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吃下东西就好。有支船因为修补没赶上渔季,现下修好了,可也来不及赶渔季的尾巴,我就买下了,两日后便可出海。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带着走的,得快些准备了。"
咽下嘴里的食物,我点点头。并不问他买船和让我住的如此舒适的银钱是从哪里来的,有个人把我照顾的这么好,不亚于在家中的日子,哪还会去管钱的来路。更何况,这些个大侠们但凡有点儿本事的,手中的钱更是来的容易,父亲也开着各种赚钱的生意,明的有镖局酒楼,暗的有妓院赌场,再深的也有收钱暗杀之类,在这武林中,钱大概是最易得来的了。所以,我也索性装不知道,你花我用,本就是你一厢情愿,又何必我来替你肉痛,更何况,不定什么时候就又从我身上连本带利一并拿回去了。
"可是太热了,不想出去。"
"客人,巧了,今晚就有个小夜市,虽然比不得内陆的热闹,但吃喝玩赏也一应俱全,晚上凉快,您何不去看看?"进来准备收拾碗筷的店家接上话,"有卖碎冰糖水的,客人怕热,正好解暑,嘿,那一碗凉凉的碎冰糖水喝下去,啧啧,从头发丝舒服到了脚趾头,真是透心凉啊。"店家咂着嘴,摇头晃脑的夸着,倒还真让我有些想去尝尝了。
"好,就去看看吧。"待店家出去后我对萧雪飞道:"你做什么?"
"去办货。你要什么?"
顿一下,我欲言又止,他伸出手轻轻替我拂开耳边的发,"我替你去探听一下。"
他这么说了我反而又犹豫了,要不要知道父亲现在怎么样了呢?这一走不知何时才回来,到了海外,更不易得知家里的情况了,可是,细想想,又似乎并没有那么在意,我并不关心父亲的事呢,只是耽着小倾,虽然她并不在意我,一如我不在意路边的石子。
罢了罢了,随心而去吧,索性看作投胎转世喝了孟婆汤,忘记了才是。
"不,不用打听了。"我望向屋外的艳阳,即使躲在红砖壁瓦下,也仍可以感到那几乎可将一切化为烟尘的热度,天空下所有的东西似乎都被晒的发白了,没了颜色。
两日,再有两日,这一切就都与我无关了。
21
晚上,热度渐退,随着有些凉意的海风吹来时,感觉就像是一直屏着气的人又可以顺畅的呼吸了。重又换了一身白麻长衫,宽袍大袖,随着海风带起,倒也有些飘飘欲仙之感,可见这皮相之不可信,外人眼中这个文雅安静的年轻男子,和任何人都客客气气的温润公子,内心里却是个恋着后娘,恨着自己的父亲,并用这身体勾引男人的厚颜薄耻之徒。我垂下头,以袖掩面,并不是真的感到惭愧,只是为了应景做个自愧的样子而已。
"你怎么了?"
我叹口气,看了一眼转头认真问我的萧雪飞,虽然我一再要求一个人来,但却不被同意,他只是摇头,直到我没了法子只好随他。
"没什么,沙子迷了眼。
他没说话,转过头继续慢慢走着。
"吃了糖水就回去吧,也没什么意思。"
"嗯。"他应了一声,没对我的任性说什么。
并不好吃,这碎冰糖水。不是挑剔,只是觉得这糖水远没有店家说的一半好吃。
后日便要离开这片土地了,不知道是什么让我觉得一切都变得没意思,看看默不作声等在一旁的萧雪飞,也包括这个人。
"好了,回去吧。"
又是一路没有交谈的走回客栈,各自回了房间。在没有点灯的屋子里我怔怔坐了许久,一点睡意也无。想要独自出去走走,但旁边房间里的人恐怕不会同意。
我为什么要被他管着,倒也好笑,在家里被管,逃出来了还要被人管,不是换汤不换药吗?想到这里心里更觉烦闷,站起身,扫一眼屋子,离他的房间最远的便是后窗,轻轻除了鞋,从后窗悄无声息的爬了出去。海浪声及远处夜市的欢闹声应该可以掩住一些声音,如果被听到了那也就罢了。
在窗前又静静站一会儿,没有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便慢慢走向通往海边的小道。
夜晚的海看起来并不如白天时的磅礴大气,在一片黑暗中反而有种阴翳的感觉,就像白天是君子,夜晚便成了奸妄。我漫步在沙石上,并不十分靠近,若是一个脚滑落了海,虽然不会淹着但也难免狼狈。
天幕间的星斗闪烁其中,每一颗都代表着世间的某一人,母亲的是哪颗?小倾的是哪一颗?我的,又是哪个?
