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熟练地走向共享单车区域,但他今天运气不太好,下班高峰期,自行车都被附近办公区的社畜们骑走了。他站在原地吹了好一会冷风都没等来一辆,只好打了个出租车。
打开副驾驶的门,车里放的暖气让他些许放松。他坐在座位上,拉好安全带,对司机说:“师傅,麻烦去市立医院,住院部。”
在朝晖没有醒来的这一个月里,陆野每天下班后,都会在医院待到很晚。
第75章 虚构
陆野坐着出租车直接到了住院部,先去医院食堂买晚饭。陈建国给他发了消息,点名要求喝白粥,还要两个豆腐粉条馅的包子。嫂子回家煲骨头汤去了,还没回来,那陆野就先去看看。
顺带着给自己也买了晚饭,陆野提着一个塑料盒、一个塑料袋,轻车熟路地顺着直达通道往住院楼里走。陈建国在6楼,朝晖在11楼重症监护室。
坐电梯的时候,陆野盯着手里的晚饭,想,要是朝晖醒了、能正常进食了,他也天天回家,也煲汤,带过去给朝晖补补身子。这段时间朝晖一直没醒过,靠着呼吸机和输液之类的活着。每次探视的时候陆野都想拿杯水给朝晖润润嘴唇,可惜什么都不能带进去,没办法,他就只能盯着小孩干燥起皮的嘴唇发呆。然后等到探视时间到,他再默默离开。
“叮。”电梯响了一声,陆野如梦初醒,抬起头,发现到6楼了,就赶紧挤了出去。这个时候刚好是饭点,亲属都赶着来送饭,电梯里人还挺多的。
陆野循着路,走到了陈建国的病房门口。警局给了关照,给安排了一个单间,好歹不用和别的人一起吃住,住得自由点——但陈建国好像很闲,这几天能下地走路了,就天天“串门”。这不陆野开门进去,只看见一张空荡荡的病床。
说实话,自从上次朝晖从医院逃跑之后,陆野对“空荡荡的病床”这种东西都快产生心理阴影了。一时间,陆野脑中空白了一瞬,然后反应过来,直接转到隔壁病房去找人。
陈建国这老家伙果然在唠嗑。他和一个老头聊得正欢,见陆野站到门口看他,就站起来,和人打个招呼离开,带着陆野往自己病房走。
临走的时候,老伙计问:“这也是单位里的小孩吗?我见他很多次了,长得真精神。”
陈建国走路还不怎么利索,撑着辅助拐杖,放慢脚步,回头笑笑:“他不一样,算是我儿子。”
老伙计也大笑,像是没听见“算是”两个字,说:“有这样的儿子,你可享福!哈哈!去吧,你看人家把晚饭都带来了!”
陈建国走出老伙计的病房门,看见陆野站在门后,盯着自己,应该是什么都听见了。他便说:“咋,嫌弃我占你的嘴便宜?不乐意?”
陆野好半天没说话。
见状,陈建国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没亲人……但我……”
“陈队。”陆野打断,还是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陈建国。
陈建国看着陆野的神情,不再解释什么。
“谢谢你,”陆野说,“我很乐意的。”
陆野慢慢咧开嘴,笑起来。陈建国也笑了。
一老一少慢慢往病房里走。老的那个撑着辅助拐,腰板挺得笔直;年轻的那个放慢脚步走在一边,并没有直接搀扶,只搭了一只手虚虚关照着。
等陈建国上了病床,陆野一边给他取晚饭,一边状似无心地说:“以后我私下里叫你’爸‘?”他把白粥的塑料壳打开,热腾腾的米香味扑鼻而来,闻着就暖洋洋的。“三十二年没体验过有爹的感觉,不习惯。”陆野说。
陈建国拿起自备的铁勺,笑呵呵地说:“我也就有一闺女,也不习惯带儿子。”
陆野 “噗嗤”一声:“你还不习惯?局子里那些新人哪个不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今年光刘跳跳就够让人无痛当爹的了。”
提到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陈建国就差翻个白眼,赶紧摆摆手表示自己要吃饭了:“别提他,别提他,吃着饭呢。他爱咋地咋地。”
两人有说有笑地吃晚饭。吃着吃着,还是陈建国先沉不住气,率先问:“话说——小刘不是要办喜酒了?”
“嗯,他这两天都在忙活这个,估计没时间来看你。你想他?”陆野回答。
“谁想他,”陈建国咬一口包子,吃得挺香,“最近不是就有个好日子?我看着黄历呢。他不挑那天?”
