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画架上的纱布掀开,露出了画纸的全部内容。
这张白色的画纸上,画来画去总是同一个人,删了又涂,涂了再改,面容十分模糊,只有耳上的那枚彼岸花耳钉清晰可见。
“什么时候?等我画完了这幅画,他就可以上来见我了。”我拿起调色盘,调了红色,对着下面站着的那个人描摹着,“否则,这辈子也别想。”我给围巾上了一层红色,觉得颜色越深越美。
林舒白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杯中的红酒往外洒了一些,他对着我怒吼道:“你这是在让他做你的模特?!在这样的风雪天里?你知道这样一幅画完成得需要多长的时间!”
我当然知道了。
五个小时。
甚至更长。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吗?
他把高脚杯放回桌子上,在原地走来走去,头往上抓着头发将自己的头发抓得像鸡窝一样乱,动作夸张得很。“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当年明明是......”
我看了他一眼,在我的注视下他硬生生地将没说完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对,就这样。这样就好了,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没有必要说。
我把上色的调色盘放下,拿起画笔,在眼睛的位置停了下来。
这个位置,涂涂画画,几经删改,终是没有画出我想要的眼睛。
一个画手,如果不能将自己想要画的东西画出来,他的心情往往是很焦躁的。
我现在就处在这样的状况。
我把窗户打开一条小缝,往下看。
程璟的眼睛往上看,正好与我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你看,他在看你。”林舒白走过来,跟我说了这么一句。“他的眼里......”他叹了口气,突然开始沉默。
“你跟贺燃怎么样?找到他了吗?”我顾左右而言他。事实上,我不愿意他和我一起讨论程璟的眼睛。
果然,贺燃永远是林舒白身上的逆鳞,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提起贺燃总没错。他开始一声不吭了。
良久,他才说了句:“他回国了,并且没有回我的消息。”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国找他?”
“明天。我认识的贺燃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地离开,他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买票了?多少点的?我去送你?”
“明早九点的机票。”他看了我一眼,“就别送了。”
“嗯。”就算他提出需要我去机场送他我也是不会去的,我这几年很少出门了,基本上能不出门就不出。“一路顺风。”我最后说道。
“承你吉言。”他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爽!”
“送你一瓶吧。反正我这里多的是。”我提议道。
结果他一口回绝了。“还是留着你自己喝吧。我觉得你跟程璟不会永远僵下去的。”
这回轮到我沉默了。老实说,这个问题我可没有办法回答。
接着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我们聊起了学业上的一些问题。
我如今仍在国内上高中,今年的六月份就要高考了,我跟学校请了长假,要在家里复习,学校同意了。本来班主任是不松口的,说我要在学校里学习效率才高一些,在家里哪里能安心下来学习呢?......诸如此类的各种剖析利弊的话她还说了很多。不过我想这位新接手毕业班的老师似乎不太了解我的实力,于是我将最近几年的成绩发到了她的邮箱里,自此她再也没有打过我的电话了。
没有把握的事情我是不做的。
更何况,学校里面那么多双只会盯着人的断腿看的眼睛,我的学习效率又能高到哪里去呢?
