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了斐城对我们来说损失惨重,失去了最坚固的边关,他的队伍长驱直入。难怪他说想要的话会自己夺取,难怪他说我们胜算不大,原来这一切早在他的设计中。
只要都城不丢,陆便不算灭亡。剩下的日子里,我们竭尽所能,想方设法削弱他的主队。除了加强沿路守城的兵力,和他打硬仗外,我们调动了所有可调动的兵力,围攻封内所有会对他造成威胁的城。
他虽然调了兵力前去救援,但是主力的队伍却依然缓缓前进,直逼他的目标--陆的都城。
表面看来,我们的调虎离山并未成功,但是他的进军速度却明显减慢。我和昰葑稍稍庆幸了下。否则,依照他先前的速度,不消一个月,陆已不复存在。如今却拖了三个月,眼看着将近四个月。
但是我们都清楚,再这样拖下去,迟早会输,而陆的百姓也已饱尝了战乱之苦。从被夺走的城池那儿传来的消息更是令我们不安,说他将行军用的军粮拿来济贫,安抚城中百姓,严令三军不得滋扰城中百姓,甚至会亲自率军帮助在战争中毁了屋舍的百姓重建家园。百姓们齐声赞颂,说他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好王。说陆侯早已自顾不暇,已准备丢下陆的百姓。说只有封侯才能救陆的百姓,才真正关心天下黎民。
这样的传言如同荒原上的火,迅速烧遍陆的每一寸土地。尚未被攻破的城中已是人心惶惶,怨声载道。这把火烧得不轻。而浇在这把火上,助长其势头的清油则来自我们攻封的前线。连续数场战斗,一小队不明来历的魔兵擅自加入了我们的阵营,他们残忍的手段令人骇闻。虽然我们很清楚,我们没有魔兵,也明白有人介入了这场争战,存心要陆灭亡。但是这样的话已传不进百姓的耳朵。甚至开始出现百姓制住守城的将领,为他打开城门的情况。
好几次,我都想劝昰葑休兵请和,这样胜败已定的战斗早已没了继续的必要。可是,看到他和霜侍等人竭尽全力地挽回败局、全力抵抗,我又开不了口。也许,正如他所说般,早在五个月前,我们就该停战,那样,我们还不用面对如此多的牺牲。
看着人心惶惶的都城,看着惊惶失措、携家带口准备避难的城民,我开始迷惑了。我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如果我再坚持一下,也许昰葑便不会和他开战,两国的子民也不用尝到战乱之苦。错误的决定付出的是惨痛的代价,眼前这一切便是最好的证明。
三日后,已攻下劳城的他突然将兵马分成了四队,同时攻打四座城池。缺兵少将的我们即便调回所有的兵力也无法同时守住四座城,我知道这是他丢出的选择:一、放弃战斗,向他投降。二、和他抗争到底,直到都城被破。
军议上,我几次想开口劝昰葑,放弃吧,我们不能再打下去了。可是每一次都会被昰葑打断。我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我不相信他不清楚现在的状况,我不明白他究竟打算做什么。整个军议上,我完全插不上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青侍、霜侍和绯侍分派三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去。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吼了出来:"你知不知道你在让他们去送死!"
"我知道。"昰葑竟答得平静异常。
"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我们放弃吧昰葑,不能再打下去了!"我抓着他的手臂,试图劝他放弃。
"我不会放弃!"昰葑依然坚持己见,海蓝色的眸子里满是坚持。
"为什么?你为什么非要还要坚持?当初也是,为什么这么轻易便和他开战?"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这场战争明明是可以避免的,不是吗?
