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通讯器里传来武警那边的人的声音:“前方没有发现目标。船上只有一个老头,说确实有人联系了他,但今晚突然起了大风,无法出海。”
“辛苦兄弟们把他带回去审审吧。”陆野接起来,说。
刘跳跳瞪着眼睛问:“那……朝明红不在这里,我们去哪里找他?”
“不知道,”陆野摸出手机,翻开了微信,翻出与朝晖的聊天记录,“但我还是觉得朝明红没有离开江夜……我应当知道他在哪里。”
和朝晖一紧张就翻陆野的微信一样,陆野现在也有了这个习惯。只要事情没有往前推进,他就爱看看和朝晖的对话。看了安心。
这是一个讲究证据与线索的时代,像陆野这样的说辞,其实很没有道理。就像朝晖前段时间嘲讽刘跳跳所说的 “难道咱们江夜市的刘大侦探破案只靠幻想”,没有参考价值。
想到这里,陆野觉得有点好笑。也许他是第一个大喇喇把心里无理由推测说出来的刑侦队长。
但意外的,没有人对陆野的话显露出不满。大家都默不作声地看着陆野翻看着手里的手机,手机屏幕上隐约显示出微信的界面。
陆野还没盯着手机看几秒,忽然,一通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陆野皱眉,但还是打了个手势,接了起来。在接起来的前一刻,他甚至还怀疑这是朝明红的新号码。但电话那头传来了温柔的年轻女声。
“你好,请问、请问您认识朝晖先生吗?”女生说,听起来颇为紧张。电话背景音里还有小孩子的哭嚎,有点吵。
陆野眉头皱得更深:“我是陆野,认识朝晖。你是谁?”
“啊……陆野,陆野……”这个女生好像琢磨了一下陆野的名字,然后赶紧说正事,“啊是这样的,我是朝晖老师的责编,他今天把妹妹朝夕月寄托在我家了,本来说好晚上会接回去的,怎么现在凌晨了也没见他来……”
“什么?”
“你你你别误会,我和朝晖老师没什么关系,我就是、就是联系不上他,也没有他朋友的联系电话,就打到你这里了。”邓姝把嗷嗷哭着的朝夕月抱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这小姑娘不知怎么了,本来一直好好的,刚才都睡着了,刚刚却突然爬起来哭,也不饿,应该也不是想上厕所,就单纯地哭。
陆野顿时急了,挥了挥手,带着人往警车停放的地方走。边走边和邓姝确认消息:“他几点把朝夕月托付给你的?跟你说什么了?”
但邓姝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地解释了半天,也没什么有效的信息。陆野坐上了车,让刘跳跳开车往市里的方向开。
“还有个问题,你怎么得到我的号码的?是他把我填为紧急联系人了吗?”
“不是不是,这个,这个解释起来有点麻烦,是我从朝晖老师的小说里翻出来的……”邓姝跪坐在地上,用鼠标点击着面前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朝夕月安静了一点点,趴在她怀里啜泣。
“这与他的失踪会有关系吗?”陆野没时间与邓姝问那么多,有点着急了。
邓姝闻言,好一阵震惊,不知道事态怎么就往“失踪”上面发展了,赶紧说:“没、没有关系!我我我就是联系不上他着急,我不耽误你们探案了!快去找他吧……我也感觉他近期状态不对!”
事态紧急,陆野没废话,说了一句“谢谢”就把电话挂了。然后深吸一口气,靠在副驾驶的靠椅上。
“野哥,朝晖不见了?”刘跳跳小心翼翼地问。他刚才隐隐约约也听到一些。
“嗯。”陆野拨打着朝晖的电话,捏了捏眉心,觉得朝晖怕是被朝明红扯上什么关系了。他一时间心乱如麻,从中理不出个头绪。
车窗外的星子一闪一闪的,看着明亮,实际浩瀚一片,不知道其中哪一颗才指着正确的方向。
陆野看着星星,又看着始终接不起来的手机通讯,突然在心里“叮”了一声,猛地直起身子说:“去文苑小区!”
