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真狠!
这办法对王旺财这样的人来说真是够狠,够绝。夏君平当即拍板决定,此方法荣登其对付长舌妇之顶级绝招。
当日巳时左右,夏君平和王旺财到达了江宁县城的边境。
江宁在建制上虽然只是一个县城,却也是一个有着悠久的历史的古城。
夏君平在都城时就听说过它的大名,不过却不是因为其历史,而是因为这里的东山老鹅据说是一绝,好吃得能把人的舌头给咬下来。
当然,现在的夏君平压根就没想起那些有的没的。他被眼前的景象所深深震撼。
看着眼前五步一岗,三步一哨,巡逻队来回逡巡的森严情形,夏君平暗叹,恐怕大军攻城也没这么严密吧。这小小的县城四周到底驻扎了多少军队啊?!
"当日,宸知府在知悉很可能是疫病时,为了防止更大范围的传染,紧急向驻军求援,调来三万大军围城,禁止出入。同时,为了不引起恐慌,把县城四周十里内的人全部撤离,对外宣称县城里有乱党做乱,因此封锁县城。"
似是知道夏君平的想法,王旺财在他身边静静的说道。
"恐怕最主要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吧。"夏君平没好气的说。
封锁疫病消息,当里面的人全病死后,放火焚城,对外宣称乱党已剿灭,搞不好还会因为戳乱有功而升官发财。若是消息稍有泄露,更可以先下手为强,直接屠城,然后嫁祸给子虚乌有的乱党,照样可以报功,说不定还可以借机铲除朝中异己。
并不仅仅因为讨厌那个宸知府,夏君平才有这样的想法。这些年来,他看得太多为了权利、金钱、甚至虚名,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衣著光鲜的人可以做出多么卑劣的事来。
若宸知府真有这种想法,那么,从都城来的自己一定在他的算计之外。通常,消除意外的方法不外两种:贿赂而成为一条船上的伙伴,若不成,则铲除之。
哼哼,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一定要让那个宸知府心疼个半死!
当然,那混蛋若真的灭绝人性的来个大屠城,,他也绝不手软,一定会让那家伙及同伙满门抄斩、声败名裂、遗臭万年!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把眼前这个王旺财争取到自己这边来,到时候,他将是最重要的证人。
想到此处,夏君平抬眼望向身边的年轻人,笑道:"旺财,你跟那个宸知府多久了?"
旺财眨眨眼睛,一副困惑的样子,似乎想不透这位夏大哥在此时此景下怎么会想到要问这个问题。不过,他还是老实回答道:"很久了。实际上,我从小就被卖到宸家做仆人。严格来说,宸知府是我的主人。"
"那你怎么又做了金陵府的仵作呢?"该死的好奇心又一次被勾起。
"宸知府说只有死人才不会嫌我罗嗦,所以他命令我做仵作,让我跟死人说个够。"旺财底垂着眼眉,难过的说道。
可怜的孩子,只不过多话了点,就被那个冰块如此欺压,真是太过分了。夏君平望这眼前显得柔弱无助的削瘦青年,心中充满了怜惜。他忍不住上前轻轻搂住他的肩膀,柔声问道:"那你怎么不离开他呢?你的卖身契上签的是几年?"
"当时家贫,所以父母签的是死契,终身卖给宸家为奴。"
看到夏君平皱起了眉头,旺财反握夏君平的手安慰道:"夏大哥,你别皱眉啊,看得我都难过了。其实宸知府并没有把我怎么样啊,他这人就是冷了点,这么多年来,我都已经习惯了。"
多乖巧的孩子!那个混蛋强迫他每天面对死人,还强制性的不许他说话,他却丝毫没有怨恨。夏君平暗下决心,一定要让旺财脱离宸知府的魔掌,同时,只要有机会,一定要整得那个混蛋哭爹喊娘!
