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不迭地把宁悠扔进淋浴房里,李暮头也不回地回到了小木屋内。
村里的篝火晚会是在晚九点举行,这次李暮没有骑马,而是开车把宁悠带到了山下。
卫生院旁的空地上燃起了两人多高的篝火,穿着传统服饰的图瓦村村民们正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明明是一幅颇有民族气息的画面,背景音乐放的却是经典迪斯科,宁悠觉得有趣,也站在篝火外围,一边拍手,一边左右晃动。
“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宁悠问道。
“不算。”李暮道,“他们经常举办篝火晚会,如果非要找个主题的话,那就是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宁悠点了点头,目光继续飘向人群。
一个女子在篝火边跳起了独舞,动作轻盈,身姿飒爽,宁悠认出那是林长的女儿多兰,他下意识地想去问问小狐狸的情况,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要过去玩吗?”李暮问道。
“还是算了吧。”宁悠停下拍巴掌的手,“我看看就好。”
公司聚餐时,同事们也会玩一些小游戏,而宁悠从来都是旁观者。不是他不合群,只是他习惯了以优雅的形象示人,别人也不会期待在他脸上见到哈哈大笑的表情。
但这一次,李暮没让宁悠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他拉着宁悠来到人群当中,跟着村民跳起了简单的舞蹈。
抬手,踢腿,随着音乐节奏跳动,虽说宁悠是个不折不扣的舞蹈白痴,但笨拙地摸索了一阵之后,他还是跟上了大家的动作。
四周基本上都是不熟悉的面孔,在这完全陌生的环境当中,宁悠彻底放开了自己,跟着村民一起开怀大笑,感受着篝火带来的热情。
这种感觉真的很美好,原来人开心起来可以不用克制,可以尽情地释放自己的情绪。
玩累之后,宁悠和李暮坐到了空地外围的双人椅上,李暮拿了两瓶啤酒过来,问宁悠道:“一瓶能喝完吗?”
“能。”宁悠从李暮手中接过啤酒。
不尽兴的村民们还在围着篝火狂欢,吵闹的空气似乎被无形的墙隔绝开来,双人椅的四周形成了封闭又安静的空间。
两人碰了碰啤酒瓶,看着前方热闹的场景,谁也没有开口说话,默契地平缓着呼吸。
半晌后,两人手中的酒瓶逐渐见了底,宁悠突然侧过脑袋,看着身旁的李暮说道:“谢谢你。”
“谢什么?”李暮咽下最后一口啤酒,喉结随他的动作而上下滑动。
“所有这一切。”宁悠道,“谢谢你救了我。”
“不用谢。”李暮道。
宁悠没有收回视线,直直地看着李暮的侧脸,没几秒后,李暮显然是意识到了宁悠一直在盯着他看,于是他也侧过脑袋,迎上了宁悠的视线。
两人都没有动,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对方。
宁悠不知道李暮在想什么,但他的心里有很多情绪,也有很多话想对李暮说。所有的情绪最终汇聚成了一股浓浓的不舍,他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但这时一阵冷风吹过,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这些天来,这片林子每天晚上都在降温。刚才跳着舞的时候还感受不太明显,现在宁悠只觉得浑身都冷得发抖。
李暮拉开外套拉链,敞开两侧衣襟,对宁悠说道:“过来。”
宁悠立马扑进了李暮的怀里,怀抱着他的腰,脑袋贴在他的肩膀上,用力闻着他身上的味道。
外套重新合上,尽管上下都在漏风,却让宁悠觉得无比温暖。
“李暮。”宁悠叫了一声。
“嗯?”李暮应道。
“我可以不回去吗?”宁悠问。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阵。
“不可以。”
“哦。”
不知过了多久,村民们开始陆续回家。李暮看着宁悠毛茸茸的头顶,问道:“回山上了吗?”
“好。”宁悠说着站了起来,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往右边倒去。
李暮赶紧揽住宁悠,道:“你没事吧?”
“这酒有点上头。”宁悠用力眨了眨双眼,“我平时喝两瓶都没事。”
“这是夺命大乌苏。”李暮道。
新疆夺命大乌苏——品牌LOGO倒过来读是“NSNM”,传说中的“弄死你们”。
宁悠摇了摇脑袋,他的确有些头晕,但其实还好,顶多只到微醺的地步。
李暮看了看还未散场的村民,想把宁悠抱起来,又觉得不妥,于是他在宁悠面前蹲下,拍了拍自己的后肩,道:“上来。”
宁悠嗖地一下就跳了上去。
李暮背着宁悠往停车的地方走去,宁悠无聊地晃着两条小腿,问李暮道:“我今天晚上可以睡床吗?”
