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收回修长的手指,玉雕般的容颜漾起暖意。"说说看,为什么?"
韩颖眨眨眼睛道:"我就是知道啊!"
笑意由平静的细小波纹一圈圈荡起。风卷吹过去,发出沙沙的声响,薄云开了一线,金黄的阳光如万条细线垂落下来,映射在随风起舞的纱帐上。
"我欠你的。"似乎有一声叹息从胸臆透出,流樱有些贪念韩颖柔软温暖的小手,竟双手握住了有些不想放开。
"如果不是我,你的父亲就无需远赴海外,以致伤重不治,让你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儿,你若是怨我,我也是不会怪你的。"
"如果我说不怨您,娘娘会信吗?"韩颖歪着头问着,脸上虽稚气未脱,但眼底的神情却毫不似个懵懂少女,"我曾经怨过您,也怨过皇上,在我的心中,您差点就成了褒拟,为博美人一笑,皇上不惜劳民伤财,不惜损兵折将,毫无理由地派兵去干涉别国政事。为之牺牲的不只我父亲一人,还有千千百百的士兵们,成为孤儿的也不只我跟弟弟,还有许多许多孩子,这些都该算到您的头上吗?可是,军人的使命本来就是这样不是吗?爹是新唐的将军,是皇上的臣子,身为军人,原本就注定了这样的命运。您是东瀛的公主,也是新唐的皇妃,为您而战也是为国而战。我年纪小,许多大道理我并不懂,但我知道,皇上是明君,他会出兵一定有他的理由,爹爹信他,将士们信他,所以,我也没理由不信他。"
"你是......这么想的?"有些诧异,有些震惊,流樱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像是被狠狠击了一拳,又痛又麻。
"如果爹爹可以亲眼见到您,他一定也会和我一样喜欢您,尊敬您。"
看着眼前的流樱越来越苍白的脸色,韩颖不觉有些担心。是自己说错话了吗?应该不会吧。
喜欢?尊敬?流樱的脑子像被几把小锯子慢慢地锯,发出"吱吱"地痛叫。流樱忽然好想笑,大笑涌到唇边却化作了苦涩的嘲讽。知道真相后,自己得到的还会是喜欢和尊敬吗?史官会怎么写?一个笑话,还是一个荒唐的皇帝见到一个荒唐的王子后跟朝野开的一个荒唐的笑话。
"您不舒服?"望着眼前的人忽青忽白的面色,似笑似哭的表情,恍恍惚惚的样子与印象中的樱妃差了十万八千里,与昨夜散发着凌厉气息的月光美人和今日清雅闲适的懒散仙子也相去甚远。边在脑中回复着自己讲过的话找寻变化的楔子,韩颖边扶着有些失神的流樱问。
如同在清流中游走的鱼,突然被搅起底泥的河流混淆了视线,茫茫四周竟找不到一些依靠。为什么不索性忘了一切,问着我是谁,在哪里,你是谁,这是哪?手抵着额,流樱发出哭泣似的笑声。东突西撞,却怎么也逃不出去,只在突围中撞着暗藏的礁石,撞得自己遍体鳞伤,得不到回应的自己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地疯狂,渐渐地破碎。
"好想死掉......"低语如泣般在胸口回响着,越响越大,仿佛立即可以冲出肺腑。陷入狂乱的流樱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手。
"娘、娘娘......"手掌传来的似乎要破碎般的疼痛让韩颖叫了出来,咯咯的骨头的声响伴着抽气的痛呼传入流樱的耳中。
"娘娘!抱抱!"如同天籁一般的清脆童音带着十分的娇媚从亭外扑进亭内。
"噫?"似乎突然清醒过来的流樱放开了快握断的韩颖的手,脸上瞬时褪去了全部的狂暴表情,换上的却是一副温和可亲的笑脸。
一边讶异着变化的突然,韩颖却由心底感激着解救自己的小小孩童,半带着感激,半带着好奇,韩颖循声望去,却在见到的一瞬间,石化到失去了所有的言语。
可与蓝天碧海相媲美的海蓝色长发,如琉璃一般闪亮的蓝色眼眸,比牛奶还要白皙,比上好的蓝田玉还要细致的肌肤,异于常人的轮廓和摇摇摆摆欢跳进来时那可爱致极的身形。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韩颖使劲地揉着自己的眼睛,可看到的发色和瞳仁还是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并且转眼就冲到了咫尺之间。
"抱!"撒娇的伸出双手,两岁大的孩子把自己的头深深埋入那散发着幽幽清香的身体。无比爱怜的双手紧紧地抱着柔软娇小的身体,额头轻轻摩蹭着,眼底是从未见过的温柔与怜惜。
"好乖,摩诃勒!"
