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住哪?”听不清他嘴里迷迷糊糊不知道在说些什麽,贺海北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顿,这不是自己找罪受,这个难办的家夥自己又不认识,喝成这样索性喝死算了,还连累大爷我。突然那人猛地推开贺海北,靠在墙边呕吐起来,吐得惊天动地,要把心肝脾肺肾统统倒出来的猛烈。贺海北在一旁看得有些心惊胆颤,忙跑过去扶住他。
“没事吧?”
“死不了。”那人靠著他的手臂,抬头给贺海北一个虚弱的笑容。看来吐了吐,人倒有了几分清醒。
“我送你回去,你住哪?”贺海北架住他的肩,止住他身体往下滑的趋势。
“随便。”
“啊?”还是醉,贺海北推翻了先前认为那人已经有几分清醒的论断。
“随便去哪,都一样。”
贺海北发誓以後再也不莫名其妙地大发善心。大发善心的後果就是捡了只醉鬼回家霸占沙发。还好这个醉鬼不是厉鬼的那一种,只是窝在沙发里捧著热茶一声不吭。还好老爸不在家,不然不知怎麽被他数落。贺海北大拉拉地坐在与那人面对面的地板上,仔细打量著。
挺有本钱的一张脸,就是瘦得厉害。捧著茶杯的手指长得不象话,脸红得异样却没有一丝人气。不会是真捡了只鬼回家吧。贺海北心里好笑的想。不过他真的喝醉了吗?表情恍惚眼神迷蒙是没错,为什麽迷蒙里面还透著几分清明?正当他盯著别人的脸出神。那人却突然开了口,声音有些飘忽,有酒精的气味。
“想不想听个很好笑的故事?”
双行线(三)
海平医院一病区二楼顶头的单间病房里,林豔倚著枕头半躺在病床上。房间的窗户大开著,时不时有冷冷的风吹进来。床上的林豔却丝毫没有受影响,一直侧著头出神地看著窗外叶子已经掉落干净的树干。保持了这个姿势很久,而她连动一动的想法都没有。被小心固定在床沿的左手手腕上裹著一层厚厚的纱布,白得刺目。整个房间似乎只剩输液管里液体往下滴的声音,林豔的呼吸声也几不可闻。
不记得住进医院已经多少天,也丝毫感觉不到痛苦。时间仿佛从她在病床上醒来的那一刻就停止了。周围不可思议的安静,安静到她想要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而永远地守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静止的,不必管外面发生的任何事情,也不必管在意的那个人。她苦笑,也许自己的在意反而是一种沈重的负担,弄得两个人都心力交瘁谁也不想见谁。不见也好,不用听到绝情的话,也不用想起所有的事情。
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走到床边停下带来熟悉的味道。
难道连不见都不行吗?林豔神色黯然,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
“周航。。。”话未出口已被无情地打断。
“你那天到底对天南说了什麽?”语气里难掩的怒火,被强制压低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异常地狰狞。
是了,若不是为了那个男孩,他大概不会想见到自己,更不用说和自己说话。他的在意他的生气通通给了那个叫做林天南的孩子。那自己又算什麽,字面意义上的妻子还是合法的枕边人?
“你怒气冲冲地闯进病房就是为了问我这个问题?”她笑。
周航没说话,只是别过头去。
“你来看你住院的妻子只是为了质问她因为你怀疑她对你的爱人说了过分的话?”林豔不再笑,语气逐渐变冷:“周航,你觉不觉得自己有点过分?”
