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见真隔着保安亭的玻璃看看外头草坪上悠闲谈笑的工人,表情松缓些。
进了制造基地,祝力在工会办公室等着,一同的还有制造基地的工会主席。
“你们黄总呢?”贺见真把公文包往桌上“啪”地一拍。
工会主席还算客气:“黄总今晚有重要接待,实在是过不来。他特意交代了,让我和您谈。工人们的情况我比较熟悉,您有什么指示跟我说就是了。”
贺见真破口大骂:“你还熟悉工人的情况?你他妈这个工会主席怎么当的,嗯?外头一百多号工人就坐在门口,坐了他妈的一天,水和吃的还是我叫人去买的,你想办法了吗?你他妈就会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
一连串“他妈的”把工会主席喝得眉毛直跳,脸色一白。她听黄锐说,这位新上任的贺总经理原来只是个行政中心的中层,对子公司的情况根本不熟,好糊弄得很。为保万一,她还旁敲侧击地问祝力,祝力也告诉她,贺见真不是个脾气霸道的人,是愿意讲道理的。所以她今晚虽然留下来等人,其实没把贺见真太放在心上,只以为是个好欺负的。
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呢?不是说性子和软吗?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到底是母公司的总经理,她还是有畏惧心理,又拿捏不住这位主子的喜恶,急忙朝坐在旁边的祝力递眼神,寻求帮助。
祝力理都没理她,老神在在地揣着袖子:“我就说了吧?这些子公司的干部,管理思路极其混乱、危机意识淡薄,堂堂工会主席放着工人不管,就是管理失职!管理失职!”
工会主席瞠目结舌,两只眼睛恨不得送一对“贱”字给祝力。
“杨主席,”祝力不怕她:“你还没听明白嘛?贺总是在问你解决方法啊。事情现在已经闹成这个样子了,领导只关心解决方案,你的解决方案呢?难道还要领导来给你想吗?”
工会主席也识时务,恭恭敬敬地再开口:“贺总,的确是我工作失职,我应该检讨受罚,我一定想办法稳定工人情绪,确保解散罢工。”
贺见真喝道:“你确保?你拿什么确保?你他妈一天都没放出来一个屁,突然就确保了?”
“工人们又不是真的要……”工会主席被逼急,脱口就出。
贺见真眯了眯眼睛,眼神沉重地压迫过去。
工会主席冷汗直下,心跳快得头晕。
“你想好了再说。”贺见真很冷静:“到底罢工是怎么回事?工人们的诉求是什么?”
这会儿的工会主席已经心惊胆战了:“……是工人们要求八小时工作制……”
“那工会有正视他们的诉求,帮助工人和公司管理层谈吗?”
“目前还没有安排,但是我今天白天一直都和工人们在一起,详细地和工人们聊过的,也跟他们保证过工会一定会帮助他们。他们是有意愿和公司坐下来谈的。”
贺见真刚刚火气还没那么大,看到这位工会主席不免更来气。他本来只是想试探两句,没想到这个杨主席道行浅,扛不住压力漏了马脚。她一直都知道工人是被煽动的,而且她就是那个被黄锐派出去打入工人内部的管理干部。
贺见真恼火的是,一个工会主席,本来应该坚定地维护工人利益,反而助纣为虐。工会在企业里面的权力通常不大,工会主席没实权,翻上天去算个中层,就这么一个只负责搞搞联谊发发电影票的,竟然也成为腐败集团的一份子,出了事就会向上负责,对下毫无感情。
至少祝力有一点说的是对的,子公司这帮管理干部,简直是一塌糊涂!
贺见真已经可以预见,只要黄锐一发话,这位杨主席会干净利落地卖掉下面的人,把领头组织罢工的工人扔给警察,就像唐礼涛说的那样:“你既然和工人们聊过,我想知道,这里面会不会有趁机捣乱的分子?故意破坏公司正常的生产秩序?”
工会主席谨慎地试探:“您的意思是……”
贺见真骂也骂完了,威风也耍过了,适时作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我们当然是要帮助工人的,但是如果有人趁机捣乱,故意损害公司的名声和利益,这也是不允许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杨主席?”
“您是打算怎么处理呢?”
“如果有,立刻报警。”
“会不会……阵仗太大了?”
“不抓一两个,就由得他们闹?黄锐就是太护短,把人都当金疙瘩。明天我肯定要骂他,他对下面的人好,人家还不领情呢!”
