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可以出去走走。"非雅建议,"香港虽小,也有好玩之处。"
我冷哼,问他:"你陪我?"
他看我,眨眨眼睛,摇头道:"我没有这个义务。"
我说:"你是情人,你的义务就是令我快乐。"
"那是肾上腺的义务。"非雅随手摆道,飘然而去。
我的心情似一杯苦酒。
原来我们的活动范围不过一张床。
在床上时,我问非雅,老是跟一个人腻在一起,是不是会很烦,总想找点新鲜。
非雅失笑,白我一眼:"你也是男人,难道不知,这东西就是喜新厌旧。"
我望望自己奄奄欲睡的欲望,说:"非雅,我病了。"
非雅被我不厌其烦地吻了几千遍,浑身上下都是吻痕,可是我始终无法激励起自己的欲望,折腾半天,他的态度明显要抓狂。
"你需要一个医生,而不是我。"
我苦笑:"若是让人知道段祺瑞变成一个性无能,恐怕会笑掉大牙。"
非雅眸光如利箭,"捡起大牙,他们会说,这是姓段的报应。"
我咧开嘴笑:"我真的那么可恶,人人得以诛之?"
非雅背过后去,闷哼:"不......你的命只能是我的。"
我顿时有些心动,还以为他同我一样。
"我愿意把自己的命交给你。"
"段祺瑞,少来甜言蜜语。"
"你爱我,所以才会躺在我床上。"
非雅不屑:"我会躺在每个有用的人床上。"
"你不是这种人,纪非雅。"我断定:"否则你该对我婉转承欢,我可以给你一切,包括自己的命。"
他冷哼道:"你以为自己有什么用,段祺瑞若是个死人,更加一无是处,甚至不会有人想念你!"
"你会的。"我自信满满。
非雅对我这种态度,不屑,可又毫无办法,我字字铿锵,就象一个无知的孩子咬定天是圆地是方,有了翅膀就可以飞到世界的尽头。
我托起非雅的下巴,轻吻他的唇瓣:"我不需要别人想念我,有你便够了。"
非雅目光炯然若星,道:"我会记住你临死时的眼睛。"
我看到自己灵魂瑟然欲缩,恨不得现在就逃走,却舍不得眼前的他。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我步步紧逼,深深地吮吸他口中的汁液。
胸口被他猛推一下,非雅眼中尽是厌烦,他别过脸从床上起身,问我:"你到底做不做!莫名其妙!"
"你回答我......"我声如鬼魅般颤抖。
"你最好现在就死!"
我也猛然从床上翻起身,抓起床头柜上的裁信刀,塞进纪非雅手里,刀尖抵住自己胸口。
"你动手吧!"
非雅吓得往后缩,吼道:"你疯啦!放手......"
"你现在就杀了我!"我声似急急如律令般迫不可待。
非雅右手被我抓紧不放,他左手想给个巴掌打醒我,刚刚举起,却又放下。
"段祺瑞,你又在玩什么把戏?"非雅的眼睛微眯,真如同一只小猫咪,绮奇俊俏。
我微怔,问他:"为什么我一定要在玩呢?难道我就不能认真?纪非雅,你了解我多少?"
他摇头:"我只知你是段祺瑞。"
"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是真心爱你的。"
我的问题倒真是把他难倒,他表情极不自然地说:"我为什么要相信?"
"任何人都可以相爱,只要他们有爱,非雅,不管我们身份如何悬殊,不管我段祺瑞是一只飞天的雄鹰,或是一只下水道的老鼠,我都有权利爱你。"
非雅不语,他琢磨不透我话里的玄机,其实这没有玄机,这是我曾经的告白,我跪在那高高在上的纪非雅脚下,用一颗真心道出的话。
我会爱你,你也会爱我的。
我把这句话重复了一万遍,只是换来他一个鄙夷的眼神,可相比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漠然,已经是进步。
第七章
以我段祺瑞今时之地位身份,再道出这话,荒谬至极。
所以纪非雅忍俊不禁,他很少将行为表现到如此夸张,可现在却捂住肚子,从床上滚落到地上,笑得直不起腰。
我从床边滑落下去,双膝无力,几乎是跪在地上,我神情苦楚,与非雅的狂笑形成强烈对方。我全无自尊,就象那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虽然搏命地拉着,却身单力只,如何能拖动这沉重的大船?
