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朔
我和昰葑、暗侍带着队伍疾行,心中有着莫名的不安。总觉得这次的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们策马狂奔,希望能在破城之前赶到斐城。天空飘起了雨,虽然入夏以来,雨并不少见,但是今天的雨却有着不同。那是如血般鲜红的雨。红雨,无论在哪里都隐含着不祥。这个时候落起红雨,如同在每个人心中压上一块重重的石头,整支军都沉闷了起来。
我知道这个时候应该鼓舞士气的,我催着马赶到昰葑身边。
"昰葑......"原本想说的话在瞧见昰葑的脸时,全部吞了回去。
"我知道。"昰葑并未看我,随即喝令停军。
"大家听着,我们是去援救边关,不能让封侯侵占了我们的领地,我们的家园!不要让这场红雨影响了我们的士气,我们有雷神的使者在,上苍会眷顾我们的!"
咦?他刚才说什么?什么雷神的使者?头一次听到昰葑说这样的话,我顿时起疑。他为什么会提起雷神的使者?他知道了什么?
"这样行军太慢了,我们兵分两路,两百人随我和秋朔先行,剩下的人跟着暗侍。秋朔,秋朔?"昰葑快速地下着命令。
"啊?哦。"我忙收回心神。不会的,昰葑是我在这儿的朋友,他一直在帮我,我不能怀疑他。
紧紧跟在他后面,我开始担心起先前所见了。他脸上的表情,那不是将上战场的亢奋,而是隐含着退缩。如果主将失去了求胜心,那么这场仗谁胜谁负,已一目了然。
一紧手中缰绳,我决定不要多想,现在的我该做的是相信昰葑,并且尽全力帮好他守住这至关重要的边关。
赶到斐城时已是子夜,虽然红雨已停,但是天空厚厚的阴云却依然未散,阴沉的一如此刻的心情。
越接近斐城,我的心跳得越快。不祥的感觉一波一波地袭上来。为什么总觉得此刻的斐城瞧上去太过死气沉沉,太过安静。没有冲天的火光,没有战前应有的气势,黑漆漆的看上去犹如死城。难不成斐城已破?
"昰葑。"我忙至他身侧,"斐城的情形不对,我们还是先扎营,等天亮再说。"
"不行,十万火急的事如何等,何况斐城上还挂着咱们的旗子,不会有事。"昰葑丝毫不以为意。
"可是......"可是我也曾用过这招诱敌。
"好了秋朔,与其担这个心,不如快点进城。"昰葑打断了我的话。
我见劝不动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也许是我杞人忧天,可是心中的不祥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转念间,我们已至斐城脚下,瞧着满起的护城河,我更觉不安。走在放下的吊桥上,我几次想劝昰葑回头。听着身后吊桥被拉起的声音,我牵着缰绳的手攥得更紧。如果此刻有异变,那么我们无疑成了瓮中的鳖。
迎上来的是守城的副将,瞧着他不慌不忙地上前行礼,不仅是我,连昰葑也怀疑起来。
"聂副将,韩将军呢,怎么不来见我。"
"韩将军他受了重伤,此刻起不了身,所以由末将代为迎接。"那副将说得从容。
"重伤?如何受得重伤。"我逼问着,虽然引来了昰葑埋怨的眼神。
"为了来突袭的大军拼杀,将军身先士卒,不幸身受重伤。"
"不对吧,斐城未损半分,将士未曾受伤,这仗是如何打的,在何处打的?何况......"我借着一旁摇曳的火光瞧着他一身的甲胄,"你是副将,为何身着将军的甲胄?"
那副将弯着腰,嘿嘿地笑了起来,抬起头时已是满脸的狰狞:"都说秋将军敏锐,果然不是谬赞,可惜不觉太迟了些吗?"
说话间,他一摆手,隐在暗处的一群将士统统冲了出来,将我们团团围住,个个手中持着兵刃。
"你......"昰葑顿时恼怒。
"嘿嘿,姓昰的,你莫怪我。我这也是迫不得已。"他一改先前的恭敬,竟然直呼起昰葑的姓来。
"说吧,封侯给了你多少好处。"我冷然,叛徒!
