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野喉咙发苦。他也想了千千万万遍,如果在那个雨天,他裹在玩偶服里,立刻抱住那个被淋透了的小孩,不让他上公交车,会不会就能阻止后来的丁高磊?如果他在接孩子的警卫室稍微机灵一点,不让任何一个小孩从身边溜过去,是不是也能拦下小朝晖?如果……
一切如果都能带来更好的结果,但一切如果都不会发生了。
“哥,对不起,”朝晖似乎想道别了,“你也还年轻,要是喜欢姑娘,就去找个好的,结婚,生子……要是喜欢男的……就千万别找个像我这么……这么作的了。”
说到这里,火场里的温度已经到达了某种恐怖的地步。手机上的通话被迫切断,出现了一个温度计的标识。手机过热了,无法继续通讯。
朝晖扬起脑袋,望向火海。
好吧,身前事了,他就要化为飞灰。
大难来临之际,他又想起自己在小说里写的那句话——“你们的爱情是困于囚笼,我的爱情是放归山野”。不只是放过陆野,也是放过他。
但就是有水汽在眼边蒸腾,不知是不是他自己不争气的眼泪。原本在接到陆野的电话之前,他已经完全不在乎生死了。可现在……他承认他难过哭了,他舍不得陆野,特别舍不得。
陆野说让他再等几分钟。
这么多年都苦过来了,只是再忍几分钟,是不是就能与过去彻底一刀两断了?
几分钟……就坚持几分钟……这几分钟的诱惑力太大了。朝晖不再管那块已经变得滚烫的手机,慢慢往前爬了一步,手指触到了火苗。手指上的神经还活跃着不少,疼得他缩了回来,等了片刻,但火苗就融入了火海,火势更旺了。
朝晖想到卫生间去,但现在去卫生间的路都没法走了。
两具可怜的尸体还躺在一边,他低头看了他们一会,然后俯下身,把脑袋埋到尸体怀里,然后拼尽全力往前拱。他没什么力气了,双臂推不动死尸,就只能这样前进。
尸体开路,把火焰和汽油隔绝开,他躲在尸体后面,一点一点往洗手间的方向蹭过去。
他又变成了那只摇头晃脑的小狐狸,在心里暗暗想,这算不算“上过刀山,下过火海”了?
也许吧……他闭上眼。等陆野来了,就能知道他临死前还曾经想到过这样的求生方法,也许会夸夸他呢。
……这么想来,他应该已经算是被陆野“驯服”了吧……
————
陆野赶到的时候,消防车也到了有好几分钟了,消防员们全副武装地冲上楼去。几乎半栋楼都烧着了,绝对算得上重大消防事故。熟悉的窗口里“呼呼”往外冒着火焰,只是看着就觉得呼吸不畅。
他下车,看着烧得最旺的两扇窗,有点愣怔。有一扇里面是朝晖,还有一扇里面是丁高磊的房间,可能留有强奸证据的房间。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也许这场火会直接带走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人和最在乎的正义。
“卧槽,疯了吗,朝明红疯了吗?”一下车,刘跳跳就惊呆了。但他还没来得及从亲临火场的震撼中拔出来,就赶紧拽住了闷头往里冲的陆野。
“野哥!野哥!你别!”刘跳跳越来越慌:“消防员已经进去了,你就别进去……进去添乱了,人家都是专业的!肯定能把他救出来!”
但这个时候陆野也疯了,赤红着眼吼道:“那小子连遗言都说了!连遗言都说了!!!”他有悲哀和愤怒在心里,并不能用言语表述出来,就只能反反复复说同一句话,仿佛被困在一个怪圈里。
“这么大的火,你说……他能活着出来……?”越说,陆野声音就越小,好像也心如死灰。
一众警察都没有防火的设备,带来的手铐也没有对象可拷,只能站在原地干瞪眼,半数看火,半数看陆野发疯。救护车也很快到了,急救灯忽闪忽闪的,让所有人都心烦意乱的。
“小了小了,”过了一会,有警察和围观群众渐渐喊起来,“火好像小一点了!”
