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雅各,那么你不要再问了!"
"公爵先生!您必须让我把话问完。"
"但是我觉得也许你不问会对弗朗西斯科来说好受一点。"
"您得给我一点时间,几分钟就好,我有重要的事情问他。"
"那么我拒绝,他是我的私人秘书。"
这让道格拉斯先生感到不快,他微微皱起眉。
"这就是您应有的态度吗?我对您很失望,公爵先生!"
"那么,您这样说我也很失望,你总把我当成你的学生一样对待,总想教训我、指挥我,"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次德沃特公爵毫不留情地针锋相对,"但我不是你的学生,校长先生。"
道格拉斯先生沉默了一会,他抬起灰色的眸子,望向着德沃特公爵,公爵的蓝眼睛也回望着他。这间足有一百平米的弹子房霎时静得可怕,像顷刻间回到了康沃尔乡下的空旷荒原上,只剩下弗朗西斯科的轻声哭泣在缓缓回荡。
最后道格拉斯先生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那么我诚挚地恳求您,--如果您不喜欢我之前用的词儿的话,尊敬的公爵阁下,请您即刻带您那位秘书离开我的视线,越快越好。"
公爵先生于是扶起自己那位秘书,柔声吩咐道:"好啦,弗朗西斯科,不要再哭了。我书桌上有份别人发过来的法律提案,很厚的那一沓。今天晚上我会带伊莲娜和小爱德华去餐厅,已经订了位子,而明天一大早上议院还有会议,我恐怕没有什么时间来看啦。所以你得尽快看完后给我写一个大纲出来,我最迟明天下午要看,你能帮我做完这件事情吗?"
"我会的,公爵先生。"黑头发的年轻人哽咽着点点头。
第九章 维也纳和约
雅各·道格拉斯先生一个人默默站在窗前抽雪茄。伦敦的雨已经停了,但是取而代之的是惯常的浓雾,时间的痕迹在这种深重的大雾里被模糊掉了,因为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它都是昏黄的、黏腻的,像挤成一团的巨大油滴,沉沉地漂浮在伦敦上空。现在别说是远处的威斯敏斯特教堂了,就算是房间前种着的一排月桂树,都快看不见啦。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下一刻,小爱德华那头浓密的淡栗色头发就出现了。
"校长先生。"
道格拉斯先生取下雪茄,去看那位年少的爱德华·德沃特勋爵。
"噢,你已经回来了吗,那么公爵先生呢?"
"他和我母亲一块看戏去了,于是把我打发回来了。"
"那么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我可说不准,校长先生,"小爱德华耸耸肩,"说不定他们看完戏又会去海德公园之类的地方散散步,我看他们今晚相谈甚欢。"
"这听上去真不坏,你说是不是,爱德华?"
"也许,......您认为我父母有可能复合吗?"
"那么小爱德华你认为英国可能从印度撤军吗?啊,真遗憾,我不是想打击你,我认为这真有点难度。"
"我也......这么认为,校长先生,我不知道他们俩在搞什么。"
"但是他们离婚最后被证明是两败俱伤,而且你父亲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离婚。离婚,这很不好,不是吗?像他们这样身份的家庭,即使感情再怎么糟糕,也不会想到要离婚的。况且,你父亲实在谈不上是个顶坏的丈夫,他至少绝不打你母亲。"
"噢,可是他们俩......"
"你认为从狐狸、兔子到雪莱、拜伦之间的距离有多大,小爱德华,你能回答我吗?"
"我认为,他们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很好,你回答得棒极了,那么我实话告诉你,这就是你父亲和你母亲之间的距离,"道格拉斯先生冷冷地说,"一个法国女人,--当然她是正宗的英国血统,和一个英国男人。小爱德华,你能记得百年英法战争吗?这多么形象啊!"