"为什么?因为我不是做君侯的料,因为我知道大哥想要得到这个天下,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找个理由灭陆。与其等到那个时候,不如由我开战,这个恶人我来做,这个恶名我来背,这个天下就交给大哥。所以我要打到底,如果陆灭亡之后,如果我不再是君侯之后,他还能,那么我......"昰葑激动了起来,海蓝的眸子闪烁着,拽着我衣袖的手不住颤抖着。
我瞠目,为他的样子镇住了心神:"昰葑......你究竟在想什么......"眼前的他令我感到陌生,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般。
"对不起,把你牵连了进来。我知道,其实你更想留在大哥身边。但是我却不由分说地拖了你来,要你陪着我一起背恶名,甚至......可能要你陪着我一起死......"昰葑突然滑下身去。
我忙扶住他,看着他满脸的泪痕,我已说不出话来,只能跪下身,将浑身颤抖的他拥入怀中,轻拍着他的背。
"不要说对不起,当初是我自己决定跟你来陆的,我......我并没有想要留在他的身边。"我轻声安慰着,耳边却响起了他的话"你会明白你该跟随的人是谁。"我已经不知道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该做些什么,才能结束这一切。
昰葑渐渐止住了泪,我陪着他收拾好了心情,准备领兵前去救援最后的那座城池,可是却传来了急报--封侯的大军已至城下。
我和昰葑互望一眼,瞬间明白那被同时攻打的城池都是饵,他真正的目的是都城。只要这儿失守,那么所有的战斗都可停息。
"昰葑。"我看着他。希望他能够放弃,我们已经无力回天了。
昰葑沉默着,紧抿着唇。再抬眼时,眼中又是那不变的坚持。我深叹。为什么到了此刻他依然要坚持呢?
我们在城门上和他遥遥相对。阴霾的天空竟于此刻飘起了雪。看着依旧一身黑铠甲,全身浴血的他,仿佛回到一年前的错觉占据了我的大脑。那一天,我们也是这样遥遥相对,天空也同样飘着雪,不同的,只有上一次我依然恨着他,相信我们一定能战胜他,这一次,我已分不清自己对他的感情究竟是恨还是别的什么,我已明了我们早已没了胜算。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直到战线急报传来青侍他们的消息--青侍、绯侍重伤,霜侍被俘,三座城池几乎同时失守。
昰葑垂下头,轻叹着:"是我输了。"
他慢慢地取下头盔,将之连同佩剑一起丢下城墙。我抿唇,默默解下背上的弓箭和腰间的刀一同丢了下去。便随着他下了城墙,打开了城门。
缓步迎上,我定定地直视着他的眼,瞧着他翻身下马,将手中的缰绳丢给身后的士兵,瞧着他上前两步,将手伸向我,瞧着他浅蓝色的薄唇扬起笑,瞧着他黑色的身影为不断飘落的雪染上白色。
我开始迷惑。我一直坚持的是什么,我一直相信的是什么,我一直想要的又是什么?一年前,也许我能一口答出这些问题,我坚持他是我的仇敌,我相信总有一日我能够战胜他,我一直想要杀了他。但是现在的我却已不确定。
立定在三步之遥,我将视线落在他伸出的手上。曾经,这双手带给我无比的恐惧、耻辱和愤恨;曾经,这双手温柔地揽着我;曾经,这双手不顾一切地救了我。如今,它又在我的眼前,等着我的选择。
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催促着,要我伸出手,身体也因此热了起来。我缓缓抬起手,轻轻搁在他的手上,随即被他牢牢握住。
用力的扯动令我摔入他的怀中,耳边响起他沉沉的低笑:"我知道你会回来。"
我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随即挣扎了起来,他也未坚持,顺手放开了我。我方站定,他已扬声冲着停在十步之遥的昰葑说着:"现在你该明白,他选择的是谁了?"
我愕然,抬头瞧见他胜利的笑容,随即不可置信地转首看向昰葑,却在他脸上瞧见了一丝不甘心。
我瞠目。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昰葑会流露这样的神情?我顿时想起了前往斐城的路上,他曾说过的话。
"昰葑,什么意思?"我不确定地问着。不安地等着他的回答,我希望他能给我我想要的答案,可是不好的预感却在心底翻腾着。害怕的感觉令我全身轻颤着,手心里尽是冷汗。不要,昰葑,千万不要背叛我!