祝力立刻默契地搭腔:“杨主席,你要懂得大局,公司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工会主席更紧张了,她怕的就是贺见真报警。
一旦报警,把罢工镇压下去,那黄锐手里就没有牌可以和贺见真谈了。
之所以会出鼓吹罢工的主意,就是黄锐打听出这位从前的行政总监性格软弱,又是从基层上来的,对工人们很关心。但贺见真到底已经是母公司的总经理,代表的是整个集团,他再关心员工,心里最紧要的必然是整个集团的名誉和利益。在公司利益和几个普通工人之间,孰重孰轻他很清楚。黄锐不能还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行政总监来分析。
工会主席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报警肯定是不能报的,至少也不是现在报。但不报警她脑袋上就是一顶“不顾大局”的帽子。
“您放心,报警我们一定会的,只是现在报警可能不是好时候,”她决定先拖着时间:“最好是有破坏分子恶意煽动工人的证据,警察才好抓人。要不等会儿我再找和工人们谈谈,了解清楚情况,然后等黄总回来,向他报备一下,我们再报警?”
贺见真总算稍微满意:“要你们黄总动作快点儿,明天我不要看到这些人在这儿。”
他们谈完从产业园出来的时候,果然产业园门口已经是空荡荡的,没有一地矿泉水瓶和瓜子皮作证,根本看不出有人群聚集过。
工会主席将两位神仙送上车,车子开出一公里了,祝力才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录音笔。贺见真与他相视一笑,多年合作的搭档果然默契。
“辛苦您了。”贺见真感慨,还是老上司靠谱。
祝力露出欣慰的眼神:“一会儿我找个广告公司稍微剪辑一下,再拿给工人们听听。你就操心黄锐就好啦。”
刚才的谈话完整地被录音笔录了下来。他们要的其实就是工会主席最后的那几句,只要亲耳听到她承认,黄锐和她有过河拆桥的打算,工人就会明白到底是谁坑了他们,也不会再继续闹罢工。
至于报警,贺见真知道工会主席是不会报的。他本来也不是想要让她报警,不过是为了诱她说出后面那几句话,再录下作证。这样一来,罢工自然而然就会解散,既不需要报警动用公安力量,黄锐又失去了和贺见真谈判的筹码。明天两人再见面,贺见真就能掌握住主动权。
所以,解决了罢工,贺见真其实已经成功了一半。
在车上,祝力明显感觉到贺见真眉心有所松动,连表情都自然了不少:“我还担心你拿不住她,这不是挺好的嘛。啧啧,总经理已经学会怎么骂人啦。”他说的是刚刚在办公室里贺见真骂工会主席。
贺见真也调侃:“您就笑话我吧。我也是班门弄斧,都是您以前老这么训我的。”
“我是夸你。”祝力很欣慰:“行政体系就靠你出头啦,我祝力手底下出来的人,也走到了总经理的位置,我高兴呐!”
两人有着多年的情谊。贺见真进公司的时候就是祝力亲手带着的,这位上司工作作风严谨细致,贺见真在行政系统积累的专业知识、工作习惯、接人待物的方法……很大程度上都是从祝力那里来的。私底下,祝力一直是个低调内敛的性格,行政比不得研发和市场这些风光衙门,只有低调才能使整个行政体系立得稳。贺见真耳濡目染,今后他在职场上形成外柔内刚的性格也和祝力有很大关系。
毫不夸张地说,在职场上,祝力对他的教导栽培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贺见真今天在职场上百分之七十的收获来自于祝力。没有这位老上司,就没有今天的贺见真。
如今学生走到了老师的前头。贺见真心怀感恩,也不免鼻酸:“我哪有什么出息,还要靠您支持呢。”
“不说丧气的话,”祝力拍拍他的肩膀:“你没问题的,我相信你。”
第二天上午两个人去见制造基地的第一负责人、天青集团总经理助理黄锐。
这是贺见真第一见这位梁董事长的“亲儿子”。黄锐和他想象中很不一样,身量高大匀称,面容英俊,留着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天王巨星刘德华的中分头,再把西装外套往肩上一搭,确实有香港歌星鼎盛时期的那股味道。他还能写书法,办公室的小桌上散着好几张誊抄的唐诗,又会画一点国画,自己画一幅荔枝公鸡图挂在墙上,写“大吉大利”四个字,像模像样。
见了贺见真,他热情地握手:“贺总,真是不好意思,昨晚被拉去喝酒了,没接上你。”
站在他旁边的工会主席也笑,就是笑得比较勉强。她还没搞清楚为什么罢工已经散了,就在贺见真祝力进办公室门前,她还在被黄锐劈头盖脸地骂,骂到整条走廊上都听得到。
贺见真装模作样地夸奖:“黄锐,你的人厉害啊,昨晚门口还一地瓜子皮呢,今早就干净了。”
他有意把自己摘出去,让黄锐猜疑是工会主席违背了他的命令,私自解决了罢工问题。录音笔已经被祝力销毁了,工人也不可能真的闹到黄锐面前指责他想过河拆桥。黄锐抓不到证据证明是贺见真下的手,这个锅就一定是工会主席来背。
第20章 以后重点管什么?