"我想是的。"小爱德华倚在门口,笑了起来。
"至少你记得,他们都爱你。"
"可是我还是希望他们俩在一起,"小爱德华低下眸子,看着自己的脚尖,"有时候,您也知道的,校长先生,他们好起来非常好。"
"我明白,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听着,如果能这样的话,这当然是最完美无缺的结局了,对不对,小爱德华?我是希望有这样美妙的结尾的,剧院里观众们一定会全体起立鼓掌并且热泪盈眶的,虽然从理论上来说难度很大。但我想你父亲当年能够躲过八个男佣三个马夫两个园丁三个厨子一位家庭女教师以及两名忠实的贴身女佣的视线,而成功地潜入到你母亲的卧室,我想他恐怕真没什么事情做不到,"道格拉斯先生重新点起雪茄,"你是这么希望的吗,小爱德华?这样你讨厌的那个弗朗西斯科就完全不成为问题了。"
"当然我希望如此,校长先生,"小爱德华抬起眸子,去看他尊敬的校长先生。刚才校长先生弯腰点烟的身影被烛光映在墙壁上,看起来好像是一只巨大的长颈兽,"可是,我觉得我真不明白您的想法。"
"我的想法?我会尽力帮助你的,瞧,我答应过你。或者我可以找你父母分别谈谈。"
"不,您对我父亲......"
"那么我告诉你,我的想法微不足道。你瞧,十多年前别人这样问我时,我会感到窘迫、痛苦、难以启齿,但是现在,我不会这样想了,我也有自己的事业、地位、名誉要顾及。"
"真搞不懂。"
"你不用搞懂,我今天心情不好,不该对你说这个的。"
"我看得出来,所以我没敢进来,"小爱德华将门踢了一下,"艾伦也很久没来找我了。"
"噢,他上次托我转告你,他有事来不了,不过,"道格拉斯先生刻意顿了一下,"我真讨厌说这句话,但是不中听我也得说,小爱德华,你得要注意你的身份。"
"可是,我喜欢跟艾伦一起玩,他对我很好。"
"得了吧。"
"他是个有趣的男孩,难道我不可以和他在一起吗?"
"不,德沃特公爵家的小继承人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平民厮混在一起,你要知道,小爱德华,在伦敦这种事情传播得比霍乱还快,这样很不好,对你,对你父亲和对你的家族来说,都很不好。"
"那么我也说不,"这个少年皱起了眉,"我讨厌听到这个。"
"听着,责任第一,自己第二。"
"......"小爱德华咬住嘴唇,不说话。
"对了,小爱德华,告诉我你父母在伦敦剧院订的包厢号码,我要找人给你父亲送一张卡片儿。"
"您要找他吗?"
"不,我今天心情很不好,让他回来找我。"道格拉斯先生拿起桌子上面他方才写的一张卡片,晃了晃。
"您不介意的话,我帮您叫楼下的听差去送好啦。"
"我决不介意。"
小爱德华将这张卡片接过去,借着门口点亮的一簇烛光,他看到上面写着一行字。
『给A·D公爵阁下:我认为您应该为您今天下午在弹子房的言行道歉,此事答复期限我为您保留到今日十二点。』
"噢,我怎么觉得,"小爱德华倚在门口看着这张卡片,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像我父亲是您的学生一样,--像您总跟我说的那种,让小爱德华今天晚餐之前到办公室来,他必须要为他之前的行为作出解释并且付出代价。我真想不出来你们发生了什么,要是我父亲坚持不向您道歉呢,校长先生。"
"我赌他不敢。"
"那么恭喜您赌赢了,"小爱德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我父亲让我回来时交给您。"
卡片上印着德沃特家族的十字蔷薇家徽,公爵的字迹清晰有力。
『给我尊敬的雅各:我为下午在弹子房对你说过的那些无礼的话表示歉意,并请求你的原谅。--你永远忠诚的A·D』
"噢,谢谢,爱德华,我想你不介意我不付你小费吧?我手头上没有大钞。"
道格拉斯先生接过这张卡片,匆匆瞥了一眼,夹在指间扬了扬。
"当然,那么晚安,校长先生。"
小爱德华带上房门,退了出去。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小爱德华有理由认为他那位阴沉的校长先生露出了微笑。
道格拉斯先生合上书,打开怀表看了一下时间,十二点还差十分。他取下眼镜,打算吹熄蜡烛,但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请进,......噢,您刚回来吗,公爵先生?"
