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你哥,他死了,你为什么不去父母的坟墓旁边给他立个碑?”
“……”
“我爸妈和你爸妈葬在一个墓园里,那天我去拜祭他们的时候,看到你和二吉也在,等你们走了,我过去看了一眼,只有你父母的墓碑,没有林阳的。”祈铭毫不在意的戳穿他想隐瞒的事实,“林冬,我不怪你,我也不恨他,当年的林阳不过是把枪,真正想要杀害我父母的人已经死了,你可以对我说实话,我也保证,绝不向任何人透露,包括罗家楠在内。”
放下筷子,林冬默幽幽的叹了口气。祈铭一向观察入微,自然不会忽略立没立墓碑的细节,这一点连唐喆学都没注意到。当然,林阳是枪决祈东翔夫妇的杀手,祈铭自然会对有关他的事格外关注。
对上祈铭如刀的视线,他权衡片刻叹道:“你就当他死了吧,反正……不管是毒蜂还是林阳,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祈铭冷冷道:“我不想欠他的人情。”
“事实上,你是欠我的人情。”
林冬笑着回应他。除了国际刑警那边的安排,林阳已然不再接任何工作,有功夫就跑去女儿所在的大学附近打短工,只求能远远的看一眼已经长大成人、美丽聪慧的亲生骨肉。然而林冬所求事关祈铭,他欠着对方父母的两条命,不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起码也得尽心尽力的帮这个忙。
其实可以把案子交给克里斯,由国际刑警出面调查,这样林阳便可名正言顺的去抓捕那些罪犯。但是FBI那边显然不愿意把这些案子移交出去,理由很简单,这都是发生在美国本土的案件,你国际刑警凭什么来插一脚?然而空悬多年的案件卷宗在FBI位于匡提科的总部里堆积如山,什么时候能轮到安排资金人力来追踪“破坏者”尚是未知数,所以就一直这么拖着。
同时林阳对FBI也没什么好感,别看电视电影里给他们演的那么好,其实呢,部门间相互掣肘导致效率低下,且官僚作风严重。不说所有人都这样,但至少他接触过的相关人员,行事做派真挺让人无语的。当然这不是FBI独有的问题,全世界大部分司法系统都一样,需要调用众多部门协调、占用大量人力物力以及资金的案子,没有一个行事果决且愿意承担责任的人来做主导,很难有效率。
而那些等不及法律伸张正义的人,只能转而向黑暗世界里的“执法者”求援。诚然,以暴制暴以恶治恶绝非正途,但有的人确实是被逼无奈。就像林阳前段时间在南美洲执行任务的时候,偶遇了一件本不该他插手的事情——
去往目的地的路上,他所搭乘的车被几个半大的孩子围住了,领头的那个撑死了十一二岁,拿着把枪,用不熟练的英语呼喊着,意图抢劫;司机很淡定的告诉林阳花钱消灾,而面对一群孩子,他也没打算让他们难堪,于是依照司机的嘱咐,给了领头人一万块当地的货币。按当天汇率计算,大概相当于十美金的样子,如果再迟一天,会更少。这让他想起自己年少时在缅甸的经历:极其严重的通货膨胀,纸币飞速贬值,有的地方只认美元或者人民币,国家发行的钱俨然成了废纸。
类似的情况在非洲比较常见,军阀常年混战所致。中美洲也比较严重,毕竟是三大毒品原材料产地之一。曾经他年轻时来过这边,那会还没这么乱,孩子们都很天真,不会狐假虎威的拿着把扳机都搂不动的破枪当街抢劫。
司机告诉他,由于当地政府腐败无能,官员收受贿赂,将大片的雨林开采权卖给国外的财团,原住民本该获得的补偿被地方长官克扣了,大量的人流离失所。他们一没有学历二没有专业技能,祖祖辈辈都靠渔猎为生,很多人住的还是那种树叶树枝搭起来的房子,猛然间失去了土地和赖以生存的雨林,反抗又会被武力镇压,权贵们赚得盆满钵满,可这些人却穷得连双夹脚拖鞋也穿不起,终日赤足奔走在泥泞的道路上。大人们都出去打工谋生,留下的孩子为了糊口,只得拉帮结伙的打劫外来旅客,完全没有人在乎他们的死活。
等把该抓的人抓了,林阳多在那里逗留了一段时间,联系当地教会捐了笔钱,为孩子们建立庇护所和学校。不算赎罪,只是把那些沾过血的钱用到正途上。然而就在他离开的前一晚,负责为孩子们筹建庇护所的修女嬷嬷焦急上门,告知他用来采购建筑材料的钱和货物清单对不上,明显是被谁克扣了。
林阳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慨与激动的情绪,而是轻描淡写的告知嬷嬷自己知道了,会去找教区负责人沟通。第二天一早,嬷嬷去做祷告,惊愕的看到教堂门口绑着一圈鼻青脸肿的人。仔细看看,都是当地的官员和教区负责人,中间是满满一大袋现金。袋子上别着张字条,写着“我盯着你们呢”。
她再去找那个好心的捐赠人,却是人去屋空。
当时听林阳讲这件事的时候,林冬十分好奇:“你已经走了,要怎么盯着他们?”
