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美!身体仿佛变得轻了起来,韩颖醺醺然地醉倒在月色花海之中。这漫坡的紫花自己从未见过,那曼妙的身姿与娇媚的颜色更是闻所未闻。自认爱花识花的人,韩颖有些惭愧,更多的却是为之痴迷不已,慨叹不已了。刚刚想扑入花海与之共舞,风却有了些异动。如果不是夜深人静之际,这细微的衣角带风的声音又何尝能让人发现。刚迈出的一只脚急急地撤了回去,将身体隐藏在亭柱的阴影中,韩颖悄悄地探出了头。风渐渐止了,空中传来阵阵似麝非麝的淡淡香气。明澈的双眸陡然睁大,韩颖张大了嘴。
骗、骗人的吧!
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坡正中的石碑前赫然多了一条白色的身影。坡上明明没有路,坡脚离得又远,整个坡面视野开阔,根本没有可藏人之处,那人是如何凭空"咻"地一声出现的呢?出身将门的韩颖倒并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而惊讶得失态,因为她知道,只要是身怀绝技,武艺高绝的人,这样出现也并非无可能,至少自己的父亲就可以做到。问题是,这个让她差点叫出来的人刚好立于碑前,毫无遮挡地面对着自己,今夜虽非满月,但月光明亮,恰恰洒落在那人的脸上,纤毫毕现。韩颖的心怦怦地狂跳着,声音大得几乎让她以为会让那人听见。第一眼的感觉就算再过多少年,韩颖也坚信此生此世不会忘却。
这个人,一定不是人!
虽然身上穿的是再普通不过的白色长衫,但那衣料绝不简单。凭着在御衣局混了几个月的知识,韩颖轻易地就认出,这白衫的衣料正是宫中也难得一见的天蚕冰丝罗。取自天山绝顶的雪蚕吐的冰丝,得耗时三十年才可集到一匹罗的原料。如此稀世奇珍,天下罕见,连富有天下的皇宫中才不过仅仅藏了两匹而已。
衣料就算再难得,也决不会有眼前的人难得。
黑亮如漆的长发没有挽起,长及膝盖的乌发只在末端松松地用白色的丝带系着,随意地搭在身后,白皙的面颊没有什么血色,散发着清冷的味道,却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憔悴,如玉一般的质地在月色的照射下闪着盈盈的光泽。嘴唇是淡淡的樱色,偶尔轻咬下唇的动作将如编贝一般的小巧白齿露出来。挺直的鼻向上,是一对闪动着深邃光芒,可以轻易让人陷落的双眸,只看了一眼,韩颖觉得自己似乎要被那对眸子沉溺。双眉没有像宫中的女人一样修理,却根根清晰,上挑的眉峰隐隐透出一股女人不会有的英气出来。
是谁?是谁!这个人......是谁?韩颖的心里涌起了一阵陌生的热辣辣的燥动。
那个人抬起了右手,与面色一般的玉质纤手在石碑上轻轻地抚摸着,眼里露出令人沉醉的温柔之色。坐在碑前,那人将脸贴上了石碑。
难道......是紫衣侯李朝剡的侍妾?可那高贵的气质并不是一个侍妾所具备的呀!泛着疑惑的韩颖耳边传来阵阵低语。听不懂的......扶桑语!难道--是--
韩颖狠狠地咬住下唇,差点痛得叫出声来。比一般女子低沉又比一般男子清亮的声音随着夜风潜入韩颖的耳中,浸入她的脑中,种种疑问在脑中渐渐清晰起来。来自异国的公主爱上了自己夫君的弟弟,二人的恋情被发现,身为皇弟,或是被赐死,或是抑郁而终,至于美丽的公主,则只能在深夜,独自一人来看逝去的恋人。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韩颖却未发现来自石碑后向自己藏身之处射来的慑人目光。
好想、想安慰她。只是这么想,脚却不自觉地迈了出去。刚刚迈出一步,韩颖抬头之际却惊叫了一声跌倒在了地上。不知何时,白衣的月下美人已立在距离自己不到三步的地方,用那双美得让人不敢直视的清冷目光盯着自己。白玉般的手掌轻轻地举起离韩颖的头不到一臂的距离。韩颖却像不知道一般,掸掸衣袖径自站了起来。明澈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容,目光中满是同情与遗憾,那人愣了一下,手却挥不下去了。
"很寂寞吧!"韩颖突然问。
手轻颤了一下,握成了拳,韩颖眼尖地看到隐藏在衣领处微微突起的喉部上下的滚动。快速地移开目光,韩颖灿烂地绽开笑颜。
"我叫韩颖,是靖远侯韩剞的遗孤,刚进宫才几个月。你是......"看见那人震动的面容,韩颖轻吁了口气,笑得更加灿烂了,"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就是樱妃娘娘吧!"
