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
"我只想确认一件事,凯,而只有蒂凡能帮我弄明白。"
领悟到好友的真正用意,凯低下头,嘴角淌过苦涩的笑。"是吗?"
"而且,一直把蒂凡独自关在那所孤零零的大房子里实在有些残忍。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感觉的确不太好受,尤其是在夜晚降临以后......"感觉脑海里猛地晃过什么,安德烈蹙起眉不再多说。
仿佛要赶走纠缠好友的阴霾一般,凯拍了拍神情陡然严肃下来的安德烈,试图用精力充沛的轻松口气开辟一个自己很关心却一直没机会提起的崭新话题:"你今天突然叫我来,应该不止是为了分享我的调查结果吧,安德烈?我照我们的约定好的时间到达这里,你却一直不在,那段时间你去哪里了?"
知道早晚都得面对这个疑问,安德烈微一叹气,但还是下定决心一般硬梆梆地说了出来:"我去见了克劳廷娜。"
"为什......"凯恍然大悟,慌忙收住疑问反问道,"为了军部的药方?为了治亚兹的毒瘾?"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怕黑的小鬼了,凯,别作出那种担心的表情。"安德烈笑起来,把夹在指间的烟塞进凯的嘴里,堵住他接下来的问话。"人是会变的。那么多年过去了却毫无成长的话,未免也太可悲了,不是吗?"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
凯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喃喃。
蒂凡蹑手蹑脚地溜进书房,不动声色地关上门,四下里望了望,没看到安德烈的身影,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浓浓的失望,踏步准备走人,却听见书架后面一阵翻书声,以为是安德烈在那里看书,刚要兴冲冲地扑上去,却看见亚兹不慌不忙地捧着叠书从里面走出来。看见蒂凡脸上露骨的失望和厌恶,亚兹脸上完全没有动摇的样子,不发一言,只管自顾自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慢慢打开书本看起来。
虽然之前在安德烈的陪伴下看到过这个人昏迷时的样子,但眼见他和平常人一样自然地走动、看书还是带给蒂凡不小的冲击。上次见面时,明明是比自己还瘦小的干巴巴的少年,短短几个月,竟然成长为让人不禁为之屏息的美丽青年,说蒂凡没有因此受到打击当然是骗人的,但更多的是不服气。
明明只是个奴隶,却以一副贵族似的傲慢眼神睨视对方,明明受到安德烈无微不至的照顾,却连一丝感激的表现都没有。这样的家伙偏偏能够独占安德烈这么久的时间,实在是不可思议。
相比之下,自己每日每夜可怜巴巴地守着空落落冷冰冰的房间,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喂,你......"
本想离开的脚步停滞不前,蒂凡转过身,硬声硬气地叫道。
亚兹闻声抬起头,明明只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有一股说不尽的轻盈感。那双银色的眼眸望过来时,蒂凡蓦然体验到一种几近窒息的压迫感。与安德烈带着血腥肃杀气的冰冷眼神不同,亚兹的眼里空荡荡的,似乎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但也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那种不可捉摸的感觉让人不由得感到害怕。
分明是自己叫他的,现在却觉得说不出的后悔。蒂凡咽了口气,避开那道冰白色的视线,硬梆梆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亚兹愣了一下,随即举起手中的书本给蒂凡看,说:"看书。......在书房里,除了看书还能干什么?"
"你也知道这里是书房?"像是要给自己打气一般,蒂凡的声音陡然大起来,"那你也应该知道,奴隶是没资格进书房的!更不用说看书......"
"那你不也进来了?"
"我又不是奴隶!我是安德烈最爱的......"蒂凡突然收了声。最爱的什么?宠物吗?那和那些成天在主人身边晃悠的猫猫狗狗又有什么不同?安德烈......那个说着温柔话语,但眼神总是冰冷的安德烈会像爱人一样爱自己吗?
"为什么这里的人总喜欢说一些奴隶、贵族之类的话?"亚兹突然开口,虽然是在无奈地叹息,声音却如刀刃一般直刺到蒂凡心里,"不断地贬低自己,抬高别人就这么让你心情愉快吗?"
仿佛是在谈论异次元的话题,一向口齿伶俐的蒂凡突然变得张口结舌:"可、可那是事实啊!就算不去说,事实依旧是事实。"
"就算是事实,只要愿意去做,还是可以改变什么的吧?"