此时,百里之外的宸知府连打几个寒颤,掐指一算,不禁暗骂:死狐狸,又在借着陷害他装可怜博取同情。
蒙着厚厚的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头巾,穿着三层厚厚的棉布衣服,戴着鹿皮手套,蹬着牛皮长靴走在被五月的骄阳晒得滚烫,而且没有一丝树阴的青石板路上,夏君平第一百零次的痛恨自己无聊的好奇心。
皮靴碰撞路面所发出的喀嚓声使得本就空旷的街道更加的寂静。这一路上,夏君平看到活人不超过十个。每个人都匆匆忙忙的出来,或打点水,或摘点菜,然后又匆匆忙忙的回到屋子里。似乎在外面多站一会病魔就会袭来一样。人们看他们的眼神复杂之极,羡慕、绝望、厌恶......
"简直像鬼城一样。"夏君平心情复杂的说道。
"恐惧有时候比疫病本身更能使人崩溃。"冷静的声音,竟有几分宸知府的语气。
不过,夏君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注意到。
相对无言的来到病人们所在的院子门口,夏君平听到里面隐隐有笑声传出。
夷?夏君平有些疑问的望向旺财,却正好见到他眼里也露出了温暖的笑意。
进得屋来,夏君平一眼就辨识出笑声的制造者。若大的屋子里除了脸色发蓝的病人外,只有那个年轻人穿着轻薄的衣衫,将皮肤裸露在空气中。
听到门口传来的脚步声,青年回过头来,欣喜的笑容毫无保留的展现于清秀文雅的脸上。
"小财,你来了!"那口气,宛如见到多年不见的知心好友一般。
"嘿!小一真这么想我?我好感动哦。"
"恩,恩,每次你来我都高兴得直流口水。"青年的表情无比的真诚、无比的认真。
"哼,就知道你惦着荣致斋的水晶玫瑰糕呢。坏小孩,小心吃成猪!偌,给你。这次我给你买了整整十大盒呢。"
"谢谢~~~"青年的眼睛笑成了月牙状,感染得屋里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江大夫,你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快擦擦。"
"江大夫,俺老婆做的玫瑰糕比荣致斋的还好吃呢,下次俺叫她带两盒过来。"
"江大夫流口水的样子好可爱呢,跟我孙子小明一样。"
..................
病人们善意的调侃着青年,看得出来,他们都非常喜爱这个温和文雅的年轻人。
放好糕点后,青年这才发现门口站着的夏君平,他捅了捅王旺财。
"小财,你好象忘记介绍客人了。"
"唷,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我以为还得在这被多晾会呢。"夏君平带些俏皮的说道。受到屋子里欢乐气氛的带动,夏君平刚才堵在心里的沉闷早已一扫而空。
"夏大哥,你就别讽刺小弟啦,我知错了还不行么。我来介绍,这位就是我们江南有名的神医江宽一江大夫。"
"小一,这位是从都城来的鼎鼎大名的夏君平夏侍卫。"
"夏侍卫,你好,久仰大名。"青年温和的笑着,伸出白暂秀气的手。
"啊,您就是神医江宽一?我原来还以为......啊,对不起,我太失礼了。"面对眼前笑得如初冬暖阳般的温和青年,夏君平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柔软了起来,说话也有些结巴了。
"没关系,神医这个称号是大家的抬爱,其实比起真正的大家来,我还差得远呢。"江宽一看出夏君平的窘迫,柔声细语的安抚道。
"夏侍卫比我年长,若是不嫌弃的话,我跟小财一样,叫您一声夏大哥如何?"
"能被江神医叫声大哥,这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呢,我怎么会嫌弃呢,那我以后就叫你一声江贤弟如何?"