我终于明白,无论我变成什么样的人,无论我披着多么光鲜的外衣,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一个赤裸裸的奴隶。
可纪非雅幷不想要这么一个奴隶,他连颐指气使都不屑于。
非雅笑够了,喘气连连,捧着小腹斜躺在地上,纤细的腰肢在微弱的光线里柔美动人,令人忍不住要扑上去拥住他。以前我都是这么做的,我认为理所当然,可现在却无能为力。
非雅舒口气,从地上撑起身来,若有所思道:"我未发现段先生还有这种特殊嗜好,也许我明天应该去买皮鞭跟链索?您喜欢怎么玩?"
我愣下:"非雅,我不是......"
"你这贱人,段祺瑞!我唾弃你!"非雅的表情倏然变冷,冷得结冰,刹时又变化成嬉笑,"我表现如何,段先生?"
我猛烈地摇头,声带都在抽搐,发不出声音。
非雅又道:"或许应该请个专业的教练过来......"
他若有所思状,象在做重大决策,我已经失控,将他的身体一把揽过怀里,紧紧搂住,做无声的悲泣。
我永远不敢在纪非雅面前哭泣,因为他厌恶男人的眼泪,他已经看尽泪水中的虚伪。
我听到怀中的骨胳疼痛地呻吟起来,却越抱越紧,恨不得将这身体化为一滩水,只需徜徉其中,无须作过多猜想。
水多单纯,直白,可以热烈得发烫,也可以冷若冰霜。
即使水里面飘着无数生命体,看起来还是纯净无暇。
跟泪不一样,泪虽晶莹剔透,一尝,便知又酸又涩,是人都会皱眉头。
非雅,你是什么?
我心里这样想,便是这样问。
非雅总算被我放开,痛苦地搂着双肩,努力扳正自己错位的关节。
"段祺瑞,你这混蛋!"
"你知痛吗?"我问。
"什么?"他怒极,几乎向我挥拳。
"你若是疼,为什么不叫痛?"我又问。
"我应该叫来讨你心疼?"
我摇头:"我不会。"
非雅冷哼一声。
"可我会开心,我会开心你是个真实的人。"
"我们究竟谁更不真实?你这疯子!"
"你知道嘛,我活在梦中呢。"我相信自己此时的表情一定很飘渺。
"真是抱歉。"非雅冷语道:"无意走进你的梦。"
若我知这梦中有你,宁可避开。
可现在已避无可避。
* * *
清晨时分,吃早饭的时候,非雅看我的眼光怪怪的,他一夜未睡,眼中尽是血丝。
我一点也不心疼,狠命地戳着盘子里的煎蛋,眼中尽是支离破碎。
有人会代我心疼的,比如某位神职人员,会向上帝咒骂我。
非雅照例一声招呼都不打,径自离开,从来不肯坐我给他预备的车子,宁可步行下山。我说,你不怕李杰来找你麻烦?他说,连亲生儿子都抛弃他的时候,我还在他身边,世上敢有如此忘恩负义之人,一定比段祺瑞更早遭雷劈,我怕什么?
