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尸检?”
“我刚去解剖室看了,至少还得七八个小时尸僵才能缓解,祈老师说等他回来再干。”
“行,那我上午先弄检察院那边要的资料,哦对,昨儿收的那两份检材,你看报告是你出我还是我出。”
“我弄吧,反正韩老师那边的活还没过来。”
老大不在,法医办公室里的工作照旧安排的有条不紊,偷奸耍滑磨洋工的人在这一天都干不下去。夏勇辉初来乍到就这里的工作效率所震惊,可能是因为邹筱筱带的学生多,一个项目三四个研究生干,但在这,同样的检测项目也就是祈铭或者高仁一个人的工作量。果然来市局实习是正确的选择,一年能干出三年的经验,就是忒累了,不然不至于刚入冬就感冒发烧。
高仁说自己刚来那会也连着感冒了好几次,尸检时口罩里全是鼻涕,还没法擦,恨不能给鼻子上装个开关才好。听他这么说夏勇辉心里平衡多了,本以为自己抵抗力下降了,原来都有过这么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干活的时候时间过的飞快,夏勇辉端杯子发现里面空了,起身接水时扫了眼表,快到吃午饭的点了。可祈铭还没回来。想着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耽搁了时间,他拿出手机给祈铭打去电话,一般来说做个眼底检查花不了多少工夫。
“今天人多,我刚查完,没事……嗯,对,尸检等我回去做。”
挂上电话,祈铭冲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的高田丰歉意点头:“不好意思,我同事找我,高叔叔,你刚说什么?”
高田丰默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铭铭,刚眼科林主任说的你都听见了,眼底毛细血管已经出现萎缩了,你也是学医的,该知道放任其发展下去是什么结果……我觉着你还是尽快安排下时间,来我这做个头部CTA看看眼动脉的情况,要是支路也萎缩了,你必须得动手术。”
做动脉造影需要打显影剂还要做肾功能检查,得住院,时间上比较紧张。祈铭犹豫了一下,说:“我最近比较忙,下午还有个尸检,嗯……等忙过这段吧。”
“下周行么?”出于对恩师之子的爱护之情,高田丰实在不愿看到祈铭双目失明,故而比对方还着急。
祈铭刚打开手机想查一下工作事项安排,又听高田丰说:“铭铭,你这样的情况我见过不是一例两例了,有的三十没到就失明了,你还有机会,别拖了,听话。”
“……”
紧紧攥住手机,祈铭垂眼盯着屏幕上当年罗家楠在病房里拍的、从此之后一直做手机开屏图的照片。失明对于天生看不见东西的人而言,是残缺,是遗憾,但对于他这样见识过世间繁华的人来讲,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残忍。
手机屏幕上的罗家楠笑得没心没肺,越看,他心里越难过。是的,他怕,怕解开纱布的瞬间便是永坠黑暗的起点。
“高叔叔,我知道拖下去没好处,但是不动手术,我至少睁开眼还能看见世界,可动了手术……我是法医,要是看不见了,我连这个也干不了了。”
作为享誉业界的神外医生,高田丰自是明了祈铭的担忧,同时也更明了这个病所带来的后果,只能尽量的劝:“我没逼你动手术,这不就说先检查一下,看看情况么?”
“你上次看我十年前做的CTA就说要动手术了,现在……”祈铭无奈叹息,“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我昨天失明了大概十五分钟,从来没这么久过。”
都是学医的,安慰人的话可以省了,高田丰直言道:“对啊,昨天十五分钟,下一次就可能是半小时,再下一次可能是一小时,直到——嗨,总之你得听我的话,先把检查做了再说后面的事,如果说还能撑个二三十年,那现在就没必要做这个手术,对吧?铭铭,你是医生,你该比谁都明白讳疾忌医的害处。”
道理是明白,可落到自己身上,那就不是简简单单一声“明白”的事儿了。思量片刻,祈铭硬挤出丝笑给真心实意为自己担忧的人:“我回去安排一下工作,尽快吧。”
高田丰仍是催促:“等你电话啊,我月底要去英国开会,最近就下周有空了。”
“好,麻烦你了,高叔叔。”
起身告辞,祈铭离开VIP诊疗室站在走廊上,茫然的望向尽头那扇明亮的窗。仿佛被什么力量驱使着一般,他缓步行至窗边,抬起手,接住那驱散冬日寒冷的正午日光。
握拳,却攥不住阳光。
手机铃声蓦然响起,罗家楠打来的。
“你还没看完啊?”听声音不像在办公室里,乱糟糟的。
祈铭清了下发紧的喉咙,轻松道:“刚看完。”
“没事儿吧?”