"只要我交出斐城就给我黄金万两。如果我能杀了昰葑,再加城一座,如果能活捉了秋朔,朝中官位任我挑。"那副将有持无恐,将他开出的条件尽数说了出来。
"哼,贪得无厌。你以为你得逞后他还会留着你?"我恨得咬牙。恨眼前这个不知廉耻的小人,更恨那个能抓住这小人弱点的混蛋。
"嘿嘿,秋朔你莫拿话来吓我,就算我现在回头,你们也不可能留我一命,不如跟着封侯。何况他也同意,入城后不会动城中百姓分毫。"
"韩将军呢?"一直未发话的昰葑冷冷地问道。
"哼,那个不知变通的傻子不肯助我,被我一刀杀了。告诉你们,封侯的大军现就在城外,就等着我斩了你的首级开门迎接了。"
"小人,你以为我们会乖乖就缚吗?"昰葑冷笑。
"护城河已满上,吊桥已收起,你们还妄想逃得掉?"那小人仰首大笑,笑得好不得意。
"保护君侯,和他们拼了!"身后的副将忽然发一声喊,带着那两百人冲了上去,和他们厮杀了起来。
"统阔!"昰葑急叫道。
"秋将军,君侯就拜托你了,我们会杀出条血路的!"统阔边砍杀着,边冲着我高叫。
"不行,要走就一起走!"我不放弃,整座城的士兵加起来起码有千人,这区区二百人无疑是以卵投石,必死无疑啊!
"小心!"昰葑一剑砍落袭向我的人,当机立断,一把拽过我手中的缰绳,"走!统阔,救命之恩当以夺回城池为报!"
昰葑扬声喊着。
"能为君侯死,我统阔已足矣!"身后传来统阔豪气万丈的呼喊。我的心如同被揪起般生疼。
"逃得掉吗!大家听着,杀了昰葑者得黄金百两,活捉秋朔者得黄金千两!"那混蛋边追赶我们,边高声放着悬赏。顿时,那些接住统阔厮杀的人统统围了过来。
"啐!凭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小人也想杀得了我?"昰葑挺剑砍杀了起来,"秋朔,用不着手下留情,这些人都该杀!"
我丢开弓箭,抽出昰葑特意着人替我打造的小弯刀。那是把精巧的刀,即便是我这种不会刀法的人也能运用自如。近身的搏杀,弓箭反而碍手碍脚,不如刀用得痛快。
仰身避过迎面劈来的刀,我未及多想,手中的刀已递了出去。削铁如泥的刀锋顿时削下了那人的半片头颅。手上传来切肉断骨的感觉镇住了我的动作,我怔怔地瞪着被我砍杀的人。死......了......就这般一挥,一条生命便从此不复存在。命得来不易,却去得如此简单。以往用弓箭时,无法深切体会什么是死,现下却如此真实地感受到。我握着刀的手经不住直颤。
发愣的当口,胯下的马被人斩倒,我随之坠下了马。重重地跌在地上,我依然止不住颤抖的手和身体,全然未觉头顶正有一把剑劈下。
一剑杀退挥剑砍我的人,昰葑一把将我拽上他的马。
"你发什么愣呢!"昰葑边拼杀着,边吼着。
"我......杀了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发现竟颤得不似自己的。
"废话!这当口,你不杀人,就要被杀,你再胡思乱想只有挨刀子的份!"昰葑依然吼着。
"可是......"这样活生生的触感远比看到的更真实。
围上来的人没有给我太多时间说话,刀剑已招呼了上来,我忙挥着手中的刀,替昰葑挡去了他无法顾及的地方。昰葑一提缰绳,策马且走且战。
我不敢回头看,只能死攥着刀拼命地挥。
厮杀声、惨叫声、刀剑相触声、断骨削肉声不绝于耳。修罗场,头一次明白这个词的意义。
绊马索套住了胯下的马,昰葑忙带着我避开。
我们背贴背,抵抗着不断围上来的人。于是我看到了惨绝人寰的一幕。
为了替我们杀出血路,统阔带着那两百人搏命。面对对方远远超出的人数,他们每人几乎都要对付十来人,有些本事的,还能勉强支撑,本事稍差的,抵不过数招便给断去了手臂,砍断了腿脚。死得痛快的,一刀毙命,死得痛苦的,被乱刀砍死,血肉模糊的身躯又遭人践踏,怒睁着无法合上的眼诉说着死得不平。敌人的数目却始终不见少,我们的人却一个个地消失。
那已不是搏斗,那是屠杀。厚重的气闷在胸口,堵在喉间,我嘶吼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我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的不中用。我的体内不是有什么雷系法力吗?为什么如此危急的时刻却丝毫派不上用场?