知道李暮不会轻易同意,他又补充道:“我明天就要走了。”
李暮没脾气地呼了口气,应道:“好。”
开车上山不过几分钟的时间。
停好车后,宁悠却没有动,就那么看着李暮。
李暮算是摸清了宁悠的性子,这只白天鹅平时就娇气,喝了酒后就只会变得更加娇气。
他自觉地绕到副驾驶座那边,又把宁悠背回了小木屋。
此时时间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尽管宁悠早已困得不行,但他仍然不忘洗漱,来到洗手池边刷牙。
只是刷着刷着,他的脑袋就往前面栽去,李暮不得不伸手挡在玻璃窗上,护住了他的额头。
“谢谢你。”
宁悠乖巧地对李暮道了一声谢,接着回到起居室内,脱掉外衣,钻进了李暮的被窝内。
这边李暮也很快洗漱好,来到床边关掉屋里的灯,躺进了平时宁悠睡的被褥之中。
“李暮。”宁悠侧躺着身子,看着睡在地上的李暮说道,“你没有洗澡。”
“我前天洗了。”李暮道。这里的环境非常干燥,他不像宁悠那样每天都要洗澡,三四天洗一次都是常事。
“可是我想偷看你洗澡。”宁悠小声道。
“……”李暮沉默了一下,“快睡觉。”
“你好脏哦,不洗澡。”宁悠把下半张脸埋进被子里,深吸了一口气,“你的被子也好臭。”
“那下来睡地板。”李暮道。
“不要。”宁悠裹紧了李暮的被子,“我就要睡这里。”
李暮没有再接话,这时宁悠突然掀开半边被子,问李暮道:“你要上来跟我一起睡吗?”
屋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片刻后响起了李暮翻身侧躺的声音。
他背对着宁悠,毫无睡意地说道:“晚安。”
第20章 没有的事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宁悠茫然了一阵。
熟悉的天花板,陌生的被褥和气息。记忆逐渐回笼,脑海中闪过了几个关键词句。
——我想偷看你洗澡。
——你要跟我一起睡吗?
羞耻的记忆愈发清晰,宁悠尴尬得脚趾抠紧,像个鸵鸟一样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醒了就赶快起来。”
厨房响起李暮的声音,打破了宁悠的鸵鸟伪装。他安慰自己今天就要离开这里,世界上除了李暮以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他这些失态的举动。
但一想到离开,宁悠又变得怅然若失起来,羞耻和尴尬都显得不再那么重要。
手机里有李朝发来的微信消息,让宁悠十点之前到达塌方处附近的一块空地,等大雾散去之后,他会第一时间乘坐直升机进景区接宁悠。
回复了一个“好”字,宁悠来到餐厅坐下,情绪不高地对李暮说道:“我朋友十点来接我。”
尽管之前宁悠已经坦白过,他口中的朋友就是他的未婚夫,但他还是不太喜欢使用这个陌生的词语。
李暮倒是没什么反应,问道:“需要我送你到哪里?”
看着李暮那副淡然的模样,宁悠不禁有些怀疑,是不是他的记忆出了差错,明明昨晚李暮还主动抱着他给他取暖,今早却疏离得就像两人是陌生人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本来就是陌生人。
如果不是意外迷路,宁悠一辈子也不可能来这偏僻的林间小屋里生活。他不可能在野外洗澡,更不可能那么不文雅地解决卫生问题。
反过来说也是一样。
如果不是意外捡到宁悠,李暮的生活也不会起任何波澜,他不需要多做一个人的饭,也不需要大半夜开车送某个人去山下的卫生间。
两人只不过是陌生人,就像大多数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样,分别之后很可能一辈子就不会再见。
这样也好。就这样吧。
宁悠强迫自己收起不该有的思绪,因为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今天下山仍然是开车。
两人先去了图瓦村的小学,在李暮去食堂送牛奶时,宁悠从背包里掏出拍立得,给空旷的道路拍下了一张照片。
他突然有些后悔,应该把山上的小木屋也拍下来才对。
又拍了两张风景,宁悠的身后响起了一道稚嫩的声音:“这是什么?”