“没,还是老样子。”
“那你赶紧回去吃饭,我在外面呢,中午赶不回去。”
“这就回去,你也记着按点吃饭。”
“知道知道,哦对,你晚上得加班尸检吧?用不用我和别人调个夜班?”
“不用,你好好回去睡觉。”
“……啊,看吧,要是回去晚就不走——”声音忽然一顿,“诶,袁桥回来了,我得开车了,挂了啊。”
突然之间,祈铭感觉自己需要一份额外的勇气:“罗家楠!”
“啊?”
然而话到嘴边,他还是无法做出那无比艰难的抉择:“……那个……开车慢点……”
“知道了,挂了。”
电话挂断,祈铭无措的立在窗边,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连把手机揣回兜里的劲儿都没了。
TBC
第一百三十章
罗家楠和吕袁桥上午去了死者家里, 询问妻子杨慧芸。昨儿认尸造成的震撼显然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今天看见她的时候,罗家楠楞感觉和昨天见着的不是同一个人。一夜之隔, 整个人的精神气都垮了,脸上黯淡无光, 蜡黄蜡黄的, 许是哭了整整一宿,眼泡肿得像俩桃子。
事到如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得说了。罗家楠把现场照片给她看了两张,远距离拍摄的那种。只一眼, 杨慧芸便别开视线,收拢双臂紧紧抱住自己, 蜷缩在沙发上颤抖。
“……我不知道他有这种爱好……从来不知道……”此时的杨慧芸已然哭不出来了,眉眼紧皱,语气满是不堪忍受的耻辱, “他怎么会……怎么能……天呐……我要怎么跟孩子说……怎么跟家里人说……”
“那个, 你要是实在开不了口的话,我可以让局里法医给出个因病死亡的证明。”罗家楠说完又跟着解释了一句, “假的啊, 不能拿派出所销户用, 就是搁亲戚那好说点。”
听到这话, 吕袁桥侧头看了罗家楠一眼——这种话他从来没听师兄说过。开这种假证明只要不录到系统里就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 写完了不签名不盖章 就是废纸一张, 但怎么说也是违规操作。不过说实在的,任谁摊上这种事都说不出口,要想以后的日子不活在流言蜚语里,杨慧芸确实需要这么一份假证明。
罗家楠是糙, 心也比臭氧空洞大,但在吕袁桥看来,他在某些方面比很多人都更细腻,也更善良。就好像他手里的那些线人,能过老B那种日子的实属凤毛麟角,大部分人还都在底层挣扎。毕竟大多是蹲过大狱、没什么学历和技能的主,年纪越来越大,能干的工作越来越少。
年轻时的玩世不恭和肆意挥霍,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反噬到这些人身上。有一老痞子,曾经是罗明哲的线人,后来又给罗家楠当过两年线人,直到因伤人蹲了大牢。因有前科,出狱后始终没找到一份安稳工作。老娘摔断了胯骨,站不起来了
,天天得给医院送钱。罗家楠听老B说这家伙穷的连儿子的校服钱都出不起,第二天一早去了人家里。先指着人鼻子骂一顿,要他踏实工作别挑三拣四,跟老子训儿子似的,也不管人家的岁数都能当他爹了。然后去了学校,给了孩子一千块钱,让孩子交完校服钱剩下的去买参考书,好好学习,别特么再走他爹的老路。
按陈飞的话说,龙生龙凤生凤,罗家楠的行事做派和他爷爷当年几乎如出一辙。吕袁桥是觉着师哥生错了时代,那副侠义心肠放在当下物欲横流的社会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同时他也明白,正是因为这种性格,罗家楠才能完成在别人看来无法完成的任务——打入犯罪集团内部,获取组织人员信息及犯罪证据,并且,功成身退。
最难能可贵的是,罗家楠并没有躺在功劳簿上享受鲜花荣誉和掌声,而是选择回到爷爷曾经工作过的部门,做一名一线刑警。如果不是确切的知道他的经历,没人能在见第一面时想到这个粗门大嗓一身匪气,看起来就不像个好人的年轻刑警曾只身深入虎穴,一举拔除根系庞杂的黑社会组织。
罗家楠自己也说,从警校出来就进了黑社会,压根没正经破过案。刚进重案组的时候遇上案子,根本形不成完整的侦察思路,除了细致入微的观察力被苗红夸过,简直就是只菜鸟。上面奖励功臣归奖励,别人夸你两句也就完了,当警察要不会破案,日子久了谁真拿你当颗葱啊?年少成名后来落到默默无闻的又不是没见过,英雄也得一日三餐的过是不是?有到处做讲座的功夫不如踏踏实实破几个案子,比起戴着奖章 转着圈和各省的白衬衫拍照,他宁可上天台钻阴沟追嫌犯。
到现在为止,罗家楠一直不肯让局里把自己的照片挂市局大厅的英烈墙上,话糙理不糙——老子还特么活着呢,跟死人抢什么地方?