她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感到无比的陌生,明明还是那张脸,一样的挺拔,熟悉的烟草味。可这真是周航吗?那个自己爱了六年的男人,因为他的求婚自己兴奋到一夜睡不著。以为自己守到了一个完美的结果,却换来一个无心人。老天爷怎麽可以对她这麽残忍,而让她输掉这场爱情战争的居然是个男孩子。
“对不起,我本来没有想用这种语气。。。”
对不起?真是好有价值的三个字。林豔往枕头上靠了靠换个舒服点的姿势,沈默了一会,她突然不可抑制地笑出来。
“你知道,那天林天南来找我第一句话也是对不起。我都不知道是应该甩他一记耳光还是干脆说声没关系。”她抬头看了周航一眼,脸部表情微微有些扭曲。
“天南应该只是来道歉。。。”
“没错,他只是来道歉。可这种事情是对不起三个字可以承受的吗?你可以一边挖别人的心然後一边对那个人说对不起,可我是心被挖得血淋淋的那一个,周航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痛!我的心有多痛!”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出来。
“豔。。。”周航伸出手想要抚去她眼角的泪,却被林豔扭头躲开。
“我不明白既然你爱的是男人,当初为什麽要娶我?”
“豔,我。。。”
“那天我是和林天南说了几句。”林豔打断他的话,转头看窗外。本来她也不屑听无谓的解释。
“你说了什麽?”周航的神经骤然绷地死紧,全身的肌肉都开始有些僵硬,声音也有几分颤抖。
“我告诉他,我和老天爷打了个赌,如果这次我死了,那是命,我成全你们。但我没死,我活过来了。所以,”林豔冷笑:“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他,也不会放你自由。这是你和他欠我的,我要你们用一生的时间来还。”
听到远去的脚步声,林豔的泪像决堤一般汹涌出来,左手手腕上的伤开始锥心刺骨地痛。
伤人的其实伤自己更深
不知道是第几次拨那个熟悉的号码,电话里传来的总是那个冰冷的女声:“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後再拨。”失魂落魄地把整个身子都陷进黑色的沙发,恍惚间周航又回到和林天南初次相见的那个午後。
那是六月底已经开始有些热的天气,被采访对象放了N次鸽子的周航憋了一肚子火坐在电脑前赶著写替代的稿子,想抽烟却只能对著空烟盒骂这一天第一百遍shit。
部主任领来一个穿黑色T恤、牛仔裤的男孩对他说这是分给他的实习生。那是周航第一次见到林天南,除了好看得有些过分还有一眼看到底的单纯。周航并不喜欢这种二十岁左右大学念了一两年的大男孩,健康、单纯、冲动、不知天高地厚,他们所自傲的青春大多乏善可陈。
周航没带过实习生,是他不想带也没空带,要保持经济报界王牌记者的头衔他才没功夫和小朋友玩家家酒的游戏。和主任交涉抗议无效後他只好回来对著这个表情镇定眼神里透著点羞涩的大男孩头痛。
“帮我去买包七星烟”是周航对林天南说的第一句话,没有问他的名字没有对他微笑,只是把钱塞给他让他去楼下买烟。看著男孩脸上错愕的表情,周航觉得自己有种恶作剧式的满足感。
周航心里知道做自己的实习生其实很惨,他整天在外面跑,一些杂事就全部丢给了新来乍到的林天南:找资料,翻旧报纸,打印复印、监督排版。第一次看排版的林天南5楼15楼之间跑了不下十次。也不知道当初天南是怎麽能够忍受自己这样的虐待他。
大概是两个星期以後,天南找到他,表情很严肃,说如果周老师并不想带他这个实习生的话可以明说,他可以换一个老师这样不用浪费大家的时间。惊讶於他的坦然与直率,周航第一次发现这个叫做林天南的男孩有一双深邃得干净漂亮的眼睛。
带他出去采访才发现林天南思路清晰敏捷,常有一些意想不到的点子冒出来,虽然没有什麽经济专业知识背景,但他一开口总能在杂乱的材料中找到重点或是发现别人想不到的东西。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周航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将目光从林天南的身上移开。
周航知道自己爱的是男人,只是他隐藏的很深,除了一两个圈内的朋友没有人知道他的性向异常。他也从来没想过在报社里找这种短暂感情的对象。林天南的出现让他有了一丝不确定更多的是恐惧和不安。刻意地与他保持距离,除了工作采访不再有更深的交流。周航希望可以阻止些什麽,然而也许已经太迟。
如果不是那一次醉酒。
“如果不是那一次醉酒。。。。。。”周航觉得气息沈重地全部堵在胸口,他仰靠在沙发上,不断地喃喃自语:如果不是那一次醉酒。。。如果不是那一次醉酒。。。
李朝英推开房门的时候发现儿子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一脸痛苦的表情暗自出神,甚至没有发现有人走了进来。
“去看过小豔了?”她走过去坐到周航身边。
“嗯。”
“妈不懂你和小豔是怎麽回事?结婚还不到一年,怎麽会闹到。。。闹到要自杀的地步?”