"啊?"不明白亚兹话里的意思,蒂凡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又壮起胆子吼起来,"随便你怎么说都行!但你别忘了,你现在还是安德烈养着的,你、安德烈......没有安德烈的话你根本什么也做不成,连活下去都是问题!如果没有安德烈,你现在还在那个肮脏的地方趴着,等那些士兵来‘光顾'你呢!光是这一点,就够你报答安德烈一辈子的了!"
亚兹沉了脸,不知是因为蒂凡的话还是回忆起不快的记忆。
"你、"蒂凡咽了口唾沫,视线突然被亚兹耳边一道异样的光亮吸引过去。那是安德烈的耳环,是当初自己认出亚兹是安德烈的新宠的证据。"那个耳环......"
亚兹闻言摸上耳边小巧的银环。脑海里俶忽飘过安德烈给自己戴上这个时的情景。只有那一次,安德烈笑得像个孩子,将小小的自己拼命搂在怀里,快活地说"这样我们就一样了"......成年之后,蒂凡在耳朵上造成的伤口似乎在成年的过程中自己愈合了,那耳环,大概是安德烈在自己昏迷的时候帮忙戴上的吧?但是那之后,也许是因为一直不善的身体状况,安德烈再也没有提出过类似的要求......
总觉得,那样的笑容似乎再也看不到了。而回忆也在时光的流逝中蒙上了厚厚的灰,即便是那曾经闪烁着光芒的笑容,也不再明亮如往昔。
"那耳环......"蒂凡的声音将亚兹拉出对久远往事的回忆,"只要你还戴着那个东西,你就还是安德烈的所有物。除非他主动放弃你,否则你永远是他的财产,不管你怎么否认也没有用!"
--我要给你做个记号,这样所有看到你的人都会在第一时间知道:你是属于我的
--阿尔艾尔,我的月光草。我会在你身上打下烙印,让所有见到你的人都知道你是属于我的东西,是我一个人的东西
到头来,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就是说,只要我把这东西拿下来,我就不再属于安德烈了?"
"也不是那样,只不过......"蒂凡微弱的声音发着抖,但很快转化为尖锐的喊叫。视线的另一头,亚兹扯也似的把耳环拉了下来,与气质不符的粗暴动作看得人心惊肉跳,幸而似乎是因为掌握了技巧的关系,耳环很轻易地被除了下来,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喷溅出大量的血。
与预期不同的结果让蒂凡稍稍安下了心,但很快又变为担忧和强烈的不甘心。
为什么?明知道是徒劳的挣扎还要这样做?即便是形式上的脱离也好......这个人......就真的这么不想留在安德烈身边吗?
亚兹把耳环扔到蒂凡手里,一声不响地坐回椅子上继续看书。
蒂凡紧紧盯视在手心里闪闪发光的银色耳环,心里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跟在后面捡别人不要的东西......感觉自己像只无依无靠的丧家犬一样。
耳环耀眼的银色金属光泽,似乎是在嘲笑自己,刺眼得让人无法直视。而那抹银色的身影,却仿佛浸在碧蓝色的忧伤中。垂下的发丝间,暗紫色的眸子隐约可见。
"这个是......?"
安德烈紧紧盯着手里的耳环,许久才将视线移到面色铁青的蒂凡身上。
"是亚兹给我的。"
蒂凡嗫嚅着,暗暗往后退了一步。
"他自己拿下来的?"凯凑过来,瞥了眼被阴云包围的安德烈,深深吸了口烟,不再多嘴。
安德烈"啪"地一声把耳环倒扣在身旁的桌子上,朝后挥挥手示意蒂凡出去。蒂凡微张了嘴,却连抗议的声音都没敢发出来,三步一回头地退出了房间。
"不愧是变色龙,真是不懂人情世故,竟然敢拒绝安德烈·侯内塞恩公爵的礼物。"凯的声音里充满嘲讽,但当他转身重新面对身边一蹶不振的好友时,语调又缓和下来,"安德烈,你应该清楚,变色龙是无法成为宠物的,它们只能在野外生存,室内温暖的环境反而会让它们窒息。"
"凯,这场赌局,是我输了。"
安德烈重重地吐出一声叹息,声音疲惫不堪。
"不要再想我们的赌局了,安德烈,那简直是个笑话。"凯抚慰似的拍拍安德烈的背,"比起这个,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想。比如Joy Sugar,还有......"