举在半空的手缓缓放了下去,清冷的目光有了一些波动,韩颖放在身后握成拳的微微发抖的双手终于放开。
"你是......韩剞的女儿?"声调有些僵硬,却是字正腔圆的官话。
"你说......你叫什么?"
"韩颖,脱颖而出的‘颖'"韩颖勾起嘴角。对面樱妃身上传来阵阵的清香,幽幽的,怡爽的,没有香熏矫饰的浓冽,也不似香佩渲染的浅薄,而是自体内自然而然弥散开的淡淡香气。
韩颖的脸突然有些红了,体内涌起一股热潮,温暖了暴露在夜风中的微颤肌肤,心头泛起的是一种类似焦躁却又有几分醺然的沉醉。
樱妃的手指比一般的妇人要显然修长许多,冰凉的指尖触及面上的肌肤时,被触之地如同电击一般起了一片潮红。指尖自额头沿着颊线下滑到下颌,手指微微用力,韩颖的下巴被抬高了些。如静夜湖水般静谧的双眼微眯起来,流露出别样的风致。韩颖的目光迷失在了樱妃的目光和微启的双唇间。
一缕微风吹起了泄于花间的柔软光华。
"还是个孩子啊!"如光华还要柔软的声音融化进了风中。流樱看着自己的手指,随着滑落的指尖传来的细腻质感不觉让自己从心底发出喟叹。早先冰冷的杀意在听见面前这胆大的小小宫女说出身家,看见乌油油溜滑的双眸后竟如滴在烙铁上的水珠一般,咻的一声消散得无影无踪了。面前的少女身体还显得细弱,分明平凡的五官在如水银般的闪亮眸光衬托下竟也灵动起来,尚未发育完全的平凡的身体面貌居然隐隐散发出一种可以魅惑人心的气息出来。流樱突然起了一种烦躁的情绪,胸口又闷又热,身体涌起的是想抽身远离的冲动。
"你的父亲......就是远征东瀛的靖远侯吧。"带着确认的口吻,流樱拂起落在面前的一缕长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看着韩颖颔首的纯真动作,流樱下意识地把额前的长发揪在指间,绕来绕去,胸中似乎郁结了无数的闷气,找不到出口的冲撞让胸口隐隐疼痛。
"那么,他,有没有跟你讲过些东瀛的事情呢?"
"东瀛......"韩颖的心头一跳,脸上却依旧挂着人畜无害的明艳笑容,"有哦,我爹爹时常会跟颖儿提的呢。"
"是吧......"沉吟了片刻,流樱忽然抬起头,目光凛凛地盯住韩颖。
松开的双手重又揪结在一起,沉闷的空气中只听到两人急促的心跳。月光下,流樱的美貌压迫着韩颖的神经,她聚集着全身的力量让自己不至于失态地转过头去。
凌厉的视线终于变缓,流樱轻轻吐了一口气,转身望向月下花间的石碑。
"今夜的月色真是不错,你说是吗?"淡淡的语气隐隐含着些许幽怨,韩颖却像什么也没听见似地笑了笑。
"颖儿今夜睡得好熟,睡得好香,连梦也没做一个,唉,不知道今夜的月亮会不会像昨夜那么好,那么亮。明晚还是晚些个睡吧,我娘说过,月光养美人,有美人兮,月下娉婷,一日不见兮,思之欲狂。如果不多晒晒月亮,只怕等颖儿长大后,就没人对我思之欲狂了。"
流樱愣了愣,突然放声笑起来,即清且亮,声音在寅夜寂静的深宫中回响,韩颖惊出了的一身冷汗,但心中却是欢喜无限。远处,隐隐传来人声,想来是宫中侍卫听见声响一路寻来了。怎么办?疑问的目光投向始作俑者。
"怕不怕?"温柔的语声伴着温柔的目光,与方才的凌厉冰冷判若两人。如同心头被猛击一槌,韩颖涨红了脸摇了摇头。
"你闭上眼睛好不好?"如催眠般的清凌声音在耳畔响起,韩颖闭上了双眸。"好孩子!"