我苦笑着把他送出门,遥遥相望,渐渐石化,成了那座千古名崖。
助手少时走上前来,说:"段先生,都准备好了。"
我嗯一声,说:"今天天气不错。"
助手又是生吞一口气下去,肚肠不知又转了几道。
这世间的人,就是这么奇妙,有些人雷打不动,把心掏出来抨抨跳着给他,他也当作一块年糕看也不看嗅也不嗅;而有些人,水晶心肝玲珑肚肠,随便咳嗽声,他便要做百般猜想。
我由感而发,拍拍助手的肩膀,他下一时刻几乎颤着倒下去,仿佛我的手变成千斤重担。
助手常常感慨:"段先生如此器重,无以为报。"
我总是对他说:"这只是利益相关,你何必想那么多。"
可他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脑瓜,只要我让他停下来,他就在原地滴溜乱转,把草坪的地皮都掀起一块,再来问:"段先生,这样真的好吗?"
他实际是个极之聪明的男人,才智可及韩愈不相上下,也许正因如此,他总担心我会杀他灭口,这年头越是聪明人越是死得早,不死也会比平常人衰老,好端端一个脑瓜突的就光可鉴人。
助手一天天数着自己的头发,一天天地耗光脑细胞,我为他可惜。放在古时,这人也可成就一番惊天伟业,放在今时,地位卑微,只能一辈子帮人暗渡陈仓。
助手帮我调查那神父身家背景,这神父名叫周扬,令人惊为天人,倒不是相貌奇突,只是身家太过清白到让人咋舌。我从不敢相信世上有他这般干净之人,他的背景就象童话故事里的配角一样简略,一笔而过,从小到大,三好五佳,人生中从未有过污点。
上帝要预备第二个耶酥,他是不二人选。
我问助手:"你确定已经调查清楚?"
他郑重地点头:"段先生,请你相信,即使是特首的祖上三代,我都能查得一清二楚,不会有任何遗漏!"
我相信他的话,从香港一家有名的地下侦探社将他挖角过来,我绝对相信他的能力不亚于联邦密探。
"这怎么可能呢......"我若有所思地念念着。
"段先生认为哪里不对?"
"没有哪里不对......所以才觉得不对。"
助手做了个奇怪的表情,问:"段先生对他的身家有什么怀疑?"
我沉吟,却没有告诉他,我想不明白的是,纪非雅为什么要跟这么一个人走得那么近,不论他们是什么关系,此人身份平平,无权无势无党无派,能够为他带来什么呢?
助手从皮箱中取出笔记本计算机,附带光盘数枚,他将耳机交递我,说:"我在他们见面的教堂安装了隐藏摄录机,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一举一动,段先生都可以看到。"
说着他要播放,我把耳机推开,不耐烦地挥手,道:"他们在做什么,你直接告诉我便是。"
助手吭哧几下,欲言又止。
我突然紧张起来,生怕他脸红心跳,说出什么我正避之不及的话语。
可他偏偏就是一片红云浮上来,渐渐蔓延到耳根,内心仿佛挣扎许久,终于吐出一句话。
"我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
我呆楞数秒,突然发现助手原来是个极有幽默感的人,也许他今天女儿生日,也许他今早起床,发现脑袋上又长出新毛来。
我挑起眼角:"你不懂语言还是说......"
助手大力摇头,将笔记本在我面前摆正,神态严肃:"段先生还是听一下吧!"
我刚刚把耳机靠近耳朵,就听见一阵极之刺耳的噪音,口中怒骂一声,我把耳机远远扔掉,冲助手大吼:"你要谋杀我呀!"
助手吓得魂飞胆战,忙把耳机捡起靠近耳机,刚听了一下,顿时脸色刷白,惶惶然道:"被......被发现了!"
"什么?"
"我安装的偷录和窃听设备,被他们发现了!"
我骂一句:"这两个人究竟在搞什么鬼!即使是偷情,也用不着弄得跟间谍战争似的!"
"段先生,这就是一场战争!那个神父周扬,我曾经跟踪过他几次,行踪诡秘,而且我跟踪几分钟就不见了他!在香港,我还从没跟丢过任何人!"
