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湛来了几回,遇到了陈知著几回。
他俩一直保持着一种冷淡的静默,也可能是陈知著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旁边不到五十米的树荫下面还有个人。
陈知著偶尔还给狗带点狗粮或者罐头。
因为陈知著原因,丁湛连练台词都换地方了。
丁湛是个很要强的人,但他的要强不会表现出来,他更喜欢别人看见的是他轻易地完成了什么,而不会让别人看见他为此有多努力。
所以他练台词的理由都是出来散步,台词写在一个小本上。
陈知著不在的时候丁湛会去喂喂那只小哈士奇,小哈士奇还很认生,看见他喉咙里发出颇为奶气的警告声,都把丁湛听笑了。
如是几次,小哈士奇和他很熟了,看见他过来还会主动蹭蹭他的腿。
但他并没有把狗带走,一是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想和他走,二是他不认识陈知著,他把狗带走了,不知道陈知著会怎么想,会不会怕狗出什么事情。
所以他称职的像是狗的第二个亲爹,别问为什么有两个亲爹。
后来有一次快要下雨的天气他还是出去了,鬼使神差一样,还带着一把伞。
要是这回,他抱起狗,它没有反抗,他就把它带到宿舍去,就当是避雨。
要是反抗了,他就给它撑伞,到雨停。
放在现在丁湛绝对不会干这种事情,他有时候想起来都觉得自己那个时候有点可笑,又有点莫名其妙。
到底是为什么?
他现在都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干。
他到的时候已经下雨了,天黑的跟有人要渡劫一样。
丁湛撑着伞过去,看见陈知著坐在木头椅子上,怀里抱着狗。
当然他也不傻,他还撑着伞。
粉红色的伞,上面画着躺在花丛中憨态可掬的猫。
丁湛一下子就能确定那一定不是陈知著的伞。
陈知著十九岁时已然十分直男,丁湛看见他的几次,他都是穿着半截袖,下身是深色的裤子,怎么舒服怎么穿,他头发还有点长,就拿一根黑色的皮筋特别随意地绑起来,有的时候都像是冲天辫。
丁湛想陈知著就算不傻,也绝对不太聪明。
这个时候不会宿舍,在外面撑着伞逗狗,本来就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陈知著抬伞,丁湛透过不太大的雨看见了他的脸。
陈知著的脸很红,他的眼睛也很红。
丁湛看见他身边堆了一堆的啤酒瓶,好在他还没有喝到给狗喂啤酒的程度。
他就是拿着一袋狗饼干逗狗,然后不时往自己嘴里放几块。
丁湛那个时候是真的被震撼到了,他活到二十多岁才知道原来狗饼干人是真的可以吃的。
但是想想人吃的狗也可以吃,那狗吃的人自然吃了不会有什么事情,他觉得还是说得通的。
陈知著一定是喝醉了,而且八成是为情所困。
陈知著这个样子,看起来真的不太像为别的东西所困的样子,丁湛上次见过他戴过一块表,要是真的,就是七位数。
陈知著看见他,朝他招招手。
丁湛可能比陈知著还要不正常,他真的过去了。
然后陈知著往边上挪了挪,自己裤子上沾了水不说,让出来的位置因为没有伞遮着,也沾了不少水。
他豪情万丈地说:“坐。”
硬生生地把让个沾水的位置做出了罢手山河的效果。
丁湛居然坐下了。
椅子上凉且湿,不知道陈知著是如何面不改色地坐在上面的。
丁湛看狗不停地从他怀里往出探头,又被陈知著毫不留情地镇压回去,丁湛顺手把狗弄到了自己怀里。
十分自然,自然的陈知著被酒精麻痹的大脑都没有反应过来。
陈知著吃了半天的狗饼干,然后抓了一把,问:“你要吗?”
丁湛摇头,说:“不了,谢谢。我建议你也少吃点。”
陈知著十分遗憾丁湛不能理解他的爱好,他刚想拿点给狗,然后就发现狗不见了。
他把饼干塞了个空,掉到裤子上了。
陈知著不解地看丁湛。
丁湛拿衣服把狗裹的很严实,他怕陈知著突然想不开撒泼。
陈知著眨了眨他含着红血丝的眼睛,说:“你是……”
丁湛刚想开口说话,陈知著又说:“娇娇?”
丁湛一愣,“谁?”
