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对面传来一声轻笑,“我不光瞎,还缺心少肺。要说还数您招子亮。”
徐明海:“别拍马屁,你说让他俩去哪儿约会比较好,北海公园怎么样?”
衡烨:“挺好的,白天晒太阳,晚上喂蚊子。哥你可真浪漫。”
徐明海:“好好聊天,别阴阳怪气地挤兑人。那要不吃肯德基?逛商场?总不能上来就压马路吧?多干啊。”
衡烨:“俗,忒俗。”
“那你说。”徐明海没招儿了。
“果子不是喜欢张国荣的吗?江爱芸也挺喜欢的。正好下个月28号有他一部电影上映。这么着,我负责弄四张票。当天就拉着江爱芸回市里,翘第二天的课。哥你到时候负责把果子弄过去,怎么样?”
“干嘛还弄四张啊?”徐明海手指绕着电话线,纳闷问,“两张不完事了吗?”
“你还不知道你们家果子?模样是好,学习是牛逼,往那儿一站人五人六的,可就是跟姑娘没话。咱俩要是不跟着和稀泥,我保准他看电影就是看电影。”衡烨摆事实,讲道理。
徐明海想了想:“行吧,那你多费心。看完电影哥请你们吃饭。”
“一定让组织放心!”衡烨信心满满。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周三一放学,徐明海接上人就往展览馆骑。
秋实坐在后面,看着两侧飞驰而过的街景,问:“咱不回家?”
“咱看电影去,”徐明海回答,“都跟家里都打过招呼了,放心。”
“真的?!”幸福突然变得无边无际,兴奋和期待一股脑地涌在秋实的脸上。他大声问前面的人,“怎么突然要带我去看电影?”
“瞎打听什么?到了不就知道了?”徐明海只拼命蹬车。
说起来,俩人从没有单独去过电影院。看电影对他们来说,等于夏天的时候把电视搁院子里,再剖开一个浸在冷水里的西瓜,就这么坐在树下一起乘凉看盗版录像带。
他们看“黄飞鸿”,看“警察故事”。看正义打败邪恶,看美女爱上帅哥。俩人最喜欢看的电影是“纵横四海”。徐明海说周润发坐在轮椅里和钟楚红跳探戈那段很经典。但秋实当时却希望两个男主角能一起跳支舞,觉得那样会更美好。
秋实抱着徐明海的腰,呼吸着拂面而来的暖风,期盼俩人在浓黑中能像其他高中小情侣一样,偷摸谈一场100多分钟的恋爱。
等终于到了地方,剧院门口早已是人山人海。年轻人占大多数,谁都是一脸的迫不及待。
秋实下了车,立刻被悬挂在电影院外的巨幅海报吸引了。
这上面是两个京剧扮相的人,玉鼻秀目的那个托着另一个人的脸,正小心翼翼地勾着色相。
海报中间落着几个龙飞凤舞的毛笔字:霸王别姬。
第49章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霸王别姬……”秋实问,“这不应该是出折子戏吗?”
“听过?”徐明海在一旁锁好车,仰头也看向海报。
“在九爷那儿听过。电影也是讲项羽和虞姬的故事?”
“我哪儿懂啊?就知道是张国荣演的。”徐明海勾肩搭背地把人拽到空场中央,“你不是喜欢宁采臣和阿占吗?就带你来看看呗。”
秋实听到这里着实吃了一惊。他立刻又仔细看了看海报——原来那个身着鱼鳞甲,凤眼朱唇的人真的是张国荣!
一股感动混合着惊喜从秋实的心窝里涌出,只是还没等他这个晕乎劲儿过去,就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冲他们走来。尚在澎湃中的血液刹那就凉了,秋实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好。”江爱芸主动打招呼。
“你好。”徐明海一面微笑,一面快速捅了一下秋实的后腰。
秋实斜了一眼旁边的衡烨,只得硬着头皮跟江爱芸点头问好。
江爱芸笑容璀璨,举止得体:“这票可真太难买了,衡烨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呢。多谢你俩。”
徐明海开始满嘴跑火车:“是难,所以果子跟这儿蹲了好几天,一连找了好几个黄牛才买着的。对吧,果子?”