说到这里,陆野有点不好接话,因为他下班的时候刚跟刘跳跳聊过这件事,感觉不太好跟陈建国解释。所以他直接说:“这几天有点事耽误了,不过好事不怕晚,要是等你出院了他再办酒,岂不更好?”
“这倒是,我还能给他包个红包。”陈建国点点头。
忽然,陆野眼神有点飘,不知道想什么了,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那以后我结婚的时候,你来帮我坐长辈席吧。”
“那肯定——”陈建国继续点头答应,却突然反应过来哪里有点不对劲,差点把一口包子堵在嗓子眼里,满脸不可思议地问:“你小子跟谁结婚啊??你不是和朝晖——”
“跟朝晖也结,我不管,”陆野垂着眼帘,脸上没什么表情,“这辈子就他,正常婚礼有的我也给他。”
陈建国渐渐停下了咀嚼,没评价,只说:“你可想好了啊?”
“想好了,等他出院就考虑。”陆野说。
看着陆野梗着脖子的模样,陈建国的心脏揪了一下。他看得出来,陆野现在的情绪不高,毕竟陆野说这句话的时候,朝晖还躺在ICU里,不知道何时能出来呢……或者不知道还能不能出来了。
朝晖那孩子的伤势他也大体了解了一下。手上的割伤、肋骨骨折都算轻的。因为在火场里爬过,四肢皮肉全都烧烂了,估计一辈子都长不出好皮肤,还有严重的呼吸道灼伤……而这都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神经损伤——朝明红可恨到了极点,给这个亲儿子扎了大量毒品进去,要不是陆野反应快,猜到朝晖可能被注射了毒品,不然抢救医生可能就忽略掉这个危险因素了,那朝晖怕是一个月前就没了。
但不管再怎么救治,医生还是明确表示过,巨量毒品给朝晖带来的损伤是不可逆的,后遗症什么的不可避免,最严重的情况就是变成植物人,一辈子睡在床上。要是朝晖一个月还醒不来,那亲属就可以做做这方面的准备了。
朝晖只有一个傻子妹妹,好像没有人还与他有血缘。陆野也不想去麻烦苏琴那一方的母系亲属,自己一个人默默承担起所有的责任,日复一日地守着,在监督护士不在的时候,贴在朝晖耳边叫他的名字。
至今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不管陆野怎么想尽办法,朝晖连眼皮都不动一下,像一株安静的小花,慢慢的、慢慢的枯萎在那里了。
医生说的一个月期限已到,所有人都放弃了,就连刘跳跳的婚宴都不打算等这个年轻人苏醒了,唯有陆野还在等。
有时候他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要是这辈子朝晖都醒不了,他是不是也要在朝晖身上扎一辈子?
说来悲哀,人们只知道这世界上有植物人,却不知道也有“植物家庭”。每多一个苟延残喘的植物人,都会随之生出一个扎根在病人身上苟且过活的家庭,算着手里的存款,望着床上的人,这辈子看不到头,就靠着那一点点的希望生活。
现在的陆野就是如此,靠着一点点希望,日复一日在警察局和医院之间来回。
陈建国希望陆野能好好想想这些事情,毕竟涉及未来,是一辈子的事,但他不敢在陆野面前多提朝晖,怕他难过。
陆野好像看出了陈建国的担心,笑笑,岔开话题,只让陈建国多吃点,别把粥剩下。
二人再无多言。
等陈建国吃完饭,陆野帮他收拾了收拾,之后就马上提着包离开了,陈建国知道他是要去11楼看朝晖,但没点明。
望着陆野离去的背影,陈建国心里百感交集。其实,许多年前,他就见过小朝晖了,对那孩子的印象还挺深的。只是那时候谁也想不到,当初围在身边的那些人,后来全都是什么下场……
想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陈建国摇摇头,又跑下病床去溜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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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野来到了重症监护室门外。现在是每天约好的探视时间,今天走运,朝晖的状态好,可以正常探视。
分理台的护士小姐姐早就认得他了,对他摆了摆手,让他换上无菌服,自己进去就行了。
滑动门安静地打开,陆野走进去换衣服、消毒,然后走到朝晖床边,不去看那些滴滴作响的医疗器械,默默坐在了为他准备好的椅子上。他盯着朝晖苍白的脸看了一会,视线刚要向下转移到手臂上,却甫一扫到,就避开了。
他还是不敢看,看了难受。朝晖好好的一双手,本来是要在键盘上漂漂亮亮打字的,现在被灼烧得伤痕累累了。