我嘶喊着,拼命挥舞着手中的刀,我已顾不上自己究竟砍到了些什么。肩膀一痛,痛得我踉跄了两步,遂又乱砍起来。我眼前的人早已化成了名利、金钱、权势,我要砍断这些,如果没有这些,就不会有今天这般惨状。
天空又下起了红雨,如血般的红,倾盆而下,冲刷着地上的尸首,冲刷着厮杀着的人们,冲刷着溅得随处都是的血迹。可是它又能冲去多少呢?不过是为这杀戮的场地更增鲜红罢了。斐城,变成了真正的"绯"城。
我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右肩、左臂、左腿......全身上下无处不痛。雨水、血水模糊着视线,早已分不清。视野所见,只有一片血红。
手臂被人拽了下,我想也不想地挥刀砍了过去。
"秋朔!"昰葑吼着,险险地避过。
我这才回了神,任他拖着跑,脚底下不停踉跄着。
"我已放了信号,暗侍他们马上就到了,我们只要能放下吊桥,就能突围了。"昰葑边打边说。
我这才注意到,我们正朝着吊桥一端的铁索奔去,而统阔则带着仅剩的二十来人赶往另一边。
眼看已奔至跟前,却又被团团围了起来。昰葑接住他们厮杀,吼着:"秋朔,快去!"
我边闪躲着砍向我的刀剑,边奔至铁索旁,一刀砍了下去,却被反震了回来,震得我手掌生疼。知道自己砍不动,我开始撬起底下固定的木板。
原本围着昰葑的人见状,全朝我冲了过来。我忙闪躲着,手臂和后背又挨了两下,锥心般的痛顿时唤醒了其它伤口,我险些握不住刀。
幸而昰葑及时赶了过来,替我解了围。我们绕着铁索和他们缠斗,边得空猛砍木板。
结实的木板终于开始松动,我一喜,又加紧砍了两下,随着木块断裂的声响,铁索终于断了下来。
"昰葑!"我忙唤着。
和我一样已浑身是伤的昰葑崭露了些许笑容,随即下着狠招节节逼退围堵着我们的人,我跟在他身后,替他挡着两旁袭来的刀剑,一路向着另一端靠去。
统阔那儿并不若我们这儿顺利,眼看着我们的人一个接一个倒在对方的刀剑下,怒和悲如汹涌的潮水般席卷而上。昰葑却在犹豫了片刻后拖着我朝吊桥退去。
"放手!我们应该去帮他们!"我吼着。
"你想回去送死,想辜负他们的以死相救吗!"昰葑同样吼着。强忍悲痛的脸映着火光。
我无法反驳,只有跟着他跑。
身侧传来统阔的暴吼,我转首瞧去,见他浑身是血地立在敌群中,全然不抵挡砍在身上的刀剑,一刀一刀地劈着木板。我颤着,只觉手脚冰冷。
随着统阔最后一声暴吼,固定铁索的木板终于松脱,失去拉力的吊桥坠了下去,撞在护城河对面的土地上发出巨响。退路就在眼前,我却无法移动半分,统阔虽气绝但屹立不倒的身影锁住了我所有的行动。看着他伤痕遍体的身形,想着这个粗犷的莽汉子一路上豪爽的笑声,我无法迈出脚。
"秋朔!"昰葑惊叫着。
下一瞬间,我已被甩了出去。身上的伤受到撞击,痛苦地叫嚣了起来。我坐起身,因眼前所见忘记了呼吸。为了救我,昰葑将我甩出,代替我承受了那本该砍在我身上的刀。
"昰葑!"我冲了过去,及时挡去了那些杀红眼的人再度挥落的刀。
昰葑勉强着撑起身,又倒了下去。那一刀伤得不轻。
不知那儿来的力气,我一下拉起昰葑,半扛半拖地向着吊桥退去。手中的刀不停挥着。想是想起了先前的悬赏,那些人下手时已带着顾忌。
"别妄想了,你们已经逃不掉了。乖乖交出刀。"那个一直躲在后头的卑鄙小人终于露脸。