“嗯……”秋实无奈应道。
“辛苦你啦!”江爱芸踮起脚来伸手拍了拍秋实肩,又跟徐明海说,“真嫉妒你,我要是也有果子这么个弟弟就好了。”
听话听音儿,徐明海觉得“弟弟”这词可不像什么好兆头。他咳嗽一声,赶紧说:“那咱进去吧,没几分钟了。”
一行人随着人潮进入放映厅后,徐明海排兵,衡烨布阵。最后愣是从左到右摆出了一个徐明海,江爱芸,秋实,衡烨的阵型来。彻底打碎了青春期少年想偷摸谈恋爱的一厢情愿。
秋实揣着一肚子莫名其妙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逐渐暗了下来。
在一片莹润的黑色中,坐在最外侧的衡烨压低了声音凑在秋实耳边问:“你生气啦?”
半晌秋实才搭茬:“这算什么?”
“算咱俩第一次看电影。”衡烨语气诚恳,态度卑微,”你别忘了,行吗?”
秋实听了心头不禁一酸,可没想到下一秒衡烨就蹬鼻子上脸,一把抓起了自己的手。
秋实在黑暗中瞪他,用力挣扎。可对方却死都不放直到弄出声响,惹得前排有人回头看来,秋实才无奈放弃。
荧幕陡然亮起,只见有人步履阑珊走来。字幕标注:一九七七年。一段隐晦不明的对话后,画面转眼来到了一九二四年的北平城。
于是,在一九九三年的七月二十八日,北京的观众坐在电影院里第一次看到了小豆子、豆子娘、小石头、小癞子、张公公、段小楼、菊仙、袁四爷……
他们看见水葱似的豆子在漫天大雪中被当娘的剁去了第六根指头。一个异种,当个凡俗人的福分也没有。*
他们听见程蝶衣发疯似的凄厉呐喊:“说好的一辈子!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
他们看见驾娇燕懒的一代名角儿端着描花洒金的扇子,轻颤妩媚地掩面,风流婉转地下腰,沉醉在欺人欺己的绮梦中。
他们感叹这世上的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作男人,直到人们不把他当人。
秋实彻底忘了自己那些心事,忘了被人牢牢攥着沁出汗水的手。他第一次被一部电影震撼了。
最后的最后,程蝶衣持着那柄长剑自刎。
秋实也将吊了将近三小时的一口气轻轻吁出。他想,豆子这下就能见着娘了。
随着荧幕上打出演员表,厅内也亮了起来。观众如雷的掌声口哨声经久不息。
待四人从电影院里走出来,徐明海借着路灯看见小伙伴们不由得一愣,忙问:“不是,这怎么闹的?”
只见仨人双颊上都挂着月亮的反光,明晃晃的。
江爱芸抹了把泪:“怪不得能拿这么多奖,真是好电影。”
衡烨也吸着鼻子感叹:“我的哥哥哎,你可真是铁石心肠,白糟践电影票。”
秋实低着头,没说话。
“内什么,渴死了。”徐明海没忘今晚的主要任务,开始努力创造机会,“果子,你和江爱芸去那边小卖部买点水过来行吗?”
“还是咱俩去吧,出来玩儿哪能让人家小孩儿买东西?”江爱芸恢复了情绪,笑着说。
“对,哥,还是你俩去吧!”衡烨催促,“给我和果子来北冰洋,凉点儿的。”
徐明海有些懵,和对方打了阵眉眼官司后,猜到八成衡烨是为了把人支开,单独嘱咐果子什么,便和江爱芸往卖冷饮的地方走去。
衡烨见他们走了,立马拽着秋实坐到电影院门口青石台阶上。他熟练地给自己点上烟,吸了一口后吐出一个烟圈,看它越飘越远。
“你跟你哥没戏。”衡烨没头没脑地说,同时用拇指一遍遍搓动着打火机上的磨轮,“这玩意儿是天生的,徐明海是’成常人’,他只会对着女的硬。”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秋实的心像是被人一把揪住,毫不留情地攥了攥。
衡烨扭过头来看着秋实一脸的不自在,笑着问:“你怎么这么纯啊?瞧你看徐明海那个眼神儿,我可不信你对他一点想法都没有。反正自打我弄明白了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儿后,早就把你琢磨一溜够了。”
除了徐明海,秋实还从来没跟谁谈过这方面的事情。他立刻垂下眼,用行动告诉对方自己并不感到受宠若惊。
衡烨不得不收起轻浮的调调,认认真真说:“其实,跟你俩在一起混这么久,我再缺根筋也能看出你对徐明海是什么心思。我明白,你俩打小一起长大,这里面的情义肯定不薄。但别说徐明海不是,就算他是,你也不能跟他好。”
秋实低头不语,像是种无声地反抗。
衡烨继续劝他:“旁人咱不提,就说徐明海他妈。那可是个把舌头架在别人脖子上的主儿。她要是有一天知道了你跟他儿子搞这事儿,还不活扒了你的皮?然后连同你妈、你叔儿、你学校,或者是你未来的单位……她要不闹个日月无光草木不长,我跟你姓儿。”
秋实听到这里,双手抱住小腿打了个寒颤。
“而且,”衡烨顿了顿,“就咱这社会现状,你要是被这么一闹,还怎么活?秋实,你信我。不让你跟徐明海好,不光因为私心。还因为你跟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俩万劫不复。”
这些话无疑是肺腑之言。秋实想了想,踟蹰地开了口:“衡烨……”
“你说,咱俩之间没必要拘着。”衡烨又吐了个烟圈。
“你看,“霸王别姬”都能在电影院里放了。刚散场的时候,我听见人说这片子还在外国拿了大奖。这是不是能证明大家可以够接受这种感情?说到底,同性恋不杀人犯法,不就是喜欢上一个人吗?”