我虽然来雅坦画画,但并没有要放弃学业的意思。高考我还是会好好考的。
林舒白今年大二,比我大两岁,就读于雅坦大学艺术学院,我跟他的讲师是同一个。我只是作为兴趣爱好才去上课的,并不打算将画画作为我的谋生手段。不过作为同一个老师的学生,我们都有着同一份作业,即要把自己最想画下来的人物的肖像图画出来,交上去给老师批改。
这位姓图林斯特的老师对学生的要求极高,要是画不好,不能体现画手的感情的画作,是会被直接打回来重画的。
作业截止的时间是今年的三月份。现在是十二月中旬,我还有两个半月的时间。
倒霉催的,我们两个人的作业都没有完成,同为难兄难弟,我们的感情就又近了一分。
“我本来想对着他留给我的照片画的,但怎么画都没有感觉。”林舒白说,“我必须得见到他本人,不然我画不了。你呢?”他看着我问。
“同样没有感觉。”我极力想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但看着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窗玻璃中的我的影子,很显然,我并没有如愿地笑出来。
他走到我的画家面前,又对着楼下的程璟看了看,最后下了结论:“谯疏啊谯疏,你不是不想画,你是不敢画。”
真是一语道破,一针见血。
是的。
我的确是,不敢画。
送走林舒白,我来到窗前,左手一拉,把窗的缝隙又拉开了一些。一些调皮的雪花趁机飞了进来。
程璟已经站在楼下操场上整整六个小时了,他的头上顶着雪花,雪的深度几乎将他的膝盖给埋了起来。但是很奇怪,他看我的眼神却怎么也没变过。
不管我什么时候往下看,他的眼里都仿佛装有一团炙热的火焰。虽然看不清楚,但却感受得到那股火热。
我觉得整个人都掉进了一片火海之中。
太直白了。
我受不了。
看着他的眼神,我的脑子里突然就有一道灵光乍现,却又抓不住,最后大脑空空,看着满室的寂寥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空了一块,窗外的寒风就从那漏风的缺口里钻了进去,难以想象的寒冷刺得我全身都疼。
真的疼。
第19章
我就像是一株植于暗室的浅根小草,既渴望着青天,又渴望着雨露,可当那门完全打开,外面的阳光毫不吝啬地照到我身上时,我又拼命地想要缩回自己裸露在外的叶片。
因为太刺眼。
我给自己也倒了杯酒,端着酒杯踱到窗边。
楼下的情景发生了一点改变。
程璟的嘴唇像雪一样白,脸上还粘上了些雪花,身形已经有点不稳,隐隐有要倒下的势态。
我并不想闹出人命。
“肉肉,你下去叫你主人上来吧。”我手往下指着窗口,又挥了几下,跟那只刚睡醒的狗狗说。
肉肉虽然已经步入垂暮之年,但那股与生俱来的聪明劲儿还在,能听得懂我们给它下的一些简单指令。
我给它开了门,看着它左摇右晃的尾巴消失在楼梯口。但我随后转念一想,也没管身上不小心沾上的五颜六色的颜料,就拎着衣服下楼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冲动,也许只是纯粹地想要亲眼见识一下程璟的狼狈样子。
楼层太高,看不太清楚。
时针指向了五。
他的确是快要倒下了,但是见到我的时候却强撑着挺直腰杆儿。
挂在脖间的红色围巾显得格外的醒目。
“哥哥。”
雅坦这座城市纬度高,冬季时白天很短,五点钟的时候太阳就已经下了山。
在夕阳的余晖里,我听见他叫了我一声。
我点点头,他又继续往下说了,不过声音哆哆嗦嗦的。
“哥哥,你的画......完成了吗?没完成的话我再站一会儿,等你画完。”
“天黑了,光线不好,明天再继续。”我随便敷衍了几句就转身往回走。他的样子的确狼狈,但我说不清楚为什么心头堵堵的,不由地开始烦躁起来。
这大拳头又一次打在了棉花上。
砰——
后面传来了一声倒地的闷响。
我紧了紧拳头,回过头来,看到他果然倒在了地上。
腿麻了吧。
毕竟站了这么久。
肉肉围在他身旁,亲昵地舔了舔他秀气的鼻梁,把大脑袋放到了他的脖颈处蹭了蹭,肉肉喜欢用这样的举动来求我们两位小主人抱抱。
“哥哥,你先上楼,等我缓过来了......就上去。”他的侧脸贴着地面,双手向下扶着膝盖,话说得很艰难,像是在隐忍着什么莫大的痛苦。
我的脚步顿了顿,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还是回国吧。”我如此说道。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嘶!”他的话都说不完整了,大概是脚底板传来的疼痛感使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
我弯腰,单手往他背后一托,把他扶了起来,快速往前走。
要不是我拄着拐杖,我就直接把他抱起来了,没看见有这么多人在看向这边吗?
