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熠敏锐地捕捉到,邵麟说的是“邵海峰夫妇”,而不是“我叔叔阿姨”一类的亲戚称呼。
“我知道——他们收养我,我应该心怀感激——但在邵远出生之后,他们的一些行为,总是让我觉得,自己是家里多余的包袱。”邵麟耸了耸肩,“所以我拼命学习,就是为了跳级,早点毕业,早点上大学,早点搬出去。”
邵麟话锋一转:“但是这不代表我会伤害小远!”
“我只是觉得自己多余,但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期待他们一家三口幸福。”
他也曾经拥有过,又经年渴望过的幸福。
“我大概就是嫉妒他。我是个柠檬精,但我不是坏人。”
邵麟素来平静的语气里像是崩开了一道裂痕,难得漏进了自己的情绪。在那一瞬间,夏熠几乎担心他会不会突然就哭了。
当然,邵麟没有。他只是眨眨眼,有点不好意思地别开了目光。而夏熠顺势将人拥入怀中,让人的下巴垫在自己肩上,连声安慰:“我知道,我知道。”
他撸了一把邵麟脑袋,落在人肩头,轻轻拍了拍:“别担心。我们会找到他的。”
……
等夏熠与邵麟再次回到山上的时候,双生树附近已经拉起了明黄色的警戒线。一线搜救人员对上层泥土做了简单的挖掘、清理,只见坑里埋着一个黑色的大号旅行包,布料早已破得不成形,在那些破洞里,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静静躺着一副小孩的骨架。
“夏组长,您这是开了什么天眼?您是怎么摸到这儿的?!”
“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回头给你解释。咱们这里躺着的又是谁啊?”
法医组很快就到了。
郁敏带着几个学生,开始仔细地从尸体颅端向脚趾方向收集遗骸。
他带着手套,用手指比了比,很快得出结论:“从颅骨大小、长骨长度,与牙齿的情况来看,孩子的年龄应该在6-10岁之间。就骨盆来看,应该是个男孩。尸体已经彻底白骨化了,死亡时间少说也是五年起步。”
“仅凭目测,尸体左侧骨头的破碎度远远高于右侧,暂时还不能确定,这是由生前骨折所致,还是死后受到重压一类的破坏。具体的死因,要等拿回实验室后再分析。”
法医组离开时,警方清点了一遍现场留下的东西,就只有一副骸骨,一个黑色旅行包,和一些边角衣料。
夏熠问道:“就只有这些?没有别的了?”
郁敏不解:“还应该有些什么吗?”
夏熠与邵麟互相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那把匕首不见了!
同时,痕检组在地上发现了两种脚印:一双花纹独特的40码的运动鞋,一双普通波纹地的36码鞋。
邵远这次来燕安,穿了妈妈给买的新运动鞋。邵麟记得那个牌子,上网凭图片找到了运动鞋型号,继而找到了鞋底花案,正好与那双40码的鞋印匹配!
警方就此得出结论——邵远确实来过这个地方。但奇怪的是,他似乎就在双生树下挖了一点,又把土给推了回去,而且,树下没有血迹,也没有被压倒的植被,似乎不曾发生过暴力冲突。
倘若邵远在这里被人打晕绑走了,要把一个身高近一米七的十四岁男生绑下山也绝非易事。
那邵远,到底又去了哪里?
搜救队以双生树为中心,展开了一轮新的搜查。
同时,法医组争分夺秒,开始确定小孩的尸源。
大约在十年前,包括燕安市在内的多个沿海地区城市,曾经遭遇过一个“儿童丢失案”的高峰期,每年都有不少孩子失踪,一直下落不明。虽说警方有根据相关目击人的描述,曾经画出了几个“儿童拐卖犯”的肖像,却始终没能侦破那个犯罪团伙。那一叠叠失踪孩子的卷宗,束之高阁,成了无数父母的噩梦,与无数警察的心头遗憾。
再后来,DNA检验的成本跳崖式降低,市局郑建森带头搞了一个项目——重新建立这些失踪儿童的DNA数据库。他带领手下的警察,挨个儿联系上了失踪儿童的直系亲属,通过头发、口腔表面细胞收集了DNA,记录入库,就是期待着,或许在未来某一天,孩子的DNA会突然出现。
多亏郑建森大力推动了这个计划,郁敏一跑DNA,就在数据库里找到了匹配——
双生树下埋着的孩子,是十年前在西山走丢的。他叫刘宇童,失踪的时候只有七岁。
正是消失了那么多年,一直存活于大学生鬼故事里的童童!
