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知绯福----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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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失笑道:"我是天使,天使怎么会死的?"
我的头撕裂般地痛苦:"天使......你是魔鬼......魔鬼......"
他有点不高兴:"你不喜欢我送给你的梦想吗?"
"这是一场恶梦!"
天使的脸沈了下来:"这不是梦啊,这是你自己生活......你选择的生活。"
"我从来都没这么想过。"
"可你的心......一直在这么说哪。"
光影交错,非雅的形象在我眼前淡去,天使的脸深沉得象冰冷的湖底。
*               *              *
数日前,当我从天使的缱绻中醒来,我已是个死人。
起初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在走廊里游荡,想要揪住一个人,向他确定我是个大活人,可我醒得太早,这间时钟酒店住的都是狂欢彻夜的男女,哪会起得那么早。
我飞快地向前奔跑,感觉自己的速度比光还要快,一瞬间便可以将整个香港一览无遗,一个念头就可以到想去的地方。
直到我整个人一下子穿透一个墙壁,我开始相信,我是真的死掉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因为谋杀我的人,他说我"生命配额已尽",我听不懂,他也不向我解释,说每天死的人这么多,他忙都忙不过来,哪里有空个个都解释一番,让他们死得明白。
他说他是天使,背上却没有翅膀,头上也没有光环,只有对生命淡然厌恶的笑,像是恨不得地球人全死光,他就可以歇业休息。
他不耐烦地拖着我离开走廊,我努力挣扎,想要逃跑,结果一下子就穿墙跌进了这个房间。
进了这个房间以后,看到一个人,看到他,我才明白,原来我不是最惨的人。
一夜风流就换得死于非命英年早逝,我已是够惨,可这男人,活得好好的,看他面孔英俊衣着精贵,非富则贵,可那脸上的愁苦,好似全非洲人民的苦难都让人一个人承受了。
他独自一人枯坐在床边,头向下低着,我贴在地面上,自下而上观察他的表情,他脸上有泪珠,即刻就要落下,我赶忙闪躲,以免打湿自己。
我认得他,他是段氏财团的主席段祺瑞,巧合吧,跟我居然同名。
同名不同命,他是玉石我是瓦片;他是棉球我是杂草;他出身名门,金玉满堂;我就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
奇怪的是,这贫贱的小地方,段祺瑞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的脑筋还在转,想着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想着是不是可以从这有钱人那里再捞一笔票,天使已经敲起我的头,说,你已经死了,要钱还有什么用?
我极失落,恨不得去死,可惜我已经死了。
天使拖着我想离开房间,边拖边唠叨:"也真是奇怪,你明明求生欲极强,生命配额却刚好用尽,而这个段祺瑞,恐怕还要活个几十年,看他这痛苦,简直生不如死。"
我哭丧着脸,想哭却没了泪腺,"他巴不得死的话,那我去替他活好啦,可怜我哪......"
天使呵一声,表情鄙夷,"你这话若早说一晚还好,只可惜,你最后的愿望已经用完了。"
"什么?"我一惊,跳起来,一下就到半空中,再缓缓落下,揪住天使问:"愿望?我没有许愿哪!"
"哦,人在临死之际都有机会许最后一个愿望,就象临刑前可以饱餐一顿的死囚,我昨日见你时,你正欲火焚身,脑中尽是欲念,我已经帮你实现了啊......"
"可那不是我的愿望!"我大恼,这自命不凡的家伙怎么可以为我擅作决定!
"我的愿望......我的愿望......"我拖着哭腔哽咽半天,突然手一指,对着那段祺瑞道:"我的愿望就是做一个象他这样的人,有钱有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再没人敢瞧不起我欺负我,想做什么只需要一伸手就可以得到!"
天使听着我这凡人的愿望,感到可笑之极,他无聊到打个呵欠,说:"唉,你们全都是一个样子,都快要死了,却恨不得那一瞬间享尽一世的荣华富贵,哪里有这种可能!"
"这么说......"我的心情降温一百八十度:"我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啊。"
"你若这么说,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你看到他没有?"天使指指段祺瑞。
天使说:"你听不到他的心声,我却听得到,他痛苦,痛不欲生,他人生最后的愿望,就是可以去死!"
我啊一声,说:"怎么可能,他若是想死,自杀有一万种方法,有人专门出书来研究此道!"
天使摇头:"往生不容易,求死也难,他的生命配额未尽,想死也死不了!"
"居然......有这种事!"
天使说:"不过这倒是你的福气。你想活,他想死,你们的生命愿望可以中和起来,我倒也一下省力气啦!
"你是说......借尸还魂?"我试图用自己对超现实的一点浅薄知识解释。
"借尸还魂?哈哈哈哈,你这想法真可笑!我听都未听说过!你哪里有什么魂魄,只不过生命配额用尽,就此烟消云散。现在我只需要把这个段祺瑞的配额移给你,把他的名字报到上面知道就好啦,反正......反正你们的人间代号都是一样的!"
"真的这么简单!"我目瞪口呆。
"就是这么简单啊......不过你得考虑清楚,你若是进入他的人生,就得抛弃你在本来人生的一切,等同于你从未存在,可是你的记忆还在......"