第 6 章
真、真的吗?!不、不可能的呀!!再怎么努力,该合上的下巴还是合不完全,而本来不太大的眼睛瞪到了足以脱窗的地步。韩颖此时实在是无法再摆出自己惯有的无害微笑了。说实话,有谁还能在目睹一个玉做的粉嘟嘟的小脸顶着一头湛蓝的长发和一双魔魅一般的蓝色眼珠而能不动声色,故我依然的呢?只怕此刻就算见了十个象樱妃般的美人儿立在眼前也不会造成这样的震憾吧!
埋首于樱妃怀抱,眯着眼睛不断撒娇的小儿在摆动着他蓝色的圆小头颅时,眼角的余光向呆坐一旁的韩颖投射而来。激凌凌地,韩颖打了个冷战。
原本如猫咪一般可爱而娇弱的小脸一瞬间冷却了下来,眯起的双眼陡然睁开,蓝澄澄的琉璃眼珠竟然射出一股二岁稚儿绝不可能有的寒凌之气。如果是别家的二岁小儿,突然间摆出一副严肃的老成面孔只怕韩颖当场会笑出声来,只是,这孩子不同。不知为什么,韩颖突然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很不妙!
"啪!"
痛!好痛!捂着眼睛,挟着痛呼,韩颖缩着身子退离了流樱一臂远。眼睛和面颊上传来的火辣感觉让她险些哭出声来,眼中却也因为疼痛而自然涌出足以遮挡视线的水幕来。
"摩诃勒!"高高扬起的小手被流樱握住,拧着双眉的表情却在温柔的眼神下失去了严厉的意义。"怎么可以这样。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不要随便打人,更何况她只是陪着我聊聊天的姐姐。"
就像是在安抚一只因为发怒而竖起全身毛发的猫儿,流樱轻轻拍着摩诃勒的后背。"来,摩诃勒,跟姐姐说声对不起。"
"不要!"摩诃勒揪着流樱垂落胸前的乌发,别扭地将头扭向一边。"我不喜欢!"
不、不喜欢?!如同受了当头一棒,韩颖捧着自己受伤的脸呆在了一旁。这还是第一次,居然会被人讨厌,而且,还是这么一个只有二岁的无知小儿!
"哎!怎么可以这么说呢!"流樱一副苦恼的样子将身体靠向身后的亭栏。"你啊,还不是一般的固执!"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狠狠瞪了一眼兀自发呆兼莫名其妙的韩颖后,摩诃勒深蓝色的细长双眉拧在一起,两只手捍卫似的圈住流樱的脖子,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
揉了揉眼角,韩颖突然笑了起来。
"小鬼,你以为你这样就能吓得了我吗?"略显得意地叉着腰,韩颖伸出食指点着摩诃勒柔柔嫩嫩的小脸。"白白长了这么漂亮的脸蛋,个性差得和小修有得拼,不过像他那么难搞的小子都被我整得服服帖帖的,你啊,根本就不会是我的对手。"
"小修......"摩诃勒的眼神有些动摇,敌意却没减掉多少。
"是啊,是一个长得很漂亮,个性却差得不得了的小男生哦!"摇着食指,微笑着的韩颖敏锐的视线捕捉着摩诃勒还不会掩饰想法的表情。有些孤寂,有些新奇。
"在这里,是不是没有人陪你玩啊?"轻柔得像是要滴出水来。长相如此特别的孩子,如果是生长在平凡的家庭,没有樱妃的保护,只怕早就被当作妖孽而被抛弃了吧。在这危机重重的宫墙内,就算有备受宠爱的保护者,受到的冷遇和嘲讽甚至毒咒又何尝是常人所能想像的。原本只是想扳回一局的韩颖,却在心底渐渐泛起了一股温流。
美丽的纯净的蓝色瞳仁和鲜艳如花瓣的双唇,以及充满防备的孤寂眼神。伸手触及小巧头颅上的发心,柔软如丝缎的感觉便在瞬间触到了心底。
"我可以......抱抱你吗?"对视的眼神真诚而温暖。没有得到回答之前,小小的温暖的身体已被搂在了怀中。有些惊讶,有些困惑,有些无措,但僵硬的身体在触到怀中柔软的身体时,却也渐渐在沉默中松软下来。
"我们做朋友吧,我以后每天都来陪你玩。好不好?"