只是谁也没想到,童童的尸体会以这样的方式重见天日。
夏熠忍不住骂了一声脏话:“我还以为那个故事是傻子杜撰的!”
他风风火火回到局里,从尘封的档案室里翻出了十年前的刘宇童失踪案。
刘宇童当年,一家人就住在“小丘坪”——与燕安大学后校门之间,只隔了一座小丘峰。当年,小丘坪是一片平房,有溪水,有农田,当然,现在小丘坪早已彻底拆迁,变成了燕大农学院的教学楼。
十年前,某个平凡的夏日午后,刘宇童像往常一样去山里玩耍,却再也没有回来。
警方搜了好几天山,一直没能在西山上找到孩子的尸体,便怀疑小男孩和当时另外几个失踪的孩子一样,是在玩耍时,被人贩子给绑架了。那个年代,无论是刑侦技术,还是监控覆盖,都远不如现在……然而,不幸的是,当年负责这个案子的老警察,去年中风去世。而古早案卷上记录的寥寥几笔,实在很难还原当年的诸多细节。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邵远之前参加的那个奥数培训营,也拉响了年前最后一声下课铃。
几个一块儿从盐泉市来的孩子,见邵远还没回来,这才觉得事情似乎真的有那么丁点儿不对劲。小眼镜和另外一个男孩自己买了车票走了,而陈灵玲的叔叔就在燕安工作,正打算开车带孩子回盐泉,可谁知小姑娘不肯回去了,闹着非要再去见一次警察。
漂亮的小姑娘扭捏了半天,才说出真相。原来,她和邵远在学校里就认识,恰好又都是学生干部,平时眉来眼去的就有了那么一点意思。那天他们玩真心话大冒险,大伙儿们问邵远是不是暗恋陈灵玲,小姑娘就暗地希望他能承认。
谁知邵远直接赖皮反悔,改成了大冒险。
当时候小姑娘就有点生气了。
结果,一群小屁孩往坟堆里一钻,大冬天那个阴风阵阵的,陈灵玲就害怕了,说我们不去了,这个大冒险还是算了吧。大概邵远那个年纪的小男孩,喜欢谁偏偏就要欺负谁。邵远一路嘲笑陈灵玲没用胆子小,把小姑娘给气坏了。
再接下来的事,邵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陈灵玲心想,邵远你不是说自己胆子大么?当天晚上,她就拿室友的发热手套,一路垂到邵远他们宿舍的窗前。蘑菇头的发热手套自带一根防丢的线,陈灵玲又拿了一根宿舍的晾衣叉,把发热手套压在了楼下窗户上,应出了那个手印。
担心人睡着了没看到,她还特意拿晾衣叉轻轻敲了敲楼下的门。
果然,楼下很快就炸开了锅,陈灵玲当时还躲在被窝里偷笑。
她一直没告诉邵远真相,就是为了“惩罚”邵远,可谁知邵远对童童的事情越来越上心,她反而不敢说了。可现在眼看着问题严重了,陈灵玲才觉得自己必须向警方坦白。
“我不想回盐泉了,”小姑娘沮丧地耷拉着脑袋,“我想等邵远回来。”
腊月二十八,邵远父母也远道而来。
两老听说这事,差点没给疯了,可是春运期间,高铁与长途汽车票双双售罄,只能自己开车,一路堵了七个小时,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了燕安市局。
而这个时候,邵远也已经失踪了二十四小时。
邵麟觉得自己实在没脸见爸妈,便让夏熠帮自己先挡一挡。
可张静静听夏熠简述了前因后果,就在谈话室里大声喊了起来:“不可能的,我知道我们小远!我们小远最乖了,不可能骗人翘课的。他说哥哥找他,那一定是哥哥找他!你们为什么不去问哥哥?为什么不去问哥哥!”
“还有那什么尸体——小远第一次来燕安,怎么会去碰那种脏东西?你们去把邵麟给我叫出来,我要他给我说清楚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女士,我们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目前警方正在全力搜救你的儿子,我们与你一样……”
“他都不敢来见过,他就是心里有鬼!”