他似乎有点惊慌失措,连连推拒:“哥哥!不,不用你扶我!我可以自己走的。”
“闭嘴!”我低声轻吼道,眼睛没看他,只盯着路面。
进了大楼,我摁下了电梯开关,电梯门开了之后就扶着他往电梯里面走。
电梯里零零散散地站了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总算有了点人气,不像外面那样寒冷。
程璟的嘴一开一合的,似乎想要跟我说什么,但估计是顾忌着我刚刚跟他说的话,依旧是没能开口。
看到我们这两个小主人终于聚合在了一起,肉肉看起来特别地高兴,他围着我的腿一连转了好几圈。那几个外国人看到这样通人性的狗直抿唇偷笑。
到了房间,刷了卡,进门,我把他放到了沙发上,将室内的暖气调高了几度,又接着把没喝完的酒喝完。
“哥哥,我带来了汤圆,是你最喜欢的芝麻馅!”他从大衣里掏出了一个保温壶来,讨好似的放在桌面。
我一直是个很复杂的人。一方面不喜欢吃甜食,另一方面又屡屡打破自己的原则,不由自主地被一些甜食吸引,芝麻馅的汤圆就是其中之一。
保温壶一直被程璟小心翼翼地放在怀里护着,不仅有大衣的保护,又有自己的温热体温护着,因此即便已经过了六个小时汤圆也还是热乎的。
“我妈同意你来了?”我把视线从套有一层棉麻织锦的保温壶淡淡挪开,问道。
他不像我,有想走就走的勇气。我走的时候他还在高三的理科教室里,苦哈哈地就着晨间的热水壶刷题,跟各类千变万化的理综题坚持不懈地作斗争。
还是学文科的残疾人多一点自由。
七年前,我车祸后,我妈就把国外的资本全部撤回了国内,并且在二叔的帮助下还完了所有的债务尝试东山再起,这几年公司上下被她打理得也是有声有色,逐渐好起来了。
总之,到底是没有倒闭。郁顿庄园也保了下来,没有被低价卖掉。
他敲着自己硬邦邦的腿,推了推眼镜,冲我点了点头。“清姨说让我代替她来看看你。”
在暖气的熏腾下他的脸已经恢复了红润,此时泛起了一层粉色。
“嗯。”我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坐到了钢琴前。
看来是挺忙的,连看望儿子这件事都要假于人手。
他突然有点激动,问:“哥哥要弹琴吗?”
“不,”我摇摇头,“我刚才已经弹过了。”
他的头低了下去,看上去有些失落。
“我今晚想吃鲮鱼,你给我弄。味道要和以前一样。”
“那汤圆呢?哥哥你不吃了吗?”他极力辩解,站起来的时候差点就摔倒了。“虽然可能有点凉了,但热一热还是很好吃的。”
“不想吃”这三个字不知怎么回事,再说出口时就变成了“吃,你也帮我热一下吧,我先去洗澡了。”我进浴室时也没拄拐杖,扶着墙就进去了。
“好!”他高声应道,语气间很振奋。
我真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好开心的。
每年冬天,冬至前,我都会来雅坦。其实夏天也会来,我先前已经解释过,我来这里上暑课,作为兴趣,更作为烦闷的纾解。也不是说南景就没有可以学画画的地方,只是有些事情,换个地方做也许会更加好,事实也证明的确如此。更何况爷爷奶奶在这座城市长居,二叔也在这里工作,我也算有个照应。不像在南景,有个妈就跟没有似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应该放弃寻找母爱的幼稚之举了。
冰箱里没有任何食材,于是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发现程璟已经出门买菜去了。菜市场就在楼底下,不远,也就隔个五百米,走过去就当是锻炼身体了。自从我来这里过冬之后,程璟也每年都跟过来,他对这里已经算是相当熟悉。
我打开手机,发现上面多了几个未接电话,都是我妈今早上打来的,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所以就没有接到。我妈见我没接就发了几条短信。
“疏儿,你看到程璟了吗?他坐上去雅坦的飞机了,你记得去接一下他。”
文字底下是一串航班号。
我快速地浏览了一下,还有一条短信是下午三点钟发的。
“谯疏,接到程璟了吗?”
我心里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把手机砸往墙上了,接着我走到画架面前,把那张几乎就要成型的白色画纸揉了个稀巴烂,将其呈抛物线丢进了电视机旁的垃圾桶里。
既然这么想当我的模特,你以后就一直在楼下站着吧。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钥匙转动门把手的声音。
是程璟买菜回来了。肉肉跟在他的后面,鼻子直往菜篮子前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