一边仰头看天,一边走在沙石中,终是摔倒了,我撑着手想站起来,不知怎的膝头发软,没有力气,这可是麻烦了,附近没有人烟,又向谁求救?
不等我想出办法,一双手插入我臂下,微一使力将我提了起来,不用猜我也知道是谁,便一边掸衣服一边头也不回的道:"还是让你听到了。"
"听到什么?"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微怔,转过身,一个满面笑容的男子立在眼前,浓墨般的眉,丹凤眼,高鼻梁,薄薄的嘴唇,每个部分都很好看,但不知怎的,就是让人觉得讨厌,大概是因为他的笑容吧,有些坏,有些嘲弄,还有些玩世不恭,但无疑,他是个非常吸引女人的人。
"有没有摔伤啊?"
我摇摇头。
"夜里看不清,在海边走不安全,还是回去吧。"
我看着他。
"阁下一介文弱书生,小心这附近有强人。"
我不动。
他不出声,只是笑,我也不说话,就这么互相看着,月亮很亮,两人又离得近,所以我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表情。
突然他两手一摊,笑道:"好吧,公子猜对了,在下商梓周,是跟踪公子前来的。此来是想请公子随在下去个地方,那里山清水秀,景色绝美,希望公子能在那里小住几日,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
"为什么?"
他的笑容越发快乐,好像我问了一个非常好笑的问题:"当然是因为公子是区帮主的儿子了。"
原来是父亲的对头。看来我出走的事真是闹大了。这萧雪飞平日无时无刻不跟在左右,让人摆脱不得,真要用到他了反而不见踪影。
"区公子不必担心,萧大侠不会有事,只是暂时无法脱身而已。"了然于胸的笑容看起来真的是很讨厌,但因为他没猜中我的想法,所以暗地里有种稍胜一畴的感觉。
"看来我是必得跟商大侠走一趟的了。"
"不敢不敢,在下不敢当大侠的称呼,实实在在只是江湖中一个不入流的小人物,比不得萧大侠的英雄盖世,威震天下。"非常认真的辩解着,但眼中却毫不掩饰讥笑的神情。
倒是个有趣的人。
"那,便请商大侠带路吧。"连萧雪飞也被阻住,看来对方不是好相与的,而我更不可能脱得了身。
商梓周张张嘴,欲言又止,一笑,伸手揽住我的腰:"恕在下无礼了。"
然后我就开始腾云驾雾。以这种速度想来等萧雪飞摆脱对手赶到海边时也绝不可能追上了。
这人还是得靠自己,其他人是指望不上的。
22
并没有太长时间,我便被放下来了,站稳后看看四周,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以及一名车把式安安静静的等着,商梓周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动作。
我欠欠身,上了车。商梓周等我坐稳也上了车来坐到我对面。
没想到外表普通,随处可见的马车,里面却布置的很舒适,柔软的垫子,固定在架子上的各种小菜,还有酒。我随便看看,发现小菜都是这几日我称赞过或吃的很多的菜式,酒也是我喜欢的酸梅酒。
看来他们跟踪我有一段时间了。我还好说,萧雪飞怎么全无所觉?只能认为对方这些人组织严密,也许单枪匹马不是萧雪飞的对手,但统一步伐就不是萧雪飞独自可以对抗的了。
父亲有什么对头有这般大手笔?在家里时我最不耐烦听这些江湖恩怨,打打杀杀的事,一耳听一耳冒,这时想知道也来不及了。看他们的样子暂时不会为难我,不过,若是他们从我身上挖不到好处,不知道会用什么手段对付我。
"区公子要不要吃些东西?这酸梅酒刚刚镇过,现在正是喝的时候,要不要尝一点?千万不可客气。"商梓周看着我打量四周,也不出声,笑眯眯的,直到我看完,目光转向他。
"商大侠不用招呼,我只是有些乏了,想眠一眠。"我歪身躺下,真是很舒服。
"请。"商梓周从车顶的柜子里拿出薄被,替我盖上,"区公子唤在下梓周就好,不需称在下大侠。"
我眯眯笑,道:"好好。烦劳商大侠到了叫醒我。"
他眼睛闪了闪,靠到车壁上,装作没听到闭目养神。
会去到什么地方呢?