汹涌的恨意顿时烧红了我的眼,我恨不得上前砍了他的脑袋。可是我必须顾及重伤的昰葑。一步一步,我小心地向后退着。
冷笑了下,他挺剑上前。他的剑异常沉重,我只抵挡了两下,手中的刀已被他打飞,过大的力道令我踉跄。我抱着昰葑跌坐在吊桥上。才抬头,他的剑已抵上了我的颈项。
"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乖乖地跟我去见封侯吧。"他笑得好不得意。
我抿着唇不发一语。心里已打定了主意,只要他敢动手杀昰葑,我就算丢了命,也要杀了他。
他一挥手,叫手下的人过来结果了昰葑。一双鼠眼瞧着紧拥着昰葑的我,脸上挂满了狞笑。
"听说你曾是封侯的性奴,不知封侯抓你回去会怎样惩罚你?"他状似思索着,末了还刻意嘿嘿地笑着。
我无视他的挑衅,暗自握住昰葑手上的剑,就等着他们上前,奋力一搏。
眼看着他们的刀已举起,我已准备挥剑。一支强劲有力的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了我身前的人,随之而来的是密集的箭雨,将那些穷追猛打的人逼回了吊桥后头。
我忙回首,瞧见暗侍领着人疾驰而至。
"暗侍!"心中顿时一松,我忙喊着,一边扶起昰葑,向他靠去。
那卑鄙的小人眼见到手的权贵将飞走,不甘心的他又率着人追了过来,暗侍一边下令继续放箭,一边赶过来接应。瞧见昏迷的昰葑,暗侍大惊失色,未及停下马便跃了下来,自我手上接过昰葑,小心地扶上马,遂一个翻身,和他共骑一乘。调转马头,他策马狂奔。
我忍着伤痛,忙退回队伍中。
见主帅重伤,手下的人已有些浮躁,我虽然担心昰葑,此刻却必须带着人安然退走。一边吩咐继续放箭,一边领着人跟在暗侍身后,向最近的昌城而去。
那小人也不敢紧追,跟了两三里后便退了回去。我这才放下了提起的心。绷紧的精神也随之松弛,未及下令,我已觉眼前一片漆黑。
醒来时,已身处昌城。我不顾才包扎好的伤势,跳起身,随手抓了个侍从问清昰葑的房间,急急赶了过去。瞧见候在门口的暗侍,我忙拽着他问:"昰葑如何?醒了吗?"
暗侍未答,沉默地摇着头。
我松开了手,垂下头:"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如果我没有站着不动,昰葑就不会受重伤。
"不能怪你。"自房中出来的霜侍安慰着我,"你已尽力。"霜侍比着我一身的伤。
"可是我......"
"秋朔,不要自责。这是战争。"霜侍说着。
我抿唇,我明白这是战争。可是我不甘心我们败在如此贪得无厌、凶残成性的人手上。两百人,全军覆没。这样的惨痛,我如何能淡忘。
"秋朔,尽快调整心情吧。接下来的才是硬仗。"霜侍拍着我的肩。
我点头,这股恨意,就留待战场上再发泄吧。
"对了,你怎么......"我这才顾上问。
"我接着暗侍的急报,便赶了过来,现在青侍和绯侍守着京城。你已睡了整整一日了。"霜侍解释着。
"我可以看看他吗?"我问着。是我害昰葑受重伤的。
霜侍点头,替我开了门,跟着我一起进了屋。
伤在后背,昰葑趴躺着,紧锁的眉显示着他的痛苦。
"别太担心,君侯会没事的。"霜侍安慰着我。
我正欲开口,门口却传来了侍从的奏报。
"封侯派来了使者,此刻被游将军押在城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