“那个领头抢钱的孩子,我给他留了电话,但凡有人再敢偷我的钱,我不介意自己出机票钱去看他们。”林阳手里端着扎啤杯,却并无继续喝下去的打算——泡沫都没了,“老子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林冬淡笑。要照林阳以前的做法,这些人肯定有一个算一个,都活不了。打他们一顿了事,纯粹是林阳答应过克里斯不再杀人。但是这种人只要活着就是隐患,故而林阳打破了自己的规矩——不给任何人留联系方式——将电话号码留给了那个领头抢钱的孩子。
那不是个坏孩子,林阳后来跟过那伙孩子两天。他抢了钱买到吃的总会让给更小的孩子们吃,自己就在旁边看着,脏兮兮的脸上盈满笑意。逆境求生是所有人的本能,而在食不果腹的情况下还能优先照顾弱者,有这种觉悟的成年人都很少,更何况是个孩子。
看林阳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情,林冬问:“你想收徒弟啊?”
“我问过,他不愿意跟我走。”林阳笑叹,“他说他走了,那些孩子就没人保护了……嗨,傻小子。”
恍然间林冬想起了父母房里的照片,那个端着玩具枪戴着大盖帽,立志当警察的九岁男孩——
“嗯,像你以前一样的傻小子。”
TBC
第一百二十七章
吃完饭祈铭回局里找罗家楠, 结果人没在,电话联系,得知协查通告刚发下去就有消息了, 此时正往受理失踪案的派出所赶。罗家楠让他暂时也别急着回去,保不齐一会就有家属来认尸了。
尸僵尚未缓解, 尸体那个姿势无法放进停尸柜, 只能先搁解剖室的解剖台上。为此祈铭让高仁断了解剖室的暖风,以减缓尸体的腐败。给罗家楠打完电话,他特意去看了眼尸体的状态,判断何时可以进行尸检。解剖室一进去跟冰窖似的, 黑漆漆的只有走廊上透进来的一道光,尸体半跪着蜷在解剖台上, 光线晦暗且室温接近零度,使得屋里的气氛格外诡异。
然而这样的画面对于祈铭来说毫无刺激可言,要让罗家楠看见, 估计又得几天睡不好觉。
尸体上的所有身外之物已全部剪除, 交由鉴证的进行物证分析。现场根据尸温和开放式环境影响的推测,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日午夜前后。成年人失踪案, 一般来说在没有特殊原因的情况下, 要二十四小时才会被受理。现在时间不到十点, 如果协查通告发下去就立刻响应的那条线索对的上, 那么说明家属至少已经两天一夜没见着或者联系上死者了。
诚然, 打扮成这样跑去一个工地幕天席地的玩SM, 除了追求刺激,祈铭想不出别的可能性。而这种难以启齿的娱乐项目,必然是要瞒着家里人进行。要是死者喉咙里的东西确实是婚戒,那更得把秘密包的严严实实。当然不能忽略夫妻共同娱乐的情况, 但如果玩伴真的是其妻子,当丈夫身上因缺氧而出现明显的紫绀时,理应叫救护车才对。
也有可能,那个玩伴就是想看他死也说不一定。真要是那样的话,即便尸检结果给出的是体位性窒息,对方也得承担刑事责任。每接一起案子,一开始都要考虑多种可能性,然后根据法医、痕检提供的证据,再从这些可能性里用排除法排除掉不成立的假设。
很多时候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相,有的把预谋杀人伪装成抢劫杀人,有的把凶案伪装成意外。还有那种利用自己的所学给枕边人下毒的,使一起谋杀看起来像是自然死亡。前段时间看《警讯》的法医专刊时,祈铭曾读到过一起案子:一位拥有医学博士学位的丈夫,用过量的麻醉剂杀害了发妻;他是医院的外科大夫,利用职务之便窃取麻醉剂,毒害妻子长达两年之久;一开始使用小剂量,造成妻子患上了“心脏病”的假象,待到时机成熟时,一次性使用致死剂量,将谋杀用心脏病突发死亡来掩盖;幸而岳丈是胸外科的专家,发现女儿死状蹊跷,申请了法医尸检——真相大白,凶手伏法,告慰冤灵。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专业知识,有些死亡的真相并没有机会被探寻。有时走在外面看着芸芸众生,祈铭难免会下意识的去想:这些人里有没有罪犯?