文苑小区,就是朝晖藏匿过往一切的终点。
————
朝夕月还在流眼泪,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都哭红肿了。邓姝心疼不已,去洗手间用温水浸透了一块毛巾,回来敷在她眼睛上,但她好像不习惯这种触感,摇头晃脑,极不配合。
挣扎之间,邓姝又碰到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差点从桌子上碰下来。她吓得扶了一把,又看到了电脑上打开的文档:《野地里没有小星星-初稿1.0》
朝晖前段时间出版了一本的新小说,这是当初交给邓姝的初稿。初稿里面曾经出现了一串电话号码,是主角喜欢的那个人的号码。但当时因为这个号码太真了,邓姝怕出版之后真的会有人去拨打试试,就给删除了。刚才她实在联系不上朝晖,而朝晖当初与公司签的合同里也没有填上紧急联系人,情急之下,她才想起这份小说初稿。
拨打出这个号码的时候,邓姝非常紧张。但电话被接通的那一刻,那个低沉的男声响起的时候,她突然就冒出了一种“原来如此”的想法。
她摸着朝夕月的头发,温柔地说:“别担心……这个大哥哥会找到他。”
第73章 飞灰
朝明红大概在屋子里放了不少助燃的东西,眼见着火焰越烧越旺,顺着客厅地板烧过来。
他感觉自己的四肢越来越轻快,轻到简直要不属于他。若不是低头检查的时候发现它们还在,他就要怀疑四肢已经被高温融化掉了。这是毒品发作的表现。
朝明红腹部插着的那把刀他也懒得拿出来。如果运气好,伤口一直被刀子堵住,流不了多少血,朝明红能活到警察找来。到时候把这家伙抓回去审问,让他好好承担所有罪孽的责任,不能一死了之。
事已至此,他没法说自己对朝明红没有怨恨。正相反,他对朝明红的怨恨深之入骨……但好像……也已经没有什么所谓了。
毕竟他很快就要死了。
不止是血液里的“隐藏炸弹”——毒品会带走他,那些向他扑过来的火焰也随时会吞噬他。
朝晖闭了闭眼睛。他想,自己很快、很快就会变成一片飞灰,飞到天上去。到时候定然是自由自在的,这世间所有的苦痛,都再也不会与他有关。曾经多少次尝试自杀,多少次尝试自己解放自己,结果到头来都没能成功,还是靠这种方式得以解脱。
他躺在高温之中,露出了孩童一般的笑容。
他想,这像不像中世纪火刑?对付他这种罪孽缠身的人,火刑或许是最合适的死法。他曾经梦到过无数种死法,从高楼坠落、在水中溺死、服药、割腕……似乎哪个都没有火刑煎熬。现在,他即将体验烹煎皮肉的痛苦了,竟然冒出了几分兴奋。
在焚烧的恐怖声音之中,似乎传来了微弱的手机铃声。朝晖保持着笑容,静静聆听。这串铃声是他特意为陆野设置的,但这次他听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彼时已经不知道铃声响了多少遍了。
那铃声仿佛是一串清明的经文,如醍醐灌顶,灌入他的耳中,攥住他的心脏。仿佛陆野在他心脏里大吼:“起来!起来!”
——陆野给他打电话了!他猛地睁开双眼。
另一边的陆野已经快疯了。他一遍遍地拨打着熟悉的号码,每一次都是拨通、但无人接听的状态。他知道朝晖是手机星人,隔几秒钟就要扫开屏幕看看消息,绝不可能这么久都听不到电话。各种可能的情况都在陆野的脑中出现,他的手开始颤抖。
手机铃声又响了一遍。朝晖抬起痉挛不止的手,嘲讽那几根扭曲到一起的手指像鸡爪。
然后他用“鸡爪”撑着地面,反复摔倒了无数次,最后还是压在朝明红的伤口上抬起了身子。
伤口溢出一股鲜血,朝明红发出一阵痛呼。
朝晖坏笑着,啐了一口:“活该。”
朝明红几乎目眦尽裂,咬牙切齿地说:“你是疯子……你和苏琴一样,是疯子。”
朝晖轻巧地想,哦,还不都是你的作为。但懒得说出来,因为现在他眼里只有陆野打来的电话,别的都靠边去——他将这通电话视为自己的临终关怀,谁要是想剥夺掉他此生最后的权益,那恐怕会被直接扑到火海里去同归于尽。
但他到底还是站不起来了,就干脆以一个趴伏的姿势慢慢爬向火海。火焰冒得很高,他有点担心会烧到自己的脸。要是脸被烧了、甚至整个人都烧成一撮骨灰,那就不能保证陆野能认得出来。他清楚得很,“化成灰都认得出来”这种话,只有情侣山盟海誓之时才姑且中听,其实完全是扯淡。
火舌舔舐着手脚,他却庆幸毒品淡化了他的触觉,火焰烧在身上都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终于爬到了那两具尸体旁边,弓着手,动作有些滑稽地从尸体旁边摸索自己的手机。老天爷垂怜,让他没费太大力气就找到了,却在点击屏幕这一步上设了绊子。
这手机用了许多年,不知道是不是高温让它宕了机,朝晖怎么点也点不开那个绿色的“接听”键,只能一次次看着陆野的电话无可奈何地挂断、再一遍遍打过来。
终于,他还是点开了接听键,陆野的声音一下子窜出来,响彻整个空间。
“朝晖!你怎么样?!你在哪里?!朝明红在不在你身边?!”