“幼稚。”衡烨冷笑,“你当同性恋是新发明还是某种西方新潮流?自古就有啊我的驸马!这都好几千年了,一直是最边缘最见不得光的事儿。“霸王别姬”能公映怎么了?不过是电影里的爱恨情仇,大家伙儿闲来无事捧个场,跟着掉几滴眼泪就罢了。可你指着让老百姓打心眼里接受这事儿,再过两三百年我看也悬。”
秋实心头刮来一阵冷风,浑身的燥热在这个七月傍晚跑得一丝不剩。
“我劝你早死心早超生。”衡烨香身边似乎僵掉的人嘱咐,“还有,千万别让他知道你是。”
“你怕他觉得我恶心?”秋实回过神来,咬牙道,“不可能!”
衡烨不置可否:“都跟你说了别拿这个赌。”
一股被压抑许久的火气顺着奇经八脉就蹿了上来,秋实一把薅住衡烨的衣领,声音近乎嘶吼:“我说了,他就算知道也不可能恶心我!”
“别薅,这还是你送我的衣服呢。你不心疼我心疼。”衡烨扯开对方的手,顺便把烟在地上碾了碾,笑着说,“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这时,徐明海和江爱芸把汽水买回来了。
“聊什么呢?”徐明海品出一丝剑拔弩张的气息。
衡烨接过汽水,同时从旁边的影讯栏里抽出张宣传单来。
“这不刚看完电影吗?我俩聊’同性恋’呢。”他一脸天真冲着徐明海问,“哥,你说咱现实生活中有同性恋吗?”
第50章 别不学好
听见衡烨故意提起这个词,秋实心头一凛,马上盯着徐明海的脸观察他的反应。
徐明海低头看去,只见海报上面印着:异性恋、同性恋、生生死死无悔恋。
夫妻情、兄弟情、恩恩怨怨不了情。
“你算问着了,我还真碰见过。”徐明海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帮干爹盯生意的时候,有人趁着我弯腰找衣服故意摸我来着。”
衡烨追问:“男的?”
徐明海笑:“废话,女的摸我那还能叫同性恋吗?那叫有品味有追求。”
“会不会是不小心碰着的?”江爱芸也觉得好奇。
徐明海摆手:“肯定是成心的,能感觉出来。那人岁数挺大的了,看着至少有40。”
秋实听了不禁想,那平时自己故意去搂他抱他,他感觉出来了吗?
“你揍他了吧?”衡烨赶紧问。
“没揍,给丫手撅了。可丫还不老实。最后我说再腻歪我就叫联防的来,丫才一溜烟跑了。”徐明海无奈,“真够逗的,我像那种人吗?”
“那种人”三个字带着细不可闻又天经地义的不屑,像是沾了水的鞭子,一下就抽在秋实脊背上。不需要衡烨再刻意火上浇油,他今天的任务圆满达成。
接下来,秋实浑浑噩噩地吃了一顿毫无滋味的晚饭,跟着大家一起把江爱芸送回她家楼下,终于熬到互相道别的时候。
皇帝不急太监急,徐明海见男主角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打蛇随棍上,只好自作主张帮着交换了电话号码,说下次有机会再一起看电影。
随着江爱芸款步上楼,衡烨也准备打道回府。他临别前特地丢给秋实一个“千万别让他知道”的眼神,然后抬手打了个过路的“面的”。
徐明海见人都走干净了,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今晚累心程度绝不亚于去西天取了趟经。他一面招呼秋实上车,一面抱怨:“你可真行啊你,你跟人家姑娘说的话超过三句了吗?”
“我坐前面。”秋实没理姑娘这茬。
徐明海没明白:“啊?”
秋实重申:“我说我坐前杠。”
“不是,你这么老大的个子坐前杠,我还怎么骑车?”徐明海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