买这么大一块啦,这是鎏金雕像吗?这比纯金的还要贵上一百倍啦。"
"那么你是要把这个拿去苏格兰场吗?"
"噢,不,我现在不拿走它,我可不敢拿,这太贵重啦,公爵先生,我怕担不起责任。"
"那么你找我是为了提醒我这个可能是赝品吗?可是我请皮克斯爵士和皇家艺术学院的专家们鉴定过了,他们都说是真的。"
"不,不止是这个原因," 迪肯警长越说越热,汗越擦越多,"事实上是,我是来找雅各·道格拉斯先生的,他现在在吗?我听说他暂住您的庄园里。"
"噢,不,他现在不在,他出去啦,可能晚一点才能回来,"公爵先生忽然感到有点不安,他重新合好盒子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但是他仍旧保持着镇静,"要不迪肯警长你先回去,一会儿道格拉斯先生回来之后我告诉他,让他联系你?"
"不,不,要是那样的话,我直接派人送信过来就成啦,何必我还冒雨跑一趟呢?不,我得亲眼见到他,并且带他回去。"
"噢,有什么特别紧要的缘故吗?"
"当然,当然,这案子催得很急,道格拉斯先生是一位化学方面的专家,不是吗?"
"噢,他是。"
"他以前就主要研究锈蚀,什么铁锈啊,铜锈啊,伦敦造水晶宫那阵子怕材料在这种阴雨天气里会生锈,还特意请了他去看哩。"
"我倒是觉得他研究很多东西,反正我都不懂,可是我觉得他最近几年主要在康弗里津公学担任校长,很少做研究了。"
公爵先生一边轻松地说着话,一边飞快地撕下信笺,提笔写了张短便条,摇铃叫了秘书进来,低声耳语了两句。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脸,依旧微笑着说:"那么迪肯警长你说不定要等到晚餐时间了,要留下来用晚餐吗?"
"噢,那实在太麻烦啦,难道道格拉斯先生要很晚回来吗?"
公爵先生的一句"当然"还没有说完,,门口就响起了道格拉斯先生的声音,紧接着他穿着黑色长外套的身影也出现了。
"怎么啦,难道有人要找我吗?噢,迪肯警长你竟然来了,这可真是稀客啊。"
德沃特公爵差点叫出声,不过他很好的控制了自己的情绪。
"噢,雅各,难道你没有收到我的便条吗?"
"便条?什么便条?"
"没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经过皮卡迪利街街书店时帮我买两本书回来。"
公爵先生勉强笑了一下,他那位秘书老威廉先生恐怕又把时间磨蹭在跟平底靴作斗争上了。
但是道格拉斯先生已经察觉到对方情绪的变化,他于是望向了屋子里的客人。
"难道是迪肯警长要找我吗?"
"是的,是的,道格拉斯先生," 迪肯警长慌忙站起来,伸出手来跟道格拉斯先生握手,"我是为一批古董的案子来找您来啦,请快跟我们走吧。"
"那么,好,"道格拉斯先生弹了弹帽子上滴落的雨水,镇定自若,"我现在就可以动身,迪肯警长。"
"那实在太好啦,我雇的马车还一直等在外面呢。"
公爵先生睁大眼睛,霍地一下子站起身,道格拉斯先生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说了一句,随即戴上帽子,往外走。
迪肯警长则一边往外走一边挥手:"噢,真是打扰您了,公爵先生,可不能劳驾您来送我。"
第八章 施里芬计划
戴上手套,用特制的针从铜器表面刮下少量锈,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摊平在载玻片上,放在高倍放大镜下面,这些细小的粉末便呈现出一片片美丽的结晶状态了。--它们会说话,会无声地告诉观察者,它们是只有短短几年还是积累了长达数千年。
道格拉斯先生留在白厅大街四号的一间实验室里,几个小时他就在连续不断地做着相同的事,这真是一件繁琐又细致的活,有时他也会点燃酒精灯,用针尖挑起铜锈在蓝色火焰上灼烧,再观察燃烧后的粉末。每一件样品鉴定结束,他都要撰写一份分析报告,附上结果和自己的签名。
工作暂时告一段落,道格拉斯先生放下鹅毛笔,他疑心自己眼前发绿。马车踏着极深的夜色徐徐驶回德沃特庄园,守夜的佣人擎着烛台,将道格拉斯先生迎了进来。
但是大厅里居然还亮着一支烛灯,德沃特公爵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灯下,这让道格拉斯先生感到非常意外。
"上帝!今天这么冷,您怎么不回房间去?"
"我一直在等你,雅各,我有点紧张。"
"得了吧,有什么好紧张的,"道格拉斯先生脱下手套,和帽子一起交给佣人,"迪肯警长只是请我去帮忙鉴定而已,您知道一份结论至少需要三方的独立鉴定结果。至于我,这都过去十几年了,他们查不出来的。"
"可是,即使不会被起诉,一旦牵涉进去,会影响你在学术界的声誉,这很要命,不是吗?"
"我不这么觉得,噢,名誉!"道格拉斯先生瞥了对方一眼,十分不以为然,"您怎么突然想这么多?我觉得最近您真有点精力过剩!那么快回房间吧,我陪您一块上去。"
"好的。"
走廊的尽头没有灯,公爵忽然抬起手腕,道格拉斯先生于是帮他解下袖口上别着的一对蓝宝石袖扣,对方那双热切的蓝眼睛望着自己,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唉,可怜的道格拉斯先生觉得世界上没有哪一块蓝宝石能比得上的!
但是他却说:"我觉得上次那对猫眼石的更衬您的衣服。"
"我觉得,这个和我眼睛颜色挺像的。"
"得了吧,要是以您的瞳孔颜色为样本的话,我恐怕以它的色泽等级准卖不出好价钱。"
"......噢,"公爵先生抬起眸子,盯着对方看,"实际上,我刚才等你的时候在想,你为什么要为区区两千五百镑做这种事情呢?你一旦从牛津毕业就能找到工作的。雅各,我真不明白,你那时候为什么没想到来找我呢,我从来都不知道你需要用钱。"
"那已经过去很久啦,公爵先生,您精神可真好,我现在只想赶快躺下。"
"那么,好。"0
公爵勉强笑了一下,他们于是一块上楼,黑暗里,漆皮鞋踏在地板上岑岑作响。拐过弯,前面小客厅里却闪烁着烛光,映照出弗朗西斯科那头黑发和略显苍白的容颜。
"公爵先生,您回来啦。"
弗朗西斯科从沙发上慌忙站起身来。
"噢,你怎么啦,弗朗西斯科?"
"我又做噩梦了,我一个人很害怕,公爵先生,您能陪我吗?"
那个黑头发的年青人一双土耳其玛瑙般的黑眼睛乞求般地望过来,任何一个--只要不是像道格拉斯先生那样铁石心肠的人,再多看一眼都会心碎的。公爵先生已经走过去,揽住对方的肩,柔声说:"那么别害怕。"
道格拉斯先生看了他们俩一眼,头也不回地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德沃特公爵换了一支杆,走到台球桌的另一面,伏下身去,挥了一记漂亮的低杆。母球溜溜地旋转起来,撞击到另一侧的四号球,后者应声入网。伦敦的雨一下起来就不会停,在这种绵延的阴雨天气,呆在家里的弹子房不失为一种不坏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