"区公子,好睡,我们到了。"
我睁开眼,商梓周打开车门等在一边。
看看外面,竟已是白昼了。稍一动,只觉身体酸软,头颈疼痛,这一觉睡的好累。双腿无力,下车后站住缓了一缓,待酥麻过去才抬头。
一座气势恢宏的宅邸静静佇立在眼前,朴实无华却见厚重的朱漆大门,坚实高耸的围墙,肃穆安静,偶有苍郁的树冠透出些许绿意,间或有几声鸟鸣,宅院周围全是树林,层层叠叠,翠障连绵,将远处的景象掩得一丝不透,方圆几十里应该不会再有人家。恐怕已远离上车时的那个地方了。
略一沉吟,我已明白,问商梓周:"我睡了几日?"
他笑容不变,答道:"三日。"
怪不得,我刚想讽刺他几句,却发现两排男女仆从正垂眉低首的跪在大门两边。刚刚因为看到的景象太庞大,再加上他们一声不发,几乎连呼吸也整齐划一低不可闻,所以没注意到这些矮了半截的人。
"这位区公子是我请来的贵客,你等要当作主子一样服侍,但让我知道哪个得罪了区公子,可是绝不轻饶。"商梓周像开着玩笑似的对众人说,我也任他胡说八道不理不睬,哪想这些人却把身子伏下,头压的更低,同时张口:"小人不敢。"
我一怔,这些人好像很怕商梓周,微一瞥站在身侧的商梓周,他也在看着我,仍然一脸云淡风清的笑容。
"请吧。"他一抬手,就有两名仆人起身领路,其他人则跪着等我们通过后才起身跟随。
我举步随他进入大门,并没有追问这是何处,若他想说不用我问也会说的。
虽然也猜到宅院里面必然与众不同,但没想到景色竟如此秀致。我边走边赏,并不着急,平坦的小路边是各种植物花木,为了令其四季常秀,特意种上不同时节开放的花,这样一年四季都是芳华满园,倒也可称的上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了,就是不知是不是真的可以驾一叶小舟寻至陶公的桃花源?
还有一个小湖,湖水盈盈,有若凝翠,风来波漾,一池碧绿将人心也涤清了。绕着湖周是曲曲折折的回廊,雕廊画栋,金丝嵌柱,每隔几步就有一盏气死风灯,即使是晚上也可以在这里把酒赏景,
其他人亦步亦趋的随着我的步子慢慢走着,商梓周不时替我介绍各种奇花异草,小桥流水,嶙峋怪石的来历出处,没想他倒是博闻强记。
走走停停,来到一间小院,这间院落布置的干净别致,清雅幽静,我一眼就喜欢上了。
"区公子可还满意?如不称心,再去看看另几间院子。"
"这进院子我看着倒也不错,便是这里吧。"我冲商梓周一笑,"阶下之囚原也不得挑三拣四。"
商梓周不理我的话茬,在身后跟随的仆从中随意指了几名婢女出来贴身服侍我。他倒不是为了监视我,毕竟人都在这里了,又不会武功,根本不用如此兴师动众。
"哪用得了这许多,一个足矣。"我看了看,指向一名个子娇小,头发乌黑柔亮的婢女,"就是她吧。"
"从今日起你就是区公子的人,要小心伺候着。"
"是,主人。"几句普普通通的话竟令那名婢女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商梓周也不介意,竟似对此感到稀疏平常般,我终是忍不住在心里念了念:他究竟是什么人?