“对不起,妈。”
李朝英重重叹了口气,看著周航越发消瘦的脸,心疼得忍不住抚了抚儿子的肩。
“算了,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记得要多哄哄小豔,女人耳根子都软,经不住好话。妈给你做饭去,看你最近瘦的。”
周航看著母亲忙碌的背影,心中百味杂陈。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有任何想法。
双行线(四)
“很多第一次都是他给我的。”梦幻般的声音从男孩光润的双唇间发出来,他的眼睛没有了焦距,表情甜美得像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仿佛是被他的神情蛊惑了去,贺海北眯起了眼,头慢慢靠在了沙发沿上。
“那个带你实习的老师?”他的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醒了梦境就不再来。
“嗯。”男孩点点头,继续讲下去:“第一次买烟,第一次排版,第一次采访跨国公司总裁,第一次参加国际性研讨会,第一次喝醉,第一次亲吻。。。。。。第一次做爱。”
贺海北张大了嘴,两个男人做。。。爱。。。?在汪哥那里不是没有见过玻璃,可是他。。。他不像啊。
男孩没理睬贺海北的情绪波动,自顾自地往下讲。
“刚刚我好像说过,那个人一开始不怎麽喜欢我,看我的眼神里总透著不耐烦。还尽找些杂事给我做,把我当小弟一样。後来他带我出去采访,一起写稿,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有一天下雨我们俩都忘了带伞,他把外套脱下来罩在我头上,两个人就这麽一路狂奔回报社。到现在,我还记得他浑身湿淋淋大笑的样子,和他衣服的味道。第一次那麽近的闻到陌生人的味道,淡淡的洗衣皂的味道。”
“後来呢?”
“我没事,他感冒了。还说漏了很多重要新闻要我赔偿损失。”男孩笑,甜净动人。
“你。。。喜欢他?”贺海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心想怎麽这麽别扭。
“嗯。”男孩侧躺进沙发里,声音有些模糊不清。
“那他呢?”贺海北挪挪身子,凑近了一点。
“应该。。。也喜欢我吧。有次他喝醉了,是我们访问的对象请客,他跟那个老总很谈的来。我看他喝的有些过就帮他挡了几杯,结果自己也有点晕了。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後来知道是他家。他躺在我旁边,紧紧地抱著我。”
“我吓了一跳,挣扎著想要起来。他醒了,用身体压住不让我挣扎,然後就吻了下来。”男孩下意识地摸摸嘴唇,轻声说:“那是我的初吻。”
“我吓坏了,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就狠狠地咬了下去。他抬起头,嘴边有血,眼睛里的东西让我觉得心很疼。他把头埋进我怀里,一个劲儿地跟我说对不起,好像还哭了。我没看过他这个样子。我没敢动直到他从床上爬起来转身要走。看到他有点绝望的背影我难受极了,心涨得好像要炸开一样。管不了那麽多就扑过去抱住他。。。。。。我不讨厌他的吻,只是来得太突然。”
“然後呢?”见迟迟没有下文,听到兴头上的贺海北忍不住追问。
“然後?然後我实习结束了,他不当记者开了一家咨询公司,然後就结婚了。”男孩索性把脚也缩上了沙发。
“啊?没劲。不想说就算了。”贺海北站起来,伸伸懒腰:“晚上你就睡这吧,我帮你拿床被子来。”
从温暖的被窝醒来的时候,林天南才猛然发觉自己做了件多蠢的事,不光在陌生人家里睡的香甜,还把心底里不为人知的那个故事讲了出来。宿醉的头很疼,可记忆还很清楚地留在那个夜晚。