摩诃勒愣愣地看着自己被勾在她手中结下誓约的小指,能记得的只有眼前的少女温柔而清亮的双眸和灿烂有如阳光的笑容。有多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笑容了?朦胧的记忆中,和自己一样蓝得清澄澈底的眼眸,乌黑而一直温柔的微忧视线。
仅有的短暂记忆中,竟然有泰半是惊惧的、憎恶的、排拒的、冷讽的种种表情。偎在娘娘的怀里,温暖而舒适的处所,唯一的安身之处,眼前的明媚笑容刺痛了眼睛,也刺痛了隐藏于某处的丝弦。
"看!"不知何时,韩颖的手心出现一只用手帕折出来的老鼠,尖尖的耳朵和长长的尾巴。隐在下方的指尖微微拨动,绢做的鼠竟然随着动了起来,好像随时要扑到自己的脸上。惊叫一声,摩诃勒将身体挣脱出来,一头埋进了流樱的怀里,同时听见了亭中各人愉悦的笑声。悄悄地露出一只眼睛,见着的是一张明明很平凡,但看起来却很舒服,很细致的笑脸。五指纤纤,正倒拎着绢鼠的尾巴在自己面前晃。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指尖传来的是丝绢特有的柔滑......和袭上心头的,明如阳光的暖意。
"怎么样,我把这小老鼠送给你玩儿,你们做朋友好不好?"
没有回答,摩诃勒直接从韩颖的手中抢下绢鼠,紧紧地,护在了怀里。
***
"你不会觉得我长得奇怪吗?"数日之后的黄昏,和韩颖厮混得有些熟的摩诃勒歪着头坐在池边,晃着小脚问坐在一边的她。"殿下长得比我好看,而且大家都喜欢他,为什么你每次来都只找我玩儿呢?"
落日的金色光辉映在蓝色的眼瞳上,如果两簇金红的火光在跳跃。发红的艳丽光芒叠映在蓝色的头发上泛出不可思议的眩目光泽。
"可是我觉得,你比殿下好看多了!"手抚着摩诃勒的头发,韩颖试着把身体贴得更近。从来只肯与流樱亲近的身体只稍微地抗拒了一下,便放松了戒备倒在了温暖的怀里。
"小摩,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发色和瞳色和别人不一样觉得很难过?"索性把小小身子搂进怀里,嗅着小儿身上特有的乳香,韩颖不觉有些思念在家守制的韩修,没有像这样抱他,已经有好几年了吧。
缩在韩颖的怀里,摩诃勒沉默地点点头。
"可是啊,我觉得小摩的颜色好漂亮,是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多好啊!就像这落日,它的颜色便无可比拟,小摩的头发和眼睛也一样,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之一哦!"
"什么叫‘之一'?"摩诃勒眨着眼睛困惑地问。
"‘之一'嘛,就是说最漂亮的人有几个,小摩你是其中的一个哦。"实在忍不住,韩颖毫不迟疑地把心动化为行动,"啾!"摩诃勒细嫩的脸蛋上清晰地映出鲜艳的唇印。
摩诃勒的眼睛亮了起来,挺起了胸口:"对哦,象娘娘,就是世上最最最最漂亮的人!"
"嗯!"韩颖重重点了点头,"还有小摩、小修、七殿下都是很漂亮很让人喜欢的人!"
"是吗?"摩诃勒对着韩颖坏坏地一笑:"那姐姐你一定不是‘之一'里的人哦!"
"什么?!"韩颖愣了一下,却转眼摆出恨恨的表情,高高举起了双手,"坏小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作势哈着手,就往摩诃勒的腋下袭去。
"不要!"尖叫着,笑闹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在池沿的草地上滚作了一团。
不远处,回廊的阴影处,一双眼睛藏于黑暗中,默默地注视着。
就是......她了吧!