刘跳跳一下子就拽不住陆野了,眼睁睁地看着他冲进了楼道。
“野哥——哎——”刘跳跳急得跳脚,在楼梯口蹦来蹦去,抓自己的头发:“哎——”
陆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五楼的。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路过了楼梯扶手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然后发现,那道抓痕已经不见了。整条栏杆已经烧得焦黑,不管什么痕迹都留不下了。
朝明红早就被消防员们发现——可能还把他们吓了一跳——他们把人拖到了安全的通风处。陆野往上走的时候还不小心踩了一脚,幸好没踩到伤口处,那把刀侥幸还堵在上面,没让他血崩。
正好有两个消防员气喘吁吁地往外走,大概是想下去叫医生上来救治朝明红,正巧看到了往上跑的陆野。
陆野赶紧抓住这两个小哥:“等等……里面还有个人……”
“啊,”其中一个消防小哥没想到会有人跑上来,一哆嗦,“啊,是,是还有人在里面。”
陆野想详细问情况,但话到嘴边却不敢问了。
两个消防员脸上也全是烟灰,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黑着脸”说:“你自己进去看吧,有死者,不太好处理,马上叫医生上来吧。”
陆野顿时心脏发冷,手脚发麻地往里走,绕着烧干净的房间走了一两圈,连剩余的火苗都懒得躲开。他先是看到了一具焦黑的尸体,脑袋上被开了窟窿——好在体型都和朝晖不一样。
他正检查着四周,突然,有几个消防员从附近房间跑出来,大喊着“叫医生”。陆野的手脚动得比脑子都快,还没怎么思考过来就冲了过去。
卫生间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已经被烧掉了,里面“人影幢幢”,有焦急跑出来的消防员,还有地上躺着的一具尸体,但同样不是朝晖。
陆野被跑出来的消防员撞得视线晃来晃去,找不出焦点应该放在哪。他拨开众人往里挤,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事物。
那个熟悉的年轻人蜷缩在烧裂了的浴缸里,紧闭着双眼,像胎儿窝在母亲的怀中。
陆野就这样盯着朝晖,突然想——多年前,苏琴把自己的手腕割开后,也把自己藏在了浴缸里。那时小朝晖推开自家卫生间的门,看到的景象是不是与现在一模一样呢。
熟悉的死亡方式画成了一个圆,朝晖就像站在这个命运之圆上的人,也许用尽一生都走不出去。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苏琴用这种方式求死,他求生。
火焰渐渐消下去了,医生们抬着担架急匆匆地跑上来。陆野一句话都没说,走进现场,小心翼翼把朝晖从浴缸里抱了出来。
陆野不敢去捏朝晖僵硬的手脚,只轻轻拨开他额头前的碎发。
你看他面容安详……大概只是睡着了吧。
第74章 拾遗
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但室外温度快到零下,连太阳都救不了。感觉秋天好像才来了没几天,冬天就强势地把它赶走了。
“呼哇——冻死我了,啥时候放暖气啊,”刘跳跳在办公桌前狠狠伸了个懒腰,拿起手机开始刷新闻,“我好想知道到底哪个地方有’秋天‘这种舒服日子……江夜这地方不是热死就是冻死,没法待~”
“不想在这里待就滚回老家去。”陆野坐在刘跳跳对面,面无表情地敲键盘,整理案卷资料,冷不丁地扔过来一句。
陆野一开口,办公室里好几个人都忍不住抿嘴挑了挑眉,有点看好戏似的看向刘跳跳。
让你少说话,触霉头了吧。几个同事又幸灾乐祸,又有点紧张地表示。刘跳跳也赶紧做了个“掌嘴”的手势。
陆野心情一直很低沉,大家都心知肚明。虽然陆野从来不把坏心情扔到别人身上,但偶尔,大家还是能在他对刘跳跳无心的话里琢磨出不悦。
距离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发生了不少事。
丁高磊被陆野打得不轻,好不容易熬到出院,却马上就被拘留了,也许连家里被烧了都不知道。原本警察们还紧张,觉得丁高磊家没了,怕是会少许多证据,但没想到高雅和其他几个孩子一口气拿出了足够的证据,有小裙子、小内裤……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足够把丁高磊在牢狱里关到天荒地老。
每一样证据都令人心疼,也让人震惊于丁高磊犯案如此不讲究,却仍然能逍遥法外这么多年。收拾证物的时候,刘跳跳气得要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每收拾一个证物袋就咒骂一句丁高磊,一直难受了好些天。
那天,证物都收拾完之后,统统摆在了一架大办公桌上。同事们都离开了,只有陆野,默默站在桌前,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些证物,就那么盯了一下午。
许许多多的证物里面,唯独没有朝晖的。
陆野记得朝晖曾经提过,说把第一次的裤子留下来了,但大概就是在老房子的那些箱子里……现在被一同烧成灰了。
陈建国被炸弹掀飞,但好歹没直接接触到炸弹,被及时抢救回来,只暂时耳聋了几天,别身体机能的都没受什么损伤,估计下个月就能回警局了。这一个月,警局里的大家有事没事就爱往陈建国病房里窜,替嫂子陪床,最终被忍无可忍的陈建国打了出来。
陈建国振振有词: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让老婆天天盯着我,小兔崽子们来瞎掺和什么,速速滚!