我已经急不可待,挥挥手道:"我本来的人生一无所有,无须留恋,什么记忆不记忆的,你想要尽可取走!能象他这么活着,我还缺什么呀!"
"可你要答应我,在同一城市之中,你若与本来人生有所交集,一定要尽量避开,更不能试图去找回来。若是被上头发现,你我都有麻烦!"
"靠!我以前的人生,到处都是追杀我的混蛋,避都避不及,哪里还会去寻找!"
"你若是有违约定,我定叫你生不如死,就象他。"
天使指着段祺瑞,那个痛苦的男人。
*               *              *
一切记忆倏然回到我的脑海,我突然明白,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是福也是祸。
我在恶梦中醒来,从床上一坐而起,捂住耳朵嘶吼,声音大得自己的头都在嗡嗡作响。
从我醒来的一瞬间,整个病房便沸腾起来,一张张嘴蜂涌而至,一波波声浪扑面袭来,我傻了眼。
四处张望,总算找到一张熟悉的脸,非雅在一个角落看着我,眼中尽是鄙夷之色。
我坐在病床上,在对面电视里看到自己的模样,身上被极其夸张地包裹着层层绷带,象经历过九级大地震,事实上,我不过被油头粉面的李浩卫揍了一顿。
我一脸迷惘,模样傻透了,电视里的自己,比个落水鶏还不如,鶏还能煮成一窝汤,然而我却废物一个。
可所有的人对我关注无比,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他们的眼中迸中热切的光,极尽关心地慰问我的伤势,极尽聪明地打探这其中内情。
所有睿智顿时重回我的头脑,我严厉地皱起眉头,冲被人群挤在墙角的助手喝道:"谁让你放记者进来的?立刻把他们请出去,我需要安静!"
病房外几个身着黑衣的保镖一涌而入,甩开壮实的臂膀,将骚扰我的记者一揽而出,到了非雅的时候,后者不屑地一哼,自行向门外走去。
"纪非雅,你留下。"我道。
他不理,继续走。
"假如你不想让李浩卫坐牢的话。"
我这一言既出,果然是有效得很,纪非雅顿时停下脚步,显然幷不情愿,连回头望我也懒得。
"你们给我出去。"我对助手和保镖道。
"纪先生,你刚刚受了伤,我们怕......"
"你们认为他能耐我如何?"我冲纪非雅的方向努努嘴。
助手立刻点头哈腰,对几个保镖使眼色,他们有效率地退场。
"你想要说什么?"非雅的声音充满不耐烦。
我沈默,再沉默,直到他按捺不住转过身来,眯着眼睛斜睨我。
我心中冷笑,纪非雅,即使你离得再远,我也嗅得到你身上的气味;即使你闭上眼睛,我也能够看到你心里在想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不说话?
我需要说吗?只要你开口,我一定会答应的。
非雅咬着嘴唇,坚定不屈地站在那儿,他的双腿微微有些颤抖,有些事情令他犹豫不决。


第四章
"你居然这么快找到李浩卫当靠山,真是不负我望啊,纪非雅。"我道,语气淡淡的,这样才显得我成竹在胸。
非雅闷哼一声,恨恨地咬下牙:"你想怎么样?"
"该是我问你,想怎么样?"
"你不会告他?"非雅疑惑地问。
我笑着摇摇头,说:"我段祺瑞不屑于与小辈一般见识。"
非雅嗤之以鼻,这么些日子来,第一次有人在我面前做这可爱的表情,陌生、却亲切,象回到以往那些日子。
我不过是他脚底一块泥,连被鄙视的资格都没有。
"可这件事情瞒不住的。"我冲病房门口看了一眼,隔音极好,外面肯定是喧声震天,我的助手正因为应付记者盘问而费尽唇舌。
我是段祺瑞,这个男人敢打伤我,神可以原谅他,可舆论会要了他的命。
"你不要自得,这件事揭发出去,对谁都没好处。"纪非雅眼中尽是愤怒之色。
他在要胁我,真有趣。
"哦?为什么?"我饶有兴味。
"你为了一个男人争风吃醋,却败尽下风。"纪非雅一字一句。
我起初呵呵笑两声,后来发现这件事有趣得令人发狂,我忍不住,笑得眼泪都要淌出来。
"难道不是?"纪非雅挑起眼角。
他这个神态,风情之至,令人目眩神迷。
"你真的一点都没变。"我叹口气道:"你真美,非雅,你真美。"
此话言不由衷,却发自肺腑,我真想拥住他,可他必然会全力将我推开。如此一来何必自讨苦吃,以我今时之身份,完全有更好的方法可以将他揉碎在我的怀中。
"李浩卫这杂种,他配不上你。"我道。
非雅不屑:"他起码比某人可爱。"
"你毋须自作贱,非雅,你还是纪家的掌上名珠。"
非雅听到这句话,眼中划过深邃的忧伤,他极力掩饰,因矛盾而浑身颤抖,却还是说:"我早已忘了。"
"你忘得了吗?"我挑衅。
"你又忘得了吗?"他倒是聪明,反唇相讥。
"你甘心躺在李浩卫身下,为什么?"