“娇娇。”陈知著说:“你不是那个哈士奇吗?”
要是丁湛没看错的话,这个哈士奇应该是公狗才对,“你管一个公狗叫娇娇?”
陈知著不以为然地说:“那有什么?我之前养了个公猫还叫甜甜呢。”
丁湛:“……”
陈知著努力去看丁湛的表情,发现他似乎是无话可说的样子,于是安慰道:“行了你也别觉得名字难听,要不然你自己起一个好听的,娇娇。”
丁湛忍无可忍地说:“我叫丁湛。”
陈知著点头说:“行,湛湛也行。”
丁湛似乎很想打他,但是想起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和学校的校规校纪还是忍住了。
丁湛说:“为什么叫湛湛?”
陈知著呵呵地笑,“你想叫丁丁?”
丁湛:“滚。”
他深深地以为自己浪费了十分钟的时间,回去还得洗个裤子。
陈知著说:“哎,丁丁,呸,湛湛。”他一把拉住丁湛的胳膊,十分可怜地说:“你先别走。”
丁湛看着自己被陈知著抓住的,沾着饼干渣的袖子,现在是想杀人。
“你别走。”陈知著含含糊糊地说。
丁湛想,这玩意不会把我当成他女朋友了吧。
陈知著说:“你别走,建国之后不允许成精,我还没有见过真的成精的呢。”
丁湛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袖子上扯下来。
陈知著依然十分委屈,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说:“成精都成精了,就别那么忙着走了,你们成精还要限时的吗?”
丁湛青筋直跳。
陈知著喋喋不休,“哎不是成精了之后都这么好看吗?你这样的都可以报我们学校了,当然你成绩得过。你知道什么叫高考吗?”
丁湛言简意赅地说:“知道。”
陈知著一手捧着脸笑,硬生生地凹陷出了十分诡异的效果,他说:“我也知道。”
丁湛很想以身试法,杀个人试试是什么滋味。
“别那么拘束,你说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你别紧张,别害怕,我不是个好人。”
丁湛打开手机,把号按完,随时等待着报警。
陈知著没完没了,靠着他的肩膀,说:“你身上真暖啊,我听过动物的温度比人高。”
“你能闭嘴吗?”
陈知著说:“人生在世,多说一句少一句。”
“那就少说。”
陈知著叹息。
陈知著拿手去弄丁湛的头发,在受到阻止之后还十分惊奇地说:“你这个发量也太让人羡慕了,用的什么沐浴露?霸王防脱吗?”
丁湛威胁道:“你再说废话我就走了。”
“变回去吗?也行啊。”
丁湛看他。
陈知著立刻十分有求生欲地把嘴闭上了。
丁湛问:“你怎么了?”
陈知著眨了眨眼睛,说:“我挺好的啊,没怎么。”
“那你喝酒干什么?”
陈知著十分奇怪地问:“我为什么不能喝酒?我已然是个十九岁的成年人了,我有合法喝酒的权利,你要看我身份证吗?我证件照还挺帅的。”
丁湛说:“不用了,你太客气了。”
陈知著搂着他的脖子说:“你才是太客气了。你说咱们俩认识那么久。”
丁湛想,确实很久了。
陈知著来了一年,他两年前就在这背台词了。
他们算起来应该认识有一年了,不过是丁湛单方面地认识陈知著。
陈知著说:“认识那么久就别害羞了,来,给哥抱抱。”
丁湛一下子躲开了。
然后陈知著的眼眶就红了。
丁湛震惊地看着他。
陈知著的眼睛是真的红了,一点都不掺假的红,眼圈红了一圈,配合着他通红通红的眼睛,红的可怕又可怜。
要不然怎么说演戏这个事真的要看天赋呢,丁湛第一次演哭戏也酝酿了一会,没有陈知著这样说来就来的能力。
陈知著汪汪大哭,说:“你们都不要我了,连你都不要我了。”
所以是真的失恋了?
陈知著哭得抽抽搭搭,“我之前喂了你那么多罐头和饼干你都忘了吗?”