朝晖听着陆野的声音,莫名其妙地“咯咯”笑起来。值了,他想,这辈子真他妈的值,临死还有人挂念,这个人还正巧与自己相互喜欢,真好。
“你笑什么,你别吓我。”陆野的声线明显发颤。
“我在文苑小区这里,你过来吧,朝明红也在这里,被我制服了,”朝晖拿不起手机,就任凭手机躺在地上,他贴在地板上说话,“哥,霍叔叔有没有跟你提过我?”他好像上来就跑题了。但这次他没有直呼霍青连的大名,而是恭恭敬敬喊了一声霍叔叔。
刘跳跳听见了,赶紧代替陆野把目的地吩咐了下去,踩下油门,更快速地赶路。陆野听到朝晖的话,愣了一下,不知道朝晖突然问霍青连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回答:“提过。他说你是个好孩子,很好的孩子,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是你……你要不要少说两句?是不是受伤了,听着声音不太对。”
“我要是现在少说两句,你以后会不会后悔啊。”朝晖那边杂音不小。
“……什么意思?”陆野只觉得毛骨悚然。
“没什么意思,”朝晖看了一眼穷追不舍的火海,“多跟我说说霍叔叔吧。”马上走到生命的尽头了,他想,这个时候听陆野讲霍青连,相当于这个世界上对他最温柔的两个人陪着他,多好。
陆野尽量让自己的声线不那么抖,耐心说:“他之前就跟我说过,说想娶一个带孩子女人,说那个孩子特别乖,他很喜欢……他说的就是你;他有一本笔记本,扉页上写的是’不悔‘;嗯……他还爱吃韭菜盒子,警局外面有个卖韭菜盒子的老太太,做得特别好吃。老太太现在还在那里,下次,下次我带你去吃,好不好?”
朝晖的声音忽高忽低的:“……下次嘛。”
警察里的通讯器响了。小王焦急地呼唤陆野:“陆队!刚才接到消防那边的电话,你说的那个小区有栋楼着火了!消防正在往那边赶!”
陆野顿时屏住了呼吸,刘跳跳赶紧问:“哪一栋?!”
小王说出了那个令人熟悉的楼号。就连刘跳跳都倒吸一口凉气。
小王和刘跳跳的声音不小,另一头的朝晖也听到了,他知道瞒不下去了,干脆说:“哥,我给你说点好听的,你当遗言听,行不行?”
陆野当即急了:“你说什么屁话!再等我几分钟!”
但朝晖不管陆野生不生气了,自顾自地说道:“你找找朝明红或者卓嫣家的亲戚,看看有没有人愿意照顾朝夕月……我估计没人愿意照顾这样的孩子,如果真没人要,你千万不要替我养,就送到福利院去,反正她什么都不知道,生活有点差距也无所谓。”
“朝晖你听好……”
“你让我说完,你让我说完,”朝晖的话听起来竟然有几分恳求,“我手头还有几本书的版权。在你那边的床头柜最下面那一格,房产证底下压着我的财产清算,有律师证明的,到时候你去联系那个律师,他算得好,保证都让你拿到。邓姝是我责编,小姑娘人挺好的,我给了她一本书的版权,这样她不想嫁人的话,好歹能有个安身立命的根本,那些亲戚也能闭嘴……嗯……希望你不要介意。”
陆野举着手机,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
“不用费心思给我挑墓地了,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呐,市区的公墓我去问过,最底层的一个墓就要五万,最顶层的要五十万,还是上年的行情,咱不去犯这个傻哈,你就把我带到你老家就行,我才答应要去你老家的,我不敢食言……”
“别说了……朝晖……别说了……”陆野说。
听到陆野有些哽咽的声音,朝晖似乎也顿了好一会。
朝晖突然有点绷不住心情,此刻他对陆野伪装出来的“无所谓”外壳尽数脱落,还是露出了柔软的内里。
所以他忍不住说:“对不起……我想了千千万万遍。如果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父母离异的小孩,跟着苏琴生活,不住在丁高磊隔壁,不再与朝明红有联系。我会不会,能以更好的样子去认识你?”他苦笑:“你看,现在这一地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