他叹了一口气,拿出了一本书,摊在腿上看了起来。这本书也是他消毒带进来的,是朝晖刚写完的新书。上次他在江明市的漫展上拿了一本,但后来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始终没来得及看。
现在他有时间了,就在作者面前翻开了书。他最近一直在看,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又一次翻开扉页,“星辰”两个大字大喇喇地写在那里,龙飞凤舞,和霍青连的“不悔”有异曲同工之妙。看着这个签名,陆野笑得眯了眯眼睛,继续往后翻。
这是一本不算长的虚构小说,里面的主人公叫“小星星”。小星星离开了生活的宇宙,伪装成人类,坠落到了地面上。他要到一个叫“野地”的地方寻找爱情,可他满世界游荡,却始终没有找到目的地。游荡途中,他结识了一个人类,骗这个人类和他一起寻找。再然后,“他”变成了“他们”,他们在路上结识了更多的朋友,有永远长不大的小哈士奇,有天天泡在酒吧里的青蛇,有戴眼镜的小熊猫……还有一条对他极好的黑背犬,但黑背犬年龄大了,认识不多久,就死去了。
直到黑背犬离开后,小星星才渐渐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个叫“野地”的地方,广袤的宇宙欺骗了他。最后他抛弃了那个人类朋友,躲在角落痛哭,再也没有人发现他。
看到这里,陆野若有所思地又往后翻了一页,却是空白了。
到此为止了?陆野有些想不明白。
这本小说整体的感觉和《小王子》有点像,但陆野看得出来,在小星星认识那个人类之后,明显和以前变得不一样了。他甚至能看出来,里面的很多角色都对应着现实中的某些人……也许朝晖胸膛里藏着一颗温柔的心,只是平日里不曾展现,都藏在文字里了。
“嗡嗡——”想着想着,陆野突然听见自己的电话响了起来,在隔离间外面。正好探视时间也差不多到了,他干脆就离开、出去接电话。
电话接通,对面是个中年男性,说自己是苏琴多年没联系过的表哥,也就是朝晖的表舅舅。
“对,是我,我之前找过您。”陆野赶紧回应。这段时间他满脑子都是朝晖的事情,总想通过各种各样的人去了解朝晖过往生活的痕迹。比如这次找到朝晖唯一的表舅,也不是想让人家担费用什么的,而是因为之前朝晖提到过一次跳楼自杀的表姐。
最近陆野怀疑朝晖身边那些自杀的人给小朝晖的心理形成造成了影响,所以决定了解一下情况。不只是表舅,他还试图联系朝晖的邻居、同学……他偶尔自嘲,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给朝晖写传记。
电话那头的表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朝晖的人联系他,有点莫名其妙,上来就问怎么回事。陆野没打算给他解释朝晖的情况,只小心地问了一个问题,就是关于朝晖表姐跳楼自杀的事。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陆野刚问了半句话就被表舅打断了。
“请问你女儿……”
“什么?什么女儿,”表舅语气里满满的疑惑,“我没有女儿啊?我就一个儿子。哎我和苏琴都多少年没来往了,谁知道他们家什么……”
“你没有过女儿?”陆野迟疑了一下,问。他还以为是表舅不想提旧事,但表舅接下来的话让他也迷惑起来。
“我和我媳妇就生养了一个孩子,从来没有过女儿,你不是诈骗的吧?”表舅似乎要挂电话,被陆野喊住:“等等,那你儿子……还好吧?”
“你真是警察?我儿子好好的,刚大学毕业了,好好待在杭州上班呢!”表舅说。
陆野在满脑门的问号中挂了电话。
不知怎么的,他有点冒冷汗。他拎起包,快步往电梯间走,手上一刻不停地翻找着微信,找到了今天傍晚刚联系上的朝晖曾经的邻居,朝晖曾经说这个邻居家有个女儿,因为上大学怀了老师的孩子,被父母骂了一顿,就喝药自杀了。陆野联系上的是这家人的儿子,但傍晚的时候这人说有事,就没直接开始问。
但现在陆野总感觉不对劲,就干脆又打扰了这个人,发消息说自己很急,能不能立刻就问。
对面也是好心,很快就回复说可以。
陆野立刻就一个电话打了过去。这次得到的结果和表舅家没什么区别——根本就没有这个死掉的人。
他匆匆挤出电梯,匆匆坐上一辆出租车,匆匆赶往朝晖的大学。期间他打给了朝晖休学前的辅导员,得到的结果也是朝晖不曾有同学因为比赛的问题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