"好!啊,旺财,你先陪夏大哥吧,我先过去了。"看到旁边有人叫,江宽一匆匆忙忙的走了过去。
"我们也过去看看吧。"夏君平拉这旺财也跟了过去。屋子里不知何时已经静默了下来,病人们流露出不安、恐惧、绝望的神色,似乎都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使得夏君平的心再次沉重了起来,他拉起旺财,逃跑般的离开这间屋子,却进入到另一个人间炼狱。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都清晰的记得那一幕。那个枯瘦的、全身散发着死灰般蓝色的病人用手紧紧的握着江宽一的手,不断的哀求:"医生,我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在他不断的吐出蓝色的鲜血,痛苦的在床上翻滚时,就这样反复的哀求着,直到死去也没松手。
那是夏君平一生中过得最漫长的一个时辰。
在场的诸人却似乎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在短短的沉默之后,他们熟练的包裹起尸体,抬到屋外,送上小车,准备拖到不远处的临时焚化场火化。
江宽一将自己已被握得青紫的手从死者手上抽出来后,疲惫的向门外走去,他的步伐有些不稳,旺财刚想上前扶他一把,却已经迟了一步。
江宽一跘倒了放着银针和药材的架子,人也跟着摔了下去。银针、摔破的药罐子洒得满地都是。然后,所有在场的大夫都围过来嘘寒问暖,全都要江宽一脱下衣服,做个全面检查。
这一幕让夏君平感到齿冷。
这里刚刚有个活生生的人死去了啊,却比不上另外一个人跌了一交受人关注。
夏君平明明知道这就是世态炎凉,明明知道那些大夫没什么错--哪个人不是只关心他自己喜欢和亲近的人呢,可是,他就是忍不住爆发:"你们干什么?!他只不过是跌了一交而已你们就像他快死了一样,外面那些人可是真的快死了!"
看到众人齐刷刷的用谴责的眼光看着自己,夏君平也不甘示弱的瞪了回去。哼,明明是你们太过势利,没有医者的仁心仁术,现在倒像是我的错了?!
江宽一阻止众人开腔,柔声说道:"夏大哥说得对,现在外面的病人的确更需要众位的帮助,我知道大家都关心我,这样吧,小财,你来帮我做检查,其他的各位都回去吧。"
旺财在跟江宽一进里屋前,又狠狠瞪了夏君平一眼,说道:"夏大哥,这件事是你不对,等会我再告诉你缘由。"
这是一间小小的会客室,淡淡的檀香味使得进到屋子里来的夏君平安复了许多。不过,当他看到桌子上摆放的茶水和看起来非常可口的点心时,不禁狠狠瞪了身旁的江宽一一眼,这绝对是报复,明知道他不能吃不能喝,还拿这些东西气他!呜~~~算起来,他都有三个时辰没喝一口水了,嗓子都快冒烟了。
夏君平刚想联合身边同病相怜的旺财一起声讨那个在他的杀人眼光下依然笑嘻嘻的混蛋时,却看到他已经麻利的脱下厚重的衣服和面罩,欢呼一声,直奔点心而去。
"喂!你不要命了?!是谁在路上警告我说不许喝这的水,吃这的食物的?!"
"放心吧,茶叶、水和点心都是外面运进来的,屋子里的檀香也能去除秽气。"江宽一笑着解释道。
喝了口茶,把堵在食道的点心顺下去后,旺财补充道:"恩恩,我来过很多次啦,没事的。不过,等会回去的时候可千万别说我们在这吃过东西的,不然可真的回不去了。"
"早说嘛,害我白担心。喂喂~~~,旺财,你给我悠着点,那是我的份!"
"什么你的我的,小一原本就只准备了我和他的份,你是加塞进来的还敢恶人先告状!"
"哇,你们两个,不要无视我这个主人哎,敢都吃光下次休想我再请你们吃!"
........................