小狗汪了一声。
“你真的忘了?你这个没有良心的。”陈知著一边抹眼泪一边哭。
小狗又汪了一声。
陈知著又开始嚎。
一人一狗的声音在雨中并没有传很远,但是十分的和谐。
丁湛简直是无话可说,这只狗陈知著要是不养,他都觉得对不起这天造地设的缘分。
丁湛说:“你先别哭了。”
陈知著不为所动,哭的像个有着有趣灵魂的,三百多斤的孩子。
丁湛说:“你先别哭了,你怎么了。”
陈知著继续哭的十分忘我喝动情。
丁湛冷声说:“闭嘴,别哭了。”
陈知著被吓的打了个哭嗝,捂住了嘴,不哭了。
“你怎么了?”
丁湛的语气宛如在审人,并不像安慰。
陈知著说:“我被我家里撵出来了。”
丁湛哦了一声,“干什么了?”
陈知著说:“报考这个学校。”
丁湛想了想,他们这所学校好歹也得过本科线三四十分,虽然成绩不是很高,但没有到丢不起那个人的程度吧。
陈知著委屈地说:“我来这个学校的一年我爸一直变着法地让我退学,让我重考也成,出国也成,反正就是不能干这个。”
“干哪个?”
“演员。”
丁湛沉默了片刻,道:“令尊对于演员这个职业有什么偏见吗?”
陈知著说:“有!我爸觉得丢人现眼,”他又哭又笑,十分无奈,“我爸说我好好的干什么不行为什么非要干这个,你知不知道圈子里都是一些什么人,我看你就是惯的。”
丁湛没说话。
陈知著扬起头,说:“圈子里都是什么人?”
“圈子里什么人都有,我不否认我爸有些话说的是对的,那也太以偏概全了,有靠暗处的规则上位的,自然也有全靠自己的实力功成名就的人。”
“我难道不能是喜欢演戏?”陈知著说:“我就一定是喜欢圈子里的浮华?行吧,我承认我挺喜欢的,但我更喜欢演戏,我戏多不行吗?”
丁湛问:“令慈对你从事这个行业有什么看法吗?”
陈知著说:“我妈的意见是不用管我,反正我到最后一定会自己放弃的,我以前一直都是这样,他们都习惯了。”
丁湛突然能明白陈知著为什么那么难受了。
不被人支持理解,尤其是不被自己的家人理解,确实是一件十分不舒服的事情。
陈知著说:“哦,我爸还说,家里的钱以后一分都不给我。”
丁湛刚想安慰,陈知著又道:“啊,我这个月刚买了个水冷的主机,他要是真不给我钱,我恐怕要吃一年的土了。”
丁湛顿了顿,道:“所以你这么难受,是因为以后没钱了,还是你父母都不支持你?”
陈知著奇怪地看了丁湛一眼,道:“当然是因为没钱了,我爸妈不支持我干的事情多了,我一件一件哭早就哭死了。”
丁湛深吸一口气。
“从今往后,我就是一个贫穷的小男孩了。”
丁湛没回答。
丁湛想打他。
陈知著说:“我和你说湛湛,我真的太难受了,我心如刀绞,心如刀割,心如死灰。”
丁湛起身就走。
陈知著又一把给他拽了回来。
丁湛一个踉跄,又坐回去了。
陈知著给他开了一罐啤酒,“酒精过敏吗?”
丁湛一看酒瓶。
比利时的酒,一瓶一百二。
陈知著身边堆的这些得有一千多。
这样的人活该穷死,真的。
幸好陈知著开的不是八二年的拉菲,要不然这么喝,他只能去贷款还债了。
丁湛接过去,喝了。
陈知著说:“我太难受了。”
丁湛道:“我知道,你之前说了好多遍了。”
陈知著说:“我难受。”
“我知道。”
“我难受。”
“我……你粘牙吗?”
陈知著说:“我蛀牙。”
丁湛又喝了一口酒。
小狗发现外面安静了不少,从丁湛的外套里面探出头来。
陈知著说:“哎,你现原形了。”
说话说的像是在骂人。
丁湛十分敷衍地嗯了一声。
陈知著说:“你看,我爸的想法他是不是很不健康。”
“他一个从商的怎么作风那么官僚呢?我和他说话感觉像是在和旧社会的地主阶级对话,十分□□与封建,你说这改革开放都多少年了,他怎么还跟个前朝遗老似的呢。”
陈知著道:“我都怕他和我说戏子是下九流,太吓人了。”
丁湛:“嗯。”
陈知著叹气,又说:“哦,还有一件事,我和我女朋友分手了,就是上次夸你可爱的那个小姑娘。”
丁湛都有些佩服陈知著的倒霉了,这么多事赶在一起,也很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