他说了谎,那晚其实是他先吻那个人的。在他的怀里醒来,温暖的感觉让他根本不想挣脱他的拥抱。抬头看他睡得正香,平日里总是神采奕奕的一双眼睛这会安稳藏在眼皮後面,略有些长的睫毛和微弯的嘴角显露出少见的稚气,原来他睡著了是这个样子啊。像著了魔一样挪不开目光,视线落在他的唇上想移开却像是被订在上面。就一下,就一下他应该不会知道。林天南不愿意承认自己喜欢上了这个现在把自己抱得紧紧的人,只是想吻他,要命的想。
在理智来得及阻止之前,他的唇已经靠上去,触到了暖暖的温度,软软的,有些干燥。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一下马上缩回来。甜而麻的感觉一直撞进大脑皮层最顶端,低下头,脸开始红。原本环在腰间的手臂突然间收得更紧,林天南诧异地抬起头,却发现一双清醒的毫无睡意的眼睛。
他,他是醒著的!老天!他居然知道自己在偷吻他。突然反应过来的天南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挣扎著想要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冷不防双唇被封住。与刚才自己蜻蜓点水般的吻不同,他的吻霸道而炙热,舌头撬开牙关直冲进来,像充满好奇心的孩子到处游走探险。全身的力量仿佛都要被这个吻吸光,他觉得自己快要沈溺在这样的热烈气息里。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惊觉,然後狠狠地咬下去。
仿佛那一丝血腥味还留在嘴边,仿佛那受伤的眼神就在眼前。林天南望著黑乎乎的天花板出神,如果那个时候没有抱住他,如果那个时候让他走了,事情会不会有所改变?他嘲笑自己,事到如今还在想这些陈年往事。他穿好鞋子,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天还没有亮,起雾了,白茫茫的一片,大步走在街上却看不清方向。
没有如果,没有假设,时光若是倒流,也许自己依然会选择那样温暖的拥抱和那样恣意的大笑。只是这一切都已成为往事尘烟,留在记忆的某个角落,偶尔翻出来,大哭大笑之後狠下心让自己忘记。
林天南像个在森林里迷路的孩子,明明看不清楚前方的路还是要走下去,明明难过得想哭却必须坚强地说我不在乎。
双行线(五)
坐在高脚椅上,贺海北把玩著手中精致的手机,有些心不在焉的颠过来倒过去地看。
“今天吹哪阵风啊?大礼拜一的有帅哥光临。”汪平手捧一杯龙舌兰,笑得一脸暧昧。贺海北冲他笑笑,没搭话。
“跟你哥我玩深沈?”汪平一挑眉,把手机抢了去:“什麽时候换了MOTO的机子?你那个抠老爸舍得?”
“不是我的。”贺海北伸手想抢回来,汪平却把手抬得高高的硬是让他碰不到。
“谁的?”
“我不知道他名字。”海北见抢不到,索性随他去了。
“昨天那个醉鬼?”汪平一脸兴奋,就怕没人知道他是天字第一号八卦男。
“早上起来不见了人影,就留下这个手机。”语气里有些懊恼,起码也要说声谢谢再走吧。
“起来?从哪里?床上吧,行啊海北,没白在汪哥这儿混。”汪平把手机丢回去,猛拍贺海北肩膀,杯子里的酒都洒了出来。
“不知道你在说什麽?”给他一记你很白痴的白眼,贺海北继续望著手机出神。他承认,他被那个人的故事,讲故事的神情语气给蛊惑了。那是个他不了解的世界,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爱情。
“汪哥,两个男人之间,会有爱情吗?”他低低地问。
汪平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看来发生了不少事啊。一向乐呵呵大大咧咧的贺海北少见的多愁善感起来。
“即使有,也不长久吧。”汪平轻轻上下抚摩细长的杯脚,像是对海北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终究有一天他们会选择结婚生子,社会规则如此。倒是要害惨了一个无辜的女人。既然知道不可能会有结局谁会那麽傻放真心到一段注定绝望的感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