抢完桌上的点心,喝着清香的绿茶,夏君平再次感受到人生的美好--在听到江宽一的话之前。
"我是一个不知道疼痛的人。"
当江宽一平静的说出这句话时,夏君平还无法理解它所代表的意义,很白痴的说:"那不很好吗?"想想看,在生病时,在受伤时,没有痛苦的疼痛相伴,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若是刚才那个病人没有痛得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定会安详得多吧。
"真的么?"江宽一笑着伸出左手,揭下一层薄薄的手套。那是怎样的一只手啊,手上红白交错,筋骨、皮肉、血管全都翻了出来,整只手看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
"小时候,我是所有孩子的头。因为只有我敢于爬上最高的树而不怕失足掉下来;只有我敢于扯着尖锐的荆棘爬上无人敢去的悬崖。因为我就算跌倒了也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哇哇大哭,大人们都夸我是个坚强的好孩子。父母知道我与众不同是在我七岁那年的冬天。我一边用右手吃着糖葫芦,一边把左手伸进火里烤,想更加暖和一些,直到在外屋的母亲闻到焦臭味,才一把把我从火堆里拉开。那时,我正想把整个身体都伸进火里烤热。他们这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疼痛。"
望着面前平静叙述的年轻人,夏君平的心五味陈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道歉的话语。
"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敢让我一个人独处。她常常后怕的对父亲说,若不是她早到一步,我就被活活烧死了。起先,他们以为这是一种病,带我看了很多大夫,原本殷实的家慢慢的因为我而变得破落,而我,依然不知道疼痛是什么滋味。后来,师傅收留了我,他说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病,能不能治得好,他告诉我,在治疗期间,他会把他的医术都传授给我,若他治不好,就要我自己去探索。"
"所以,你刚才跌在银针和瓦片上,他们才会那么紧张的要你做全身检查。"懊恼、后悔啃噬着夏君平的心。
"夏大哥,你别自责啊,你不知道嘛,不知者不罪,而且,夏大哥对不认识的病人那么关心,也是我们这些做大夫的应该学习的呢。"江宽一将手盖在夏君平紧握的拳头上,温声安抚道。
"这也是你不像他们一样穿着厚重的衣服的原因么?你这样不是比其他人更容易感染么?而且在疫病流行期间也无法出城。那个混蛋知府用什么威逼你来的?你父母亲人的生命?"对青年的愧疚、怜悯转化为对潜在敌人的刻骨仇恨。
"不是,宸知府在知道我的情况后,曾经劝我不要来了。是我自己要来的。不怕夏大哥笑话,偶然治好的几个疑难杂症让我对自己自信满满的,觉得除了自己的怪病外,可以治好其他所有的病,可是,到这里后,现实给了我重重的一击。不过,我并不后悔,这次经历让我更加懂得生命的脆弱和可贵,也了解到自己的医术还有很多不足之处,以前的自己简直肤浅得可笑。"江宽一眼中所发出的神采让夏君平觉得耀眼得不敢逼视,心中越发敬重起这看似文弱实则坚强的年轻人来。
从这以后,每当夏君平受伤或病痛时,都会想起那个不知疼痛的年轻人。原来,知道痛也是一种幸福。
当天下午,夏君平和王旺财相对无言的回到了金陵。
当王旺财回到衙门,想向宸知府汇报情况时,正好和听到声响的而从书案上抬起头来的宸知府目光相接。宸知府一看到是旺财,眼里,脸上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回来啦。"那口气,犹如盼到游子归家的母亲。
当王旺财回到衙门,想向宸知府汇报情况时,正好和听到声响而从书案上抬起头来的宸知府目光相接。宸知府一看到是旺财,眼里,脸上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回来啦。"那口气,宛如盼到游子归家的母亲。
"我回来了。"旺财的脸上也洋溢着欢愉的笑容,仿佛回到了家一样松了口气。
然后,王旺财猛然掉转头,以百米冲刺之速度向门口飞奔而去。结果嘛,套句某人常用的口头禅:若是狐狸能快过豹子,那我们这一族早就不用混了。
宸知府拎着旺财的后领,动作熟练的一脚踹向王旺财的尊臀,然后眯着眼睛欣赏完王旺财呈优美的抛物线,重重的以五体投地之姿势落地之后,这才拍拍手,慢慢的度着方步,优雅的坐到书案后。
"哎哟哟~~~"旺财夸张的叫着,缓慢的扭动趴在地上的身体,仿佛受了无比严重的酷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