二十八
秋朔
昰葑并未回答我,仅是抿着唇保持着沉默,这样安静的他令我心中的不安更甚。我转而问挑起波澜的他。
"什么意思?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笑着,笑得邪魅:"昰葑他早就晓得你异人的身份。"
我瞠目,不敢相信他的话,不敢相信自他口中道出的事实。我又望向昰葑,希望他能否认,否认他的话。
昰葑却依然沉默不语,他在默认。我越发不可置信。
"昰葑,他说的都是真的?"问出口的话带着颤,我多么想从他口中听到不字,可是他的回答却打碎了我最后那一点点坚信。
"他说的都是真的。"昰葑缓缓地道着,海蓝色的眼眸没有一丝犹豫地看着我。
"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捏着拳,冷汗爬满了全身。
"第二次见面前我就知道了。"他依然道得平静,我却已无法克制内心的翻涌。
"包括......我身上的......"我不敢再说下去,我无法亲手毁了对他信任。
他点着头,不自然地垂下眼。那一瞬间,冰冷的寒气自心底翻涌而上,冻住了我的手脚,我的身体,冻住了我无法接受的大脑。
"你带我去雨水之国时就已打算将我带回陆。"我继续说着,虽然心底呐喊着不要再继续了,不要再求证了。可是嘴却违背着心底的意愿继续着残酷的事实。
"没错!"昰葑抬起了头,用他那双海蓝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我,"可惜,我却未料到大哥会在国境出现。"
"你也不是路盲,那一天,你是刻意去找我的。"我恍然,我真是个笨蛋。被他强吻的那次,昰葑是直闯的不是吗?为什么我没发现呢?
"没错。"昰葑竟供认不讳。
难怪,难怪他丝毫不怀疑我无所事事的举动,难怪他千方百计地帮助我离开,难怪他对我的黑发毫无芥蒂,甚至帮助我染发,那并非因为他将我当作他的朋友、兄弟,而是因为我异人的身份。
"那么说,就算没有那次,你也会找理由带我离开封?"我握着拳的手直颤着,原来这一切都是早已计划好的。
"没错。"
"呵呵,原来是这样,而我竟还傻傻地跟着你走,满心以为只有你才是真心帮我的......"我苦笑着。他设好了套,只等我一头钻进去罢了。
"不,那是我......用了暗术......"昰葑撇过头,眼神不自然地漂移着。
我瞬间瞪大了眼,原来,这也是设计好的!
"这么说,就连你奋不顾身救我都是......"我猛然想起了那次的惊心动魄。
"是我故意的。据说雷神的使者在他所选择的天子遇到危机时,会发挥超常的力量,因为他不能让天子死去。所以我才......可惜,似乎是赌错了。你选择的人不是我。"昰葑偏着头说着,游移的眼神始终不敢再对上我质问的眼。
"昰葑,你真是个演戏的天才!用你的感情骗取我的同情,让我好不怀疑你的真心,然后死心塌地地帮你。"我冷笑。这就是遭信任之人背叛的感觉,全身,不,是无论体内还是体外都是冰冷的,彻骨的寒,刺人的冷将我包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冰冷的雪落在脸上已没有感觉,因为我的体温比它更冷,刺骨的风割在脸上已没有痛觉,因为狠狠地挨了刀子的心比它更痛。
"不是!秋朔,只有那个我没有骗你!"昰葑突然慌了起来,急急地解释着,"确实,我想试试看我是不是你所选择的天子,但是我依然当你是兄弟,我对他的感情也都是真的!你相信我秋......"
"你要我如何相信你?"我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冰冷的手突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手掌,早已失去温度的身体贴上了一个温暖的胸膛。伤透了的心早已顾不上一切,冷到极至的身体只想寻求温暖的依靠。我将自己缩进那唯一的热源,喃喃低语着:"你一直都在骗我,还要我如何相信你?"