黄锐果然乜了乜工会主席,倒没发火,把人先打发了下去。
他不傻,工会主席没有胆子背着他私自解散罢工,但他抓不住贺见真参与的证据,只能吃这个亏。他惊讶的是,这位新任总经理一个晚上就解决了问题,并非传言的那样不中用。
已经是摊牌的时候,他说:“是我不好,我管理能力不足,还给董事长丢脸。这几天祝总和我谈了很多,我也在反省,是不是不应该再留在公司了。”他说得很恳切:“贺总,我和你说句心底话,我是毕业就进公司的,在公司二十几年的时间,对公司有很深的感情。我也不要求别的,你把我打发到综管部打杂也行,但我还是想再为公司干几年。”
贺见真也是毕业就进公司,黄锐觉得他能体会这份感情。
“你对公司二十几年的感情就是贪公司的钱,然后鼓动工人罢工?”贺见真不买账。
黄锐脸色一僵,没料到他这样不留情面。
贺见真很坚定:“公司不会留你的,黄锐,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你主动走也好,开掉你也好,再闹下去报警抓人也好,你可以自己选,但是公司一定不会留你。”
“董事长都没动过我!”黄锐拔高声调。
贺见真疾言厉色:“那你去他的墓碑前说!”
立刻安静了。只有祝力叹了一口气。
贺见真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人:“董事长为什么不动你,你心里没数吗?他留十分的面子给你,你怎么回报他?天青是他一生的心血,你对他的感恩就是偷窃他的心血挪为己用?你敢把刚刚那番话拿去董事长面前说吗?去他的墓碑前磕头,看他要不要降雷劈你!”
“他会原谅我的。”黄锐急切地说:“他之前肯定有交代过,他不会动我的……”
真是被惯坏了。
贺见真揭穿他:“他遭人暗算、死于非命的时候你在哪里?他为公司殚精竭虑、日夜操劳的时候你在哪里?你遭罪了,开始想他了,开始知道拿他出来保自己了。但他已经不在了。”
黄锐震惊地抬起脸,仿佛今时今刻才明白过来梁崇正已经走了。
贺见真的话近乎残忍:“黄锐,董事长已经去世了。”
这位第一负责人、年轻的总经理助理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下去。他不装模作样地笑的时候其实更好看些,更有些沉郁的俊美,也更像个正常的人。
“是啊,他走了。”他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他走了,所以你们这些人迫不及待地要清理门户了。天青是他的心血,呵,那你现在还不是占了他的心血,用他的权力?那么多高管、那么多他的人,你以为就我一个贪?”他一转脸,指着祝力:“你以为他祝力就没有贪?你以为管理团队里有几个是干净的?凭什么就赶我走?就抓我?改朝换代了,你拿我立典型,也不过是借了他的权力罢了。”
祝力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
贺见真也不生气:“真的要清理门户,我就不会过来和你谈,你也没有机会还坐在这里。”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能让我留下来?”
“你损害了公司的利益,你说为什么?”
“钱我会还的。”
“这已经不是还不还钱的事情了。”
见黄锐仍然僵着脸,贺见真觉得他太不懂事:“黄锐,大家是成年人,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清楚,也该为自己做的事情承担后果。董事长不是你拿来为自己脱罪的工具,借了董事长权威的人不是我,你才是。”
“如果我走了,制造基地的高管也会跟着我走。”黄锐咬牙切齿。
贺见真岿然不动:“有多少人?”
“整个管理班子都是我的人。”黄锐微微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