德沃特公爵迅速推门进来,又反手关上。
"是的,我刚从外面回来。我和伊莲娜沿着海德公园走了好久。"
"您们俩不会是迷路了吧,今天的雾都伸手不见五指啦。"
"噢,真不幸被你猜中啦,雅各,"公爵先生倚在门背上,笑了起来,"伊莲娜回房间了,但我还是想来找你谈谈。我们维持彼此间关系最重要的是坦诚,你以前经常这样对我说。那么,现在是不是时间太晚了?你要休息了吗?"
"不,我没有关系,或者您需要休息?"
"我还好,说一会话吧。"
"那么我给您倒一点柠檬水吧,我正好也非常想找您。"道格拉斯先生起身,将一杯水送到公爵手边。
"噢。"
"是关于弗朗西斯科,我今天想了很久,"道格拉斯先生紧盯着对方那双蓝眼睛,"我感觉您似乎不希望我过多插手。"
"我得说,雅各,关于弗朗西斯科,我同情他,也喜欢他。"
"好吧,您同情和喜欢的太多啦。那么,您想看看这个吗,我在弗朗西斯科房间里找到的,"道格拉斯先生打开笔记本,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取出两块玻片,"这是弗朗西斯科的小提琴箱里的衬布纤维。"
公爵对着高倍放大镜仔细地看了看:"噢,这可真......"
"那么,我想听听您的意见,公爵先生?"
德沃特公爵抬起眸子:"雅各,但是我打算还给他机会。"
"那么好吧,我以后不会再在您面前提弗朗西斯科的意见了,一个字都不会提啦!"道格拉斯先生啪地一声合上笔记本。
"......"公爵先生沉默了一会,"我们别谈这个啦,好吗?"
"好吧,我们换点儿别的,您打算跟伊莲娜女士复合吗?"
"实话说,我有这想法。"
"您进行得怎么样了?"
"很难说,我不知道伊莲娜的意思。"
"我得说,小爱德华很希望你们俩能重新在一起。"
"......我也希望如此,但是,如果伊莲娜能轻易回心转意的话,当初她也不会非离婚不可了。"
"您还是很有魅力的,公爵先生。我一直很遗憾错过了您上一次婚礼,看上去我恐怕有希望弥补啦。"
"唉,雅各?"
"那么我在,公爵先生,随时准备听从您的吩咐。您需要点什么吗,柠檬水?还是兑水威士忌?也许一杯牛奶更适合您?或者您想要一些茶点?我真想念小甜饼的味道!可是我们现在去把厨师太太叫醒,她会不会憎恨我们呢?现在几点?噢,超过十二点!水晶鞋魔法消失了,马车也该变回南瓜啦,那么,您,我亲爱的公爵,您该回房休息了。虽然您已经早过了成长期,但晚睡还是对您身体不好,对不对?"
道格拉斯先生毫不客气地走过去,试图拉开房门。
"不,我不急着休息,雅各。"但是这位公爵背紧紧抵在门上,不让对方得手。
"抱歉,可是我想休息了,公爵先生。"
"唉,别赶我走,我需要你,雅各,你知道的,我......"
"得了吧,您需要的东西可多啦,现在已经很晚啦,您该上去休息了。"
"可你是必需品,雅各。"
"什么?"
"你对我来说是必需品,雅各,我总是需要你的。"
"像空气和水?"
"我想是的。"
"那么好吧,我可告诉您啦,伦敦的空气污浊,泰晤士河腥臭难闻,我看用不了五十年,这里就得被黑烟笼罩啦。而您,我尊敬的公爵先生,您还不是照样每天快快活活地呆在这里吗?"