一声几不可叹的轻叹飘散风中......
血红的太阳落在了地平线上,染红的云霓绕在太阳的四周。仿佛还想努力停留在空中,太阳被拉扯得变了形。残留的余晖洒在黄昏后显得空旷冷清许多的宫院里,染上了氤氲的赤色。
"呼!"喘着气,韩颖和摩诃勒躺在草地上,仰望着渐渐灰暗的天空。
"姐姐!"
"什么事?"转过头的韩颖对上清澈的蓝色眼瞳。
"我现在......好像有点喜欢你了!"
"我知道!"轻轻地,对着近在咫尺的认真的小脸绽开了和煦的微笑。
第 7 章
"如果让你自己选,你会挑什么样儿的人作自个儿的夫婿呢?"
"我想,不一定要十分的英俊风流,不一定要有盖世的文采武功,不一定要有显赫高贵的家世,只要温柔体贴、专情专一的男人,可以让我打从心底里喜欢上就可以了吧。"
"你的要求还真是不高啊!"淡淡的茶香缓缓地漫散在木室中。"可是,这样的人也是很难找的。"指尖在杯缘旋过一圈,并拢的掌心优雅地滑过杯底,将褐色的竹节状紫砂茶杯稳稳地托住,手肘前送,递到了跪坐在对面的少女。
指尖轻触地面,微微低首行了礼,少女双手将杯接过。八分满的杯中热腾腾的茶水袅袅升起几缕白色的水汽,渐渐淡逝在空中。
"好香!"杯在面前由右至左缓缓滑过,绿茶特有的清香味深深吸入肺中,让人有些迷醉。茶喝得多了,也会醉的。闭上眼,轻啜一口,让略微泛着苦涩的茶水在口中停留着极慢地滑下喉咙,舌底慢慢地沁出一股难以名状的甘甜来。
渐至初夏,天气越来越热了。宫中的女人们争先恐后地换上轻薄的衣服,显露出诱人的体态来。花木渐荣,由春日的嫩翠变成了苍郁。夏日是个令人燥热的季节,但每次来到这里,心情都会舒爽许多。冷清孤寂的感觉依旧,只是韩颖感觉最多的还是宁静的轻快。像这样,在午后,简单质朴的全木结构的和室里,与流樱静静地品茶,静静地看窗外的樱林。
"如果,你找不到心目中的人呢?"虽到了夏日,流樱还是裹得严严实实,只是,依然不着袜履。捧着茶杯,流樱的目光隐藏在弥漫的热气中。
"嗯......"如果找不到呢?韩颖放下手中的茶杯。"那么,我宁愿不嫁。"不知为何,说着此话,心底却浮起一张微忧的美丽的脸孔和如寒冰一样冷冽的双眸。
"如果,你一时找不到的话,可愿意......留在这儿......陪我?"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
噫!韩颖蓦地抬起头,清亮的双眸正紧紧地盯着自己。空气如同凝结一般,失去了一切声响和气息。
"如果不行......就算了......"长长的眼睫垂下,遮住了清凌的眸光,微微的叹息卷起了拂动的袖口和飘垂的乌发。
"不是!"
垂落的长睫掀起,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我喜欢娘娘,如果娘娘允许,颖儿可以陪您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好久......,我要不起,也不需要。"睫毛颤动着,宽大的衣袖如同扫除什么东西似地挥动,"只要一年就好,不,也许半年就够了!"
沉默了好久,韩颖忽然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娘娘,您究竟想让我做些什么呢?"
窗外,柳絮飞舞,白云悠荡。
"那......稍后再议吧。"
温暖的风吹进和室,吹淡了一室的茶香,吹逝了无意吐露的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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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变天了。灰黑色的层云低低地压在空中,听不到树叶的沙响,也听不到林鸟的欢鸣,死寂的宫墙内,到处充斥着潮湿的味道,那是暴风雨的警讯。
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韩颖和侍书、侍画等宫女们打着手势,将院内晾晒的草药统统收拾起来。风雨欲来的闷热让混杂其中的药香更加浓郁。韩颖抬手拭着额前的汗,颇为无奈地看着摊放在院落中满地遍架的各色药草。只怕这雪樱阁要开太医房了吧。虽然被草药的浓香薰得有些头昏脑胀,但韩颖还是高高挽起袖子,利落地收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