看不惯罗家楠的人也有,觉得他仗着有功劳就敢不遵守警员行为规范,上头还纵容他的违规行为。不过吕袁桥是挺欣赏罗家楠这性格的,不然不能一口一个师兄的叫。组里人也都特护着罗家楠,尤其是陈飞,骂归骂,谁要敢背后给罗家楠扎针,他第一个不答应。
回归眼前,杨慧芸不了解丈夫的爱好,那么她肯定不会知道丈夫的玩伴是谁。不过这种事问妻子问不出来,问哥们未必,保不齐死者认识的人里就有同好。从杨慧芸那要来死者施伟青的密友名单及联系方式,罗家楠叮嘱对方想起什么就立刻与自己联系,随后告辞离开。
下楼找地方简单吃过午饭,他和吕袁桥去了施伟青的单位,按名单上的人进行询问。排在名单第一号的是施伟青的副手,李峻,三十六七岁的年纪,却是华发早生。施伟青白头发也不少,用脑过度的结果。他是建筑公司的设计师,杨慧芸说他除了公司的工作还不少接私活,经常一熬就是一宿。所以她难以承受,一个努力赚钱养家、对妻儿体贴关怀的好丈夫好父亲,竟然会死的如此不堪。
听闻施伟青的死讯,李峻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出于对死者隐私的保护,罗家楠没提人是怎么死的,就问他知不知道施伟青平时除了单位同事,还有没有和其他人什么人交往过密。
李峻愣了起码十分钟的神,随即红了眼眶,话音颤颤巍巍的:“你们不知道他有多忙……哪有功夫交外面的朋友啊……除了做项目设计他还要跑现场,一天天的……”
弓身将脸埋进掌中,李峻“呜呜”的哭了起来。罗家楠和吕袁桥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解读出相同的想法——施伟青身为地产项目设计师,经常出入工地,了解工地的环境和施工时间,这就解释了他为什么会死在那么个四面透风的地方。
吕袁桥抽了张面巾纸塞李峻手里,随后拿出工地门口的照片,问:“诶,别哭了,看看,这是你们公司的项目么?”
泪眼模糊的辨认了一会,李峻边擤鼻涕边点了下头:“这项目是我们组做的,施总工几乎每隔一天就会去一趟工地,哎,怎么会死在自己亲手设计的大楼里……”
罗家楠闻言目光一顿,随即问:“我们没说他死在哪了
吧?工地那么大,你怎么知道他死在楼里了?”
“嗯?”李峻一怔,哭红的眼睛连续眨了好几下,“呃……我……我随口一说……我也不知道……他……具体死哪了……”
罗家楠和吕袁桥都没说话,就盯着他看,施加无形的压力。终于,李峻被看毛了,紧张的四下看看,梗着嗓子压低声音说:“前天下班的时候跟我说……要是……要是他老婆打电话给我找他……就说他出短差去了……然后晚上杨慧芸真给我打电话了,我帮他……帮他撒了个谎……转头我问他人在哪,告诉他他老婆查他岗了,然后他给我发了张工地的照片……就在楼里拍的……夜景……”
说完他把手机掏出来,点开微信,调出与施伟青的聊天记录,将图片展示给两位警官。罗家楠接过来看了看,确实是在楼里拍的,发送时间是凌晨一点半。
凌晨一点半?他脑子里绷起根弦——那个时候施伟青应该已经死了,谁发的照片?那个玩伴?为什么要发呢?不理不就完了?
这些疑问暂时没有答案。他把照片传到自己手机上,问:“大半夜的他老婆查岗,不是第一次了吧?”
李峻摇摇头,吭吭哧哧的:“有段时间了,可能是怀疑施总工有外遇吧……不过……不过我也没见他跟哪个女的走的近……杨慧芸那人有点……怎么说呢……疑神疑鬼的……有一次我去他们家,看见杨慧芸偷偷闻施总工换下来的衣服……”
闻衣服,该是闻有没有香水味。
罗家楠点点头,又问:“你刚才怎么不说?”
“你们又不说他是怎么死的,我……我怕坏他名声……”李峻为难皱眉,使劲吸溜了下鼻涕说:“施总工人特别好,我能有今天的成绩全靠他提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