罗家楠说他跟自己一样,都有职业病了。确实,刚认识罗家楠那会,祈铭看他走哪踅摸到哪,比做贼的还像贼,感觉对方有点神经质。可几年下来,经手的案子多了,他也变得有点神经质。不算坏事,起码他靠神经兮兮的四下踅摸在地铁里抓过小偷。不是亲自上手抓的,毕竟让罗家楠知道了准保跟他嗷嗷,而且捉贼捉赃,他发现的时候对方已经将赃物转移了。他拍下对方的体貌特征,交给负责相关路段的派出所民警,隔天巡查的时候给那孙子抓一人赃并获。
罗家楠看干反扒的同学在校友群里抱怨,说现在连法医都跑去抢他们的饭碗了。问了一圈,得知是自家媳妇干的好事,顿觉哭笑不得。不过比起祈铭动不动拿骷髅头到处给死者认亲戚的情况,抓个小偷还是值得夸奖的,就是得再次重申注意保护个人安全问题。他是真见过,气急败坏的窃贼是怎么用作案时的大长镊子捅死反扒同僚的。血迹从车厢拖到月台,再到通道、台阶,每一滴血都无声地诉说着对警徽的忠诚——
哪怕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抓住罪犯。
—
从解剖室出来回到办公室,祈铭打开电脑,将林冬提供的线索汇整好,写了封邮件给当时负责证人保护计划的执行官菲尔。
出乎意料,菲尔的邮件回的相当迅速,也就祈铭冲杯咖啡的功夫。
但是打开邮件,内容却让他略感失望。菲尔已经不负责这个案子了,事实上案件早已归为COLD CASE,似乎在祈铭遇袭并被成功解救之后,“破坏者”也随之销声匿迹。或者,换了更隐秘的犯罪方式。总之,五年来菲尔的邮箱里从未接过一封有关案件调查进展的邮件。
菲尔在信的最后说:【还需要更有力更明确的证据,否则我无法说服长官重启调查……很抱歉,祈,让你失望了。】
确实失望。咖啡的香气盈满鼻腔,喝到嘴里却是异常的苦涩——破不了案了么?那些刽子手就这样逍遥法外了?
本来没想给菲尔再回一封邮件,但也许是和罗家楠相处久了的缘故,祈铭对于隐忍这件事的阈值越来越高。不爽干嘛不发泄出来?憋出毛病受罪的不还是自己?
轻敲键盘,他给对方回复道:【请代我问候你的长官,告诉他,去他妈的】
点击发送,心情果然舒畅了许多。他甚至能想象出菲尔看到这封邮件时的表情,那个波多黎各裔的小个子男人脸上一定盈满了惊讶。电话响起,接通后他语调轻快的“喂”了一声。
“咋的,和林冬吃饭吃美啦?”
罗家楠听祈铭接电话没一千次也得有几百次了,能轻而易举的从一声简单的“喂”来判断出对方此时此刻的心情。如果给祈铭的心情从0到100排序,越开心越高,那现在起码在80分那档。
祈铭并不想和他解释太多:“有事儿说事儿。”
“哦,对上了,报失踪的就是死者,我说明天再带他媳妇去认尸,但对方坚持,所以你看能不能想想什么办法,别让死者以撅着屁股的形象出现?”
“那就用视频吧,只拍脸,我待会把摄像机架上,你到时候带她到法医办公室来看电脑屏幕就行。”
“成,呃,我大概……”罗家楠偏头和旁边的人说了句话,随后又对祈铭说:“半小时左右到局里。”
“来得及。”
挂上电话,祈铭走到柜子边,拉开柜门取出摄像机。然而低头调试机器的时候,眼前忽的一黑。他顿住手上的动作,摸索着撑住柜子。阵发性脑供血不足引起暴盲,打小就有的毛病,多年来他已然习惯了这反反复复的突然失明。持续时间快则几秒,慢则几分钟,这种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静待视力恢复。所以他不能开车,不能做外科医生,任何可能对自己或他人生命造成威胁的事情,都不能干。
有时暴盲是因为突然受到刺激,情绪起伏剧烈,但更多的时候,黑暗的降临毫无预兆。有时仅仅是睡醒从床上坐起来都会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而每一次落入无尽的黑暗等待光明复苏的时间里,他都无法控制的产生就此永远失明的恐惧感。
同时他的耳边也会响起罗家楠第一次得知他这个毛病时,给出的毫无作用的安慰——“没关系,就算你瞎了,也是个聪明的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