转过身去,身后站着两个早到的学生。宁悠看了看手里的拍立得,说道:“这个吗?这个叫拍立得。”
“它可以打印照片吗?”两个学生好奇地围了过来。
“不能打印别的照片,是你当场拍了,马上就能拿到照片。”看着这两个小朋友好奇的样子,宁悠又道,“要给你们拍一张吗?”
“好!”
两个小朋友站到了校门边上,挺起胸膛,严阵以待地看着宁悠。
宁悠从不觉得照相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但看着这些边境山区的小孩儿,他们很显然很珍惜这次照相的机会,就好像错过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一样。
“不用紧张,笑起来。”
宁悠指挥着两个小朋友摆姿势,给他们拍了好几张照。两个小朋友看着照片上的自己,互相打趣对方没有自己拍得好看。
“哥哥,我可以和你拍一张吗?”其中一个小朋友看着宁悠问。
“可以啊。”
宁悠把拍立得交给了另一个小朋友,并教他该怎么样使用。等小摄影师就位之后,身旁的小朋友热情地抱住了宁悠的腰,就像之前宁悠看到过的,他们抱住李暮的那样。
真好,宁悠心想。
简单的快乐,质朴的情感。
两个小朋友都跟宁悠拍了照片,这时李暮从食堂那边走了过来。
其中一个小朋友朝着李暮挥了挥手,喊道:“李暮哥哥,我来给你拍照片!”
李暮走到宁悠身旁,看了看几人手里的东西,问道:“怎么,在玩拍立得吗?”
两个小朋友拿着拍立得跑到几米开外,对李暮和宁悠说道:“我们给你们拍!”
宁悠自觉地往李暮身边靠了过去,而李暮看了看他,直接用手揽过了他的肩,就像两人是好朋友一样。
相纸“滋啦”一声从拍立得里推了出来,李暮上前迈出一步,想去看看成像效果,但宁悠却拉住他的胳膊,对那两个小朋友说道:“再拍一张吧。”
拍立得只能定格某个瞬间,宁悠想把这个瞬间带走,却又想把这个瞬间留给李暮。
李暮看了宁悠一眼,再次搂过他的肩膀,对小朋友说道:“再拍一张。”
但这次对面的小摄影师久久没能按下快门键,无措地看着宁悠道:“哥哥,拍不了了。”
宁悠走过去看了看拍立得,没有相纸了。
“你留着吧。”李暮说着朝皮卡走去,“我不需要。”
照片上的两人谁都没有笑,只是脸色凝重地紧紧靠在一起,像是在无声地抗议着时间的流逝。
图瓦小学离塌方的地方有几公里的距离,现在时间才九点半,两人没有必要赶着去。
一辆皮卡行驶在无人的道路上,明明车名叫做猛禽,却开得比蜗牛还慢。
宁悠一言不发地看着手里宝贵的照片,半晌后,他把相片放进背包里,捣鼓了一阵,接着又从背包里拿出他的手帕,递给李暮道:“这个送给你。”
李暮开着车,分心瞥了眼宁悠伸过来的手,问道:“为什么?”
“我没有别的能给你。”宁悠道,“这个就当是感谢你的回礼。”
李暮没有接,宁悠也没有收回手。
两人沉默着僵持了一阵,最后还是李暮先妥协,从宁悠手里接过了手帕,只是他刚一摸到手帕,就意识到里面包着一样东西——刚才那张照片。
——宁悠想把他的影像留在李暮身边。
顿了顿,李暮还是佯装不知,把手帕放进了外套衣兜里。
一辆猛禽开出了堪比拖拉机的车速,宁悠抱着背包,出神地看着道路前方,问道:“李暮,你愿意去城市里生活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茫然,因为宁悠也不知道李暮在城市里能做什么,他甚至觉得李暮就不属于城市,他压根无法想象像李暮这样随性的人,在城市里过起朝九晚五的生活。
李暮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愿意在这里生活吗?”
宁悠差点就要在冲动之下说愿意,却听李暮又道:“不是来这里旅游,是在这里生活。这里没有大商场,也没有干洗店,去哪里都不方便,出门还得防着野兽。”
宁悠抿了抿嘴唇,把冲动的话咽回了肚子里。他从没想过在他的人生当中,会出现这样一条让他动摇的岔路,不过他只是犹豫了一瞬,便立马做出了选择。
他不可能在这里生活。
这些天的日子固然美好,但这段时间就像是转换心情的悠长假期,人不可能永远处于假期之中,始终会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