夏熠听了这话,就有点不开心了:“邵麟一晚上没睡,和我们一块儿搜山就是为了找你儿子,你不要——”
可在这时,邵麟推门走了进来。
张静静的目光落到邵麟身上,突然就情绪失控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几近歇斯底里地伸手指着邵麟,“打他小时候我就知道他很危险!小远跟着他,天知道要出什么事!我早和你说过的——”她一拳锤到了邵海峰肩上,嘴里喊着“小远”崩溃大哭。
邵海峰充满歉意地看了两人一眼,连拉带扯地把妻子带去了隔壁房间。
邵麟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平复了一下心情。
他与夏熠低声说道:“绑匪终于来电话了。”
就在方才,燕安市局接到了一个电话。
从声音上听,对方明显使用了劣质变声器——绑匪只撂下一句话,没给警方任何沟通交涉的余地:“请在72小时内找出杀死刘宇童的凶手,邵远就会活着回来。要不然,山里就会再‘消失’一个小孩。”
随后电话里传来了邵远的声音:“救命!”
通讯戛然而止。
第63章 家
除夕前夜, 一个匿名绑架电话,让局里炸开了锅。
“是网络电话,无法回拨——而且通话时间太短了, 我们完全没有办法定位!”
“我靠,这是几个意思?这个绑匪是为了要求警方破案, 所以才绑架了邵远???”
“这也不算是坏消息。目前看来, 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绑匪应该暂时不会伤害邵远?”
“日哟, 72小时, 那可就明年了。我有一种预感, 今年我又又又不能回去吃年夜饭了……”
除夕前夜的市局,依然灯火通明。
“艹,十年悬案, 现在要求警方72小时内破了。”夏熠焦虑地来回踱圈儿,“万一找不到,这是要撕票的意思?”
邵麟原本正转着笔思考, 这会儿“啪”的一声把笔重重拍在桌上,眸底闪过一丝锋利的冷光:“72小时破案?我可去他大爷的, 72小时内, 我们找到绑匪,找到邵远。谁和他谈条件?!”
夏熠:“……”好有道理。
“破案是警察的本职工作, 轮不到任何人以此绑架要挟。”
邵麟冷静地分析道:“目前,根据这个电话,我们能掌握以下信息点:第一,绑匪对电子科技有一定的了解, 能够熟练使用网络电话、变声器这一类的东西,而且, 他/她现在在某个有网络的地方。第二,绑匪非常关心刘宇童,当年一定与失踪案有关。在十年后,还能如此关注一个失踪儿童的人不多,根据绑匪的需求,这人很有可能就是刘宇童当年的亲戚——刘宇童家人现在都在哪里?”
阎晶晶抱着电脑一路飞奔:“来了来了!我整理好了!”
刘宇童家庭结构相对简单:他父母在当地开杂货店,家里还有一个大了他十五岁的姐姐。看刘宇童的出生年份,恰好是二胎开放,估摸着父母年纪不大,就又生了一个。
刘宇童家早先的房子早已拆迁。阎晶晶通过房管局的记录,发现小丘峰下所有村民都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区分配了新房。刘宇童家也不例外,分得了两套一百多平的学区公寓。这几年燕安市房价疯涨,那小区的房价早已价格不菲。
“可是,刘宇童的父母在事后一年就离婚了,刚好就是拆迁那时候。”阎晶晶说道,“原因是刘母受不了儿子失踪这打击,得了疯病,也不工作了,成日四处怪叫着喊‘童童’。走在路上,还经常就说自己看到童童了,一路追着人跑,扑别人家小孩——燕大那个鬼故事,也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邵麟点点头:“延长哀伤障碍 。”
“反正,就是刘母死活不愿意进医院治疗,几次刘父逼迫,她又咬又叫,刘父受不了了,索性离了婚。一人分了一套房。”
“刘家父母是十八岁时生的大姐,离婚后,刘父41岁,大概是凭着燕安市那么大一套学区房,很快又娶了个村里的年轻姑娘,又生了个儿子,现在一家三口小日子过得挺美满。”
“爸爸可以划掉了,不可能是他。”邵麟摇头,“现场除了邵远的鞋印,还有一个36码的鞋印,这个大小的鞋,很有可能是个女性。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女性也不可能一个人打晕小远,在山上把人给运走,但女性可以欺骗他,或许把他骗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了?妈妈和姐姐呢?”
“妈妈疯病不知好了没有,反正档案里是没记录了。姐姐是个实验员,就在燕大的农学院工作,好多年了,一直未婚。哦对了,”阎晶晶补充道,“就在去年,姐姐还来公安局打听过刘宇童的消息,应该也挺上心的。”
邵麟那笔在档案上圈了两个名字:“妈妈和姐姐。重点关注一下姐姐,毕竟妈妈如果精神不太正常的话,很难想象,她能够熟练使用网络电话与变声器。”
阎晶晶点点头,又飞速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