"这几日赶路疲乏,区公子且请稍事梳洗休息,过些日子再来打扰。"商梓周点出两名粗手粗脚的妇人干些重活便痛快的离开了。待诸人退出,只剩了我和小婢两人,站了站,看向身旁仍低垂着头颈的婢女,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奴婢贱名素素,今年十四岁。"她快快的抬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去,轻声道:"奴婢笨拙,若是烦扰了公子,还请公子恕罪。"
我忍不住笑了:"你又还没做什么何来宽恕一说?不要怕,我很好养活,每日只是吃了睡睡了吃,就跟养猪一般无二。"
到底是小女孩,被我说的笑出了声,虽然年纪尚幼,但也是柳眼梅腮,是个美人坯子。
胆子大了些,便抬起头问:"公子可要休息?"
"我想先洗个澡,换身衣服。"
"是,奴婢这就去给公子备浴,公子稍待。"说完转身出去了,只一忽功夫就弄好了浴盆热水,倒也伶俐。
帮我宽衣坐入水中,虽然早已羞红了春花般的面孔,但手上却不停顿,轻手轻脚的洗头抹身,沐浴过后披上干净的袍子,她又替我按摩肩背,看来是经过训练的。
很快我便昏昏欲睡,心里最后只闪过一个念头:我还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便舒舒服服的睡着了。
23
一晃眼,便在商梓周这里住了十几日,每日除了游赏园里的景色,便是和素素谈天说地。商梓周不急,我自然更不急,本就是想远离了父亲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住下,现在正好,不但见不到父亲,连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只从天气上感觉应该仍在南方。但因为这里上到主子,下到扫地做饭的下人,全是一口官话,听不出口音,所以也无从猜测具体是在南方的什么地方。
这座宅子虽然很大,但看了十日也不外乎是些花花草草,楼阁亭台,所以和素素聊天成了解闷的好法子。说是闲聊解闷,也确是如此。只谈些无足轻重的事,若说我很相信素素那也言不由衷了,毕竟这里不是自家的别院,我又不是今天才出生的,当然会有所小心。
小丫头从小就和其他许多同龄的孩子被买来,十二岁前有人教导识字辨数,十二岁后则专门学习服侍人的规矩,因相貌可人,聪明伶俐就被选来做大宅的婢女,刚刚到这里就被选来伺侯我,也算有缘。我抿唇一笑:又或是早就安排好的也说不定。
"那你还记得父母吗?"
有些迟疑的,小丫头摇摇头,又点点头:"也不知是做梦还是怎的,总觉得好像曾有个女人抱着我笑,面容记不得了。"
我叹气,摸摸那覆满乌亮发丝的头顶,也是个可怜的小人儿。
"公子,你是从江南来的吗?"被我的抚摸弄的有些害羞的素素垂下头问。
"是啊。"我一口吴侬软语再清楚明白不过。
"果然,小婢就觉得公子容貌俊秀,谈吐文雅,举手投足有一股淡淡的书卷气,想来也只有粉墙黛瓦,温香软玉的江南才养得出公子这样的人。"
"真有那么好吗?"
素素满眼都是向往:"当然好啊,碧波荡漾的太湖,水巷小桥的苏州,无锡的泥娃娃,还有那记下无数才子佳人倾心爱慕的西湖,小婢若是能去亲眼见便是死了也心甘。"
我怎么不知道江南如此的好?啊啊,对了,哪里有空闲,儿时团团绕在母亲身旁,少时又被小倾牵去了魂魄,现在则是被软禁于此,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去看西湖风光,苏杭景致了。
"小小年纪,说什么死,嘘,再去拿些酒酿蜜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