"可是,我得说,......我总觉得你不需要我,雅各。"
"很好,您总算聪明了一回,这可真难得,那么您可以从我这里出去了吗?"
"你给我晚安吻我就走。"
"那么我去书房好啦。"
"噢,不不不,我求你啦,"德沃特公爵轻轻取下道格拉斯先生的金丝眼镜,他盯着那双灰色眼睛,低声说,"那么,我可以吻你吗,雅各?你总是不肯吻我。"
道格拉斯先生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写道:『把他按在门上亲吻总是很美妙的,我认为,至少不会像马背或是别的什么地方那样,他会哗啦一声掉下去。但是这也有它的麻烦之处,这就是他那位忠诚的女佣玛莎,她敲门如此之拼命以至于你怀疑她进门来是为了大喊一声失火啦,而不是仅仅平静地告诉你,睡衣和掺杜松子酒牛奶准备好了。猫咪(考虑到待会我会将这页纸烧毁)很惊慌地跳开了,他很爱面子,然后他和蔼可亲地将玛莎打发走了,并且一再叮咛她可以回屋休息了,这位可怜的姑娘显然被这种异常亲切的态度弄得有点受宠若惊了。等玛莎离开后,猫咪就行动迅速地将门反锁,并拉上了所有的窗帘,以至于我怀疑他意图造成密室杀人现场。这时猫咪就开始自己脱衣服,我得说,虽然他几乎没什么招人喜欢的地方,但他的主动还是很讨人喜欢的,如果不是这一点,我想我早就抛弃他了。结果他笨手笨脚把自己的钻石袖扣弄掉了,他让我帮他找,但要命的是同时我正在到处找我的眼镜。目前这两起悬案只侦破了一又二分之一,我的眼镜被他放到外衣口袋里了,刚刚我才找到它,至于他的袖扣,我在拖鞋底上找到一只,另一只尚下落不明。』
"你在写什么,雅各?"
"不,没什么,我正在撰写一份关于儿童早期教育的备忘录,"道格拉斯先生不动声色地说,"那么您是要起来回您的卧室去,还是打算再休息一会?现在还不到三点。"
"噢,我还不想起来。"
"看得出来,那么您再休息一会吧,我会在五点左右叫您,可以吗?要是明天早上佣人发现您在我这里,总不太好。"
"我明白,......可是我又有点睡不着,雅各,那么你能不能过来......"
"那么,好,"道格拉斯先生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德赖斯·费拉爵士的《论社会契约价值与道德美学之形而上关系》,"我给您念一段,如何?我保证您听了想睡觉。"
"噢,雅各,你明知道我讨厌这个!"
"那么快睡!"o
于是道格拉斯先生挑了挑了灯芯,以便更好地继续写作。
『刚才猫咪突然醒了,我原以为他能一直睡到五点都叫不起来,他之前看上去完全累坏了,但我很快打发他去睡了。说到我的猫咪,他以前在康沃尔乡下农场长大,据他说他家里三个家庭教师都管不住他,我想这是真的,因为他同样让康弗里津公学的教师们伤透脑筋,而历史的悲剧总是不断重演,他在牛津也毕不了业。后来猫咪的岳父给他在外交部找了份大有前途的差事,然而,即使是在他岳父的极力提携下,他那"大有前途"的政治生涯最终以某国外亲王夫人给他写情书被丈夫发现为彻底终止,不过猫咪自己认为,他在外交部呆的那几年还不如去王子镇监狱蹲着,当然他会这么说主要是因为他从未亲眼见识过监狱里的苦役。但有一点猫咪并没有夸大其词,那就是他岳父的脾气看起来并不比一位重刑监狱狱长更好。这段时光显然给猫咪的心理带来了深深的伤害,以至于每次经过大乔治街二号时,他都要绕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