身体如飞絮般轻盈而起,心似浮云,魂若飘离,耳边传来嘶嘶风声,鼻间飘来麝芷兰香,紧贴的肌肤柔韧有力,韩颖突然起了个念头,直希望时间就起停住。
"到了!"
如同转瞬之间,风也住了,香也止了,轻搂腰肢的手臂也松开了。带着些许憾恨,韩颖睁开了眼。造型古雅的木室,低浅的池塘,寂寞的宫殿。
"雪樱阁!"不知为何,韩颖对这里有种无名的抗拒。接近这里,一股浓浓的悲怨挟着深重的黑色扑面而来。
"明天,午时,你到这儿来见我。"
回首,佳人已不见踪影,只有淡淡的幽香烙在了风里。
松手,紧握的双拳早已浸透了冷汗。举起衣袖,轻轻拭了拭无汗的额角,韩颖轻声笑了起来:"好险,我还真是命大呢。"拍了拍胸口,韩颖迈着轻盈的步子往回走。
"雪樱阁......樱妃......你觉得寂寞吧,想让我陪你说说话吗?还是因为......我让你笑了,没有阻滞的,自由的笑......"
"好美的月亮啊!"伸了个腰,韩颖抬头看着挂在半空中的月亮,"不过,人更美十分呢。如果可以死在这样的美人手中,想来也是种福运吧。怪不得......"
"娘,你说的对,想做美人,还是要多晒晒月光啊!"
第 5 章
起风了。刚刚还是万里的晴空,只转眼间,就阴阴地蒙上了一层薄云。风卷起了落在地上的几片绿叶,打着旋儿,落入浅碧的池中,激起层层的涟漪,如镜的水面失去平静,顿时晃动个不停。
池中养着几十尾红色的锦鲤,是天子命人从温暖的江南不远万里运来的。一千尾精选的红鲤,经过迢迢的漫长旅途,到了京里,只余下了 寥寥数十尾。如果这些锦鲤有灵,怕也要怨恨这让它们受了无妄之灾的始作俑者吧。
临池建了个小亭子,四根圆柱,八角飞檐,倒也简洁洗炼。特别的是,这临池的小亭四周,顺着檐角,竟挂着薄薄一层白纱,细纱随风舞,也如水面一般泛着细波纱浪,映得亭中的景物一片朦胧。由亭角,沿着池岸,蜿蜒出一条小径。由细碎的五色石子铺成,与宫中他处显得肃穆凝重的青石路面大异其趣。间杂着小径的石隙里,钻出无数矮小细瘦的青草,踩将上去,又柔又韧,倒没有丝毫走在石路上的坚硬感觉。小草拉拽着过长的裙摆,发出沙沙的声响,显得这午后的池塘更加的寂静。
亭中有人,而且不只一个人。领路的小太监轻轻撩起纱帐,等韩颖走入时,重新轻轻放下,便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在一旁。
流樱面向池水,低着头,手中的糕点一点点掰碎了洒入池中,引得池中的鱼儿扑楞楞翻腾着水花集在一快儿争抢着,碧绿的池水泛起点点赤红染金的浪花。身上的衣服依旧是素色的长袍,宽大地裹着略显纤细的身体。密密包裹的身体却露出修长的手掌和温玉般秀美而形状优美的脚趾。在宫中,没有哪个女子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在光天化日下赤裸双足的。韩颖一边在心中咋舌,一边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景色无疑是最惑人的娇媚。如果后宫中的妃嫔们都懂得如何自然地展露如此的感性,而不是成日摆出一副严格遵循的淑女风范,同皇帝讨论国体女德,或者不至于落到独守宫闱,孤枕青灯的无聊日子吧。
韩颖流转的目光落在搭在栏边赤裸的双足上,感叹的同时,浮上心头的却是隐隐不妥的一丝疑念。明媚的阳光下,与夜间清冷月光下展现出的美颜又有了不同的变化。长而微翘的睫毛略略低垂着,只是这么微微颤动一下,便让四周的空气有了跳动的紊乱。原本在月光下显得白皙的透明肤色在阳光的照射下浮现出的是柔和的珍珠光泽,让人食指大动,总会激起想触摸的冲动。乌亮的长发没有挽起,只随意地在靠近尾端用根素带扎了一下,因此发际四周稍短的乌发纷纷逃窜出来,随着微风自由地飘散,若有若无地亲吻着无瑕的面颊。
心怦怦地乱跳着,却还依旧保持平静而纯真的笑脸,除了韩颖只怕没有任何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可以做到了吧!