我闭上眼,拒绝再看昰葑满是歉意和恳求的脸。我最在乎的朋友,我在这儿唯一的朋友、兄弟,我一直拼尽全力相助的人竟然一直在骗我,他所有的友善不过都是为了我异人的身份。
"我不是雷神的使者,我不是......"我抱着双臂,紧闭着眼。就为了这个不确定的身份,我尝到了何为背叛,尝到了何为利用。因为这个不确定的身份,令多少无辜的人尝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滋味。
环抱着我的温暖紧了紧,用他适度的温热渐渐化开包裹着我的寒冰,我一直恨之入骨的声音此刻听来却是如此的温暖:"没事的,我说过我会保护你。"
我缓缓睁开眼,看清了环抱着我的手臂,听清了平稳而有力的声音。
"昰葑,我曾言明,如若敢招惹封,招惹我,我不会轻饶。你的陆,我就收下了,作为你强行带走我的人的代价。"
"杀了我。"昰葑道得决然。
"我知道是谁告诉你他的身份。"低沉的声音说着令昰葑惊愕的话,说着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话,"我不会杀你,但是你必须替我做一件事。"
"你现在不杀我,你会后悔的。"
"我既然不杀你,就不会怕你。"低沉的声音说得自信。
"将他带下去!"他扬声喝着,看着手下人应声将昰葑缚起、带走。
"走吧,回家。"磁性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带着蛊惑,带着一丝......怀念。
我没有丝毫抵抗地任他拉上马,和他共骑一乘,任他霸道地环着我的腰。我不想挣扎,因为我冰冷的身体仍需要他的温暖。
"你早就知道了。"良久,我瞧着天上落下的雪低声问着。
"没错。"他提着缰绳放任胯下的马随兴而行。
"为什么不告诉我?"感觉自己的声音依然缥缈,找不到方向。
"因为你不相信我,所以我放你出去,让你用自己的眼睛看,虽然会让你受到伤害,但是这却是最直接的办法。所以我没说。"他说得平静而无从反驳。
"你说过不会骗我。"我依然为自己找着理由。
"我没有骗你,我只是没说。"他低笑了起来。
"我不是雷神的使者!"我大声宣告着,为了说服自己。
"我知道,我说了我从不相信雷神的传言。我欣赏你,收留你只因为你是个难得的人才,你会是我最好的军师。"他放开了手中的缰绳,用双手将我圈入他的怀中。虽然隔着一层铠甲,我却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阵阵热气,感觉自己的身体竟也跟着热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相信你。"我喃喃低语,诉说着心中的迷茫。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慢慢了解。"他用下巴磨挲着我的头顶,低沉的声音压得更低,透着沙哑,透着以往从未察觉的气息,"慢慢的,你会发觉的。"
我轻叹着,闭上了眼,放松了全身的力道,感受着六角的精灵抚触着脸颊的冰凉。好累,真的好累!
醒来时竟已身处营帐中,黑夜也已笼罩了大地。雪依然落着,外头也许已积了厚厚一层。我茫然地瞧着自己的手,回想着这一年发生的事,心底的迷茫越发厉害,原本坚持的心也迷失了方向。
我环抱着双臂,蜷缩起身子。寒冷又趁势返回,肆无忌惮地席卷着我的身体。好冷好冷!寒彻入骨,冻彻心扉。冰封的感觉让我错以为自己会就这么化作冰,从此常埋在寒冷中。
营帐口传来了布帘掀起的悉簌声,稳健的脚步声随之响起,踏着节奏停在我身边,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醒了吗?"
我想开口,声音却堵在了喉间。
停顿了片刻后,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我的额头,低沉的声音随即啐了起来:"啧!"
脚步声再度响起,只不过这一次带着些急促。
营帐的布帘被掀起,外头的寒风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将他含着焦急的声音送了出去:"独伤!独伤!去叫军医过来,星夜似乎有些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