"你心知肚明。"
我撇嘴,乐开怀:"你要报复我?"
非雅不语。
"你认为是我夺走了你的生活?"我问他,同时问我自己,又被他夺走了什么?
"李浩卫的风光仰仗他父亲李杰,十日之内我会让他们从世界上消失。非雅,纵然他不进监狱,予你也再无用处。"
* * *
我认为我是赢了,虽然被李浩卫扭断的关节至今隐隐作痛,可他已经为此付出高昂代价。他父亲李杰充其量是东南亚橡胶大王,我动动手指就可以轰掉他赖以生存的种植园,他有什么资格去沾污那曾经属于我的天使?
然而只是曾经吗?
我不甘心。
我卧躺在垫子上,背上跨坐一个女子,来自泰国的按摩师傅。她的大腿象抹了上等精油那样光溜细腻,与我的背部亲热地厮弄,可我神游天外。
骨酥脚软,脑中尽是非雅的眉梢眼角,不论是挑逗、讥讽、忿然、挑衅,都挠人心尖。
我已经被色情充满了,欲望高涨,当我从软垫上起身时,那泰国女人眼中掠过惊喜的光,她大概以为今天晚上可以成为我枕边良伴。
助手在一旁等待许久,愁眉不展,看来马到而功不成,这等没用的家伙,活着有什么用处。
"段先生,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助手忧心忡忡,"这次幷购动作太大,伤筋动骨。李浩卫的父亲是华人商会会长,与我们对峙的,几乎是整个东南亚商界,一旦运作对抗起来双方都会元气大伤。我们刚刚与新马建立友好关系,有什么原因必须......"
"我做事还需原因?"我凌厉地望他,很喜欢看这种目光下,人人惊怵如筛糠。
他当即闭口,所有苦口婆心忘得一乾二净,我目的达到,开始舒展眉目,对他循循善诱。
"非常事态非常对待,我给你最大的权力,最大的自由。"我道。
助手不解,他一脸的善良。
"你不必心慈手软,有些人碍手碍脚多嘴多舌,让他们住口便是了。"
"段先生是说......"助手吓得不轻。
"你是不是也想做那多嘴多舌之人?"我问,眯着眼睛笑。
他立即噤声,惊魂不定。
那高贵得体的段先生,不该是如此小肚鶏肠睚眦必较,被伤根毫毛便要杀光人的全家,他也不该懂得这暗涌之下的阴狠手段。
可是我懂。
* * *
华人商会某位元老级人物卒然病逝,他本就80岁高龄,早该回家含饴弄孙,却偏偏要理直气壮出来批判我行事嚣张。他阳寿未尽,早早去找阎罗报到。
橡胶大王锐气矮下一截,那一班人仍是咄咄逼人,我咒骂助手拖拖拉拉,若不是接下来两三天电视上报道几位大人物接连不断的车祸和心脏病发,我看得目不转睛,没功夫去骂他。
长舒一口气,某人此时怕是没气可喘,纵然是这自然界的清新空气,也有等级之分,你该是呆在监狱里,跟汗臭污浊同气连理。
我真没想到纪非雅也在这里。
到监狱看望李浩卫的时候,纪非雅正坐在桌前,两人交掌而握,眼中是盈盈泪光。
纪非雅何时变得如此有情有义,李浩卫落难,他应该比谁都快一脚踹开他。
他与李浩卫一同向我看来,仇恨愤懑,倒真象一对患难与共的同林之鸟。
李浩卫对我咬牙切齿,可纪非雅却避开眼不看我,他将李浩卫的手背贴近自己的脸,温情柔软地抚摸着,恋然不舍。
他果然比李浩卫老道,知道怎样才能触怒我。
可我已然不是我,段祺瑞不缺情人,更加不会为一个男人急赤白脸。
我找了个座位坐下,洗耳恭听,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讲出多么肉麻的句子。
"我会救你出去的。"纪非雅断然道,从座位上起身。
他要离去,因为我的存在令他坐立难安。
我却拉住他的手,他的手背上还有李浩卫的温度。
"你不想听听我带来什么好消息吗?"
纪非雅不语,李浩卫却首先发狂,他既迷惑又愤怒。这年轻人,嚣张得很,他大概习惯了行事张扬洒脱,李家的人以为自己可以翻手云覆手雨,可他唯独不该被纪非雅蛊惑。
没有人可以夺走我的东西。
他敢在我心瓣扯下一块,就得有粉身碎骨的觉悟。
李浩卫又向我挥舞拳头,我不闪不躲,眼看又要中招,可纪非雅却扑上去紧紧抱住李浩卫激动的身躯,喊道:"阿浩,住手!别激动!"
我笑笑。
李浩卫本就因为打伤我而触犯伤害罪,正在被扣押起诉,我只要追究,他至少要坐五年牢,这个时候他还敢动我一根毫毛,莫不是想把牢底都坐穿。
纪非雅努力安抚下李浩卫激动的情绪,看他眼中的怒焰渐渐熄灭,我索然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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