洒完最后的一块茶糕,流樱的双眸终于转了回来。如同两丸黑水银静静地流动,氤氲着水气的眼睛湿润着躁暖的空气,似乎隔着一层薄雾,如深潭般的眼睛隐藏起了内心的情感,平静的表相下,暗涌的波涛却让韩颖感到了强大的吸引力,再看两眼,只怕整个儿的魂魄也要被吸进去了。强迫着自己挪开视线,渐行渐下的目光停留在随着呼吸微微浮动着的胸口。
"过来,坐吧!"流樱牵动着嘴角,露出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拍拍身边的围栏。侍立一旁的清丽宫女不由得露出些许诧异的表情。忽视周围的反应,韩颖状似轻快地来到流樱的身边。靠得如此近,连脸上的每分每寸也一清二楚。
"脸红什么,小丫头。"沉默了很久,流樱迷惑地拍拍有些陷入迷糊状态的韩颖。指尖干燥而冰冷。
"没有啦,只是......靠近的时候发现娘娘美得实在是没什么缺陷。颖儿找了半天,还是找不出什么瑕疵。看着娘娘,不觉得就看呆了。"
"瑕疵?!"冷冷笑一起,流樱转过头去,看着池中游弋的鲤鱼,"外表再好有什么用?瑕疵不可以只看表面。你看这些池中的锦鲤。"指着红色的美丽生命,流樱接着说,"这些鲤鱼是从江南运来的,都是千里挑一的,不但外表无可挑剔,就是性格也是极温驯的。你现在看到它们,住的水池每日有人清理,吃的是比一般村夫所食还要精美的食物,不用担心有天会被人逮了去剖膛刮鳞,每日里吃得饱,睡得安,养得痴痴肥肥。这是你眼中见的,但你可知这些鱼儿心里的想法?一千尾,千里迢迢地运来,一路颠沛,只余得这寥寥数十尾。这些个鱼怎么想?应该庆幸自个儿存活下来,可以优哉游哉地享受终老?"
"为什么不这样想呢?它们总是要比其他的鱼儿要幸运的多吧。"韩颖问。
"是啊,很幸运。"流樱淡淡地笑着,"离开自己的家乡,来到这水土不一样的地域,看着自己的兄弟姐妹一个个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娘娘,您是说......"韩颖咬着自己的下唇,却也一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
"是的,我知道。"流樱轻轻地说着,目光遥望着东方,脸色捉摸不透。"我就是这样的一尾鱼。关在这个大大的池塘里,和其他的鲤鱼一起争食皇帝抛下的宠爱,如果有一天我被其他的鱼挤到旁边,就像那条小鱼一样,或是哪天天降的食饵不再抛向我,我就只能游到一边静静地、慢慢地等死!"
"我不懂!"韩颖摇了摇头,嘴里说着不懂,心里却忽地一痛。
"用不着懂,"流樱握起韩颖的手,"你还小,而且以后也不会像我一样困居在这里。你会有很好的将来,宽阔的天地。"
"娘娘!"韩颖忽然很想哭,又酸又胀的泪腺有些失控,掌心传来的触感柔软而寒冷,可是心里却滚了起来。
"侍书、侍画,你们去看看少爷和殿下睡醒了没,如果醒了,把他们带来吧。"侍立的宫女们应声退了出去。只留下两个清秀的小太监一脸木然地站在一边。
为什么要把人遣出去?看流樱似乎有话要说,可是看着自己却迟迟不语,韩颖不由心头一阵乱跳。
"很奇怪,昨夜我差点杀了你。"温柔的言语伴着冰冷的指尖,停留在纤细的咽喉处,饶是胆大,韩颖却也被惊出一身冷汗。"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儿,该不会不知当时我的意图吧。"
指尖虽寒,但眼中却没有半分杀意,这让韩颖慢慢放松了下来。直视着那双可以吸人魂魄的双眸,回应出甜甜的笑容。"您一定不会杀颖儿的,颖儿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