朝明红那边的事情就很棘手了。经过后续一系列的调查,发现整个集团居然都是他用来洗钱的壳子,壳子底下藏满了毒品交易,从这根线开始查,居然能一路从沿海地带顺到西南边疆,直接把这一脉上最大的毒品源头给打掉了。
而朝明红本身,大概也是近年来捕获的最大的恶霸、毒枭。他至今没招自己身上背了多少条人命,只承认了两件事,一件是害死了霍青连,另一件是拿亲儿子和怀孕的卓嫣去试验新型毒品。
审到这里的时候,陆野听不下去了,在审讯途中唯一一次失态,差点把朝明红给揍了,被局里各位好说歹说地拖了出去。
许多问题都从这两条短口供里得到了答案,比如霍青连的消失、朝夕月的痴傻、卓嫣的癫狂、还有朝晖的……朝晖的一生。
在一片混乱之中,众警察拽着陆野的胳膊,不敢让他冲进审讯室,陆野就歇斯底里地吼。吼着吼着,这个男人哽咽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哽咽不起。
朝明红这个恶与毒的源头,伤的是他所爱之人,到头来也切实地伤到了他。
整整一个月,朝晖都躺在ICU,至今都没有醒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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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哥,我走了啊,下班了。”刘跳跳从椅子上蹦起来,找了件羽绒服,边套袖子边跟陆野道别。这件羽绒服还是女朋友给他买的。
刘跳跳和女朋友爱情长跑了好多年,一直异地,最近,那个漂亮善良的姑娘终于把手续办下来,迁到江夜市来了,小情侣……马上就是小两口了,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滋润,他刘跳跳也是回家能吃上一口热饭的人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姑娘目前所任职的小学,正是高雅转学到的学校,她是高雅的新语文老师。晚上睡前,她捧着班里带照片的花名册背了许久,刘跳跳就坐在一边,愣愣地看着上面笑得含蓄的高雅。
陆野抬头扫了刘跳跳一眼,点点头,忽然问:“什么时候喝喜酒?”
刘跳跳穿外套的动作一顿,傻笑着摸着后脑勺,脸都有点红:“啊哈哈……这个不急,不急……”
好一通“不急”,陆野眯起了眼睛。其实他前几天听说过了,女方家明明一直在催着办酒,说是马上就有个黄道吉日,结果刘跳跳这小子一直用各种理由拖着不办,大概就为了等朝晖的状态稳定下来。
刘跳跳有一套特殊的想法——他想,如果自己喜喜庆庆办婚礼了,那他野哥来喝喜酒,不就是“乐景衬哀情”吗。他觉得陆野平时照顾他那么多,就不好意思让陆野一个人陷在郁闷里,索性和陆野一起等,等朝晖醒过来再说。
陆野早就看明白了刘跳跳的想法,不过这几天一直没找到机会单独找他聊聊。现在大家都下班了,办公室里就他们两个,刚好。
陆野站起来,说:“你赶紧办酒吧,别拖了。”
刘跳跳还在摸后脑勺:“哎呀……新房子还没怎么布置好……”
“你办婚礼,请我喝喜酒,我就给你包个大红包,”陆野若无其事地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说,“就当给我冲冲喜,最近我身上’霉气‘不少。”
刘跳跳:“啊?”
“’冲喜‘,没听说过?有的地方一直有这种传统,要是家里出了白事,或者有人久病不愈,就可以拿红事来冲一冲,把霉气冲掉就好了,”陆野说,“我老家就有。”
刘跳跳有点不信:“这算不算旧社会封建糟粕啊。”
“……”陆野好一阵无语,“让你办你就快办,人家小姑娘跟你谈了这么多年,马上就步入婚姻的殿堂了结果你又在这里拖来拖去,你——”
话说到一半,陆野突然熄了声——他莫名感觉自己越来越像老妈妈。
刘跳跳也察觉到陆野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顿时笑疯了,边笑边嘲讽陆野就是个操心的命。陆野脸上冒黑线,指着大门让刘跳跳滚,刘跳跳也不多说什么,圆润离开了。
办公室里一下子清净下来。陆野环视一周,叹了一口气,把电脑关上,也慢慢走出了警察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