我长长地哦了一声,表情讽刺:"看来这也是位反侦察反跟踪的高手,你不要告诉我,他其实是你的同行!"
助手连连道不,说:"我在业内打听过,没这个人,而且他的生活极其规律,有点有线,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普通人会这个?"我把那雪花状的屏幕指给他看,那上面明显是经过干扰的图像。
助手脸上作出古怪之极的表情,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你敢对我隐瞒什么?"
"我是想,那个神父......是不是会什么妖术......"
我真想劈头给他一巴掌,斥他胡说八道,可手臂挥起,却停在半空中,脑中乍然闪过剧烈的光。
我是无神论者,从不相信妖魔鬼怪,可若是科学的思想,又怎么解释我现在的处境?
我是到了异度空间,还是撞了鬼?上了天堂,雨露滋润;还是下了地狱,正被酷刑折磨着?
我的动作大概是定格太久,助手早吓得汗落如雨,斗胆上来摇晃我的身躯,我突然大喝一声,他几乎跳起来。
我问他:"你猜这神父是什么人?"
助手摇头如拔浪鼓。
我兴奋得脸颊发红,对他说:"带我去见他!"
* * *
那神父所在的教堂,背山靠海,是个风水宝地,人杰地灵,若说天使会从这里降临,一点也不奇怪。
可这里离我家太远,非雅如果要日日私会情郎,不仅要横跨三个区,还得爬上半山腰。到了这里时,恐怕已经累得瘫软下去,正好与人抱成一团。
我想着想着,气得七窍生烟。
山路太难走,车子到一半就卡在石块里拔不出来,我听那引擎不甘心的声音,走出车来,徒步爬上山去,助手跟几个随从也在身后跟随着。
这教堂建在这里,不会有人光顾,没人愿意抱着新娘子从山下爬到山上,也没人愿意抬个死重的棺材来这里送终,所以这里冷清得可以种稻子。
我推开门从院子里一路走去,也没见一个人,到处是杂草灰尘,长期没人打理的样子,可唯有一片地方干干净净,一间小屋门前的地板,光得脚都要打滑。
我试图伸手去推门,纹丝不动,哪里还有耐性,一脚踹开。
真象个登门捉狐狸精的泼妇。
虽然只有一瞬间,可我脑中却走过一盘长达三小时的史诗电影。
如果我看了我的想看到的,该如何?
如果我看了我不想看到的,又该如何?
幸好我什么都没看到。
屋里亮着灯,明镜高堂,一尘不染,住在这里的人一定有洁癖,那床单怎么能连个褶子都没有。
我重重松下一口气,几乎把门框按塌。
身后助手却一声惨叫,原来遭人按伏,被一支扫帚正中后脑。
非雅举着那凶器,态度恶极:"你们怎么会来?"
"你又怎么会来?"
"啊,非雅来帮我打扫。"一个清澈的男音。
资料上的周扬近在眼前,气质文弱,无框眼镜,一派彬彬才子状。
我发出个鼻音:"打扫?"
非雅点头,他手中扫帚,刺眼得要命。这双手中要是出现葡萄美酒水晶杯,都恰如其分,可偏偏他握着的是一把脏兮兮的扫帚,身上还穿著不怕蒙尘的灰布衣服,就象最精致的糕点掉在草堆里,让人舍不得要捡起来,捡起来却发现,已经变得奇形怪状。
"我才几个月没回来,这里就荒芜成这个样子啦。"周扬感慨道,他手里也拿着把扫帚。
我两手空空,手心冒汗,他们那么配合默契,我完全是一个外人,干瞪着两眼。
"你是谁?"我问周扬,打算极力为自己的地位正名。
"他是我的朋友。"非雅解释。
一句话将我从悬崖推下去,即使我跌的粉身碎骨,别人问起,非雅只会说,死了某只阿猫阿狗。
我的朋友。
我脸上的笑象肌肉组织失调,声音狰狞:"朋友?你们几时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