"我不是指我们那个荒唐的赌局。"安德烈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片刻的犹豫之后又放了回去,他面向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好友,以无庸质疑的口吻一字一句地道出一直埋藏在自己心底的想法,"凯,我想,我爱亚兹。"
凯一下子瞪大了眼,口中的烟差点掉在地上。匆忙把夹起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凯看向一脸严肃的安德烈,硬是挤出一个笑容笑道:
"别和我开这种不好笑的玩笑,安德烈。"
安德烈没有回答,眼神依旧是冷的,但那曾经燃烧着血色火焰的眼里却流淌着某种柔软的东西。......爱?太荒唐了!
"安德烈,别傻了,那不是爱,你只是觉得新奇而已。变色龙......每个看到他的人都会觉得新奇,这很正常,你没必要为自己找个‘爱'之类肉麻的借口。用了不了多久,我是说很快你就会腻烦他,就像甩掉以前那些玩具一样。"凯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串,挂在嘴边的笑容越发扭曲起来。"够了,安德烈,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爱上了一头奴隶!是奴隶!连宠物都不如的东西!这个国家最下等的东西!你是贵族啊,安德烈!你身为贵族的骄傲去哪里了?!"
安德烈靠在身后的桌子上,以与凯成强烈对比的冷静声音慢慢诉说道:
"凯,你最了解我,我从来不觉得身为贵族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就是因为最了解你,所以我才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说出这种傻话!"凯大声地吼着,将心中的怨气一并排出之后,扶着涨痛的脑袋倒进椅子里,"别傻了,你以为你告诉我你爱那头奴隶,我就会傻笑着对你说什么‘那太好了,祝福你们'之类的蠢话吗?我了解你,安德烈,你不会甘心让他永远做一头奴隶或是一只宠物,你一定会想尽办法提升他的地位,让他成为和你一样的人上人。可你别忘了,他终究曾是头宠物,你无法瞒过所有的人,没有人会承认你们的关系,更没有人会承认你为他争取到的地位。"
安德烈没有作声,似乎在斟酌凯话中的份量。
"最重要的是,那头变色龙根本不会感激你。即便知道你为他付出了一切,他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
"你说得没错,凯,可即使如此,我还是......"安德烈苦笑着,没有继续说下去。凯抬头看了眼满脸阴霾的男人,心里清楚自己之前说的话他早已在心中反复考虑过千遍万遍。安德烈不是傻子,他比任何人都看得透彻,比任何人都执着,但也因为他的执着,他注定跌入变色龙织就的陷阱里,万劫不复。
安德烈知道,他爱的不是身为变色龙的亚兹,而仅仅只是亚兹本身,正是弄清楚了这一点,才会有今天的这番告白。
可是,这是不对的。不管怎么说,贵族爱奴隶......不,所有的所谓"爱"的说词都只是谎言。这一点,早在凯的童年时期,他就已经深刻体会到了。
爱这种东西,并不存在。
那些以为自己陷入情网的人,都只是被谎言蒙蔽了双眼而已。
"安德烈,是你教我的,要时刻牢记自己的头衔和地位,并为它骄傲。我们是贵族,生来高人一等,......这都是你告诉我的,安德烈。可看看现在你自己在做什么?就算他是变色龙,是世上仅存的最后一只珍兽,也不值得你自降身份说......说什么‘爱'他!"
凯缓过气,眼前依稀浮起往日的情景。那是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曾被叫做"凯·琼尼"的少年,也早已被生生地抹杀,淹没在岁月的灰烬中,不复存在。
"凯,我的确那样说过。"提起往事,安德烈的脸上显出倦容,"但你知道,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
"与其现在听你说出这种话,我宁愿那时候你没有出现!"
--别怕,一切都过去了,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
--从今天开始,再也没有"凯·琼尼",你是凯·洛克卡勒伯爵
--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时刻为你的头衔而骄傲,永远牢记自己的身份
--记住,你是贵族,但也仅此而已
罗伊推开书房的门。亚兹依旧在看书,听见有人进来,连头也没抬一下,看来并不把别人的打搅当一回事。
"那两个人好像在吵架啊,声音好大,我想一个人静静休息一下都不行。嗯......平时明明感情那么好的两个家伙,竟然也能吵起来。"罗伊在亚兹身边坐下,从旁边的书堆里随意抽出一本,《历代将军史》,不是他感兴趣的那类书。
"有事找我,罗伊?"两人静坐了片刻,亚兹突然开口询问。
"哈,以前你叫我都是‘鲁伊鲁伊'的,怎么改也改不过来。现在发音这么标准,感觉好奇怪啊。"罗伊笑起来,笑得很干涩,完全没有声音那么活泼。
"那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个人?"
"凯。"
"哦......老实说,真不想和那种家伙说一样的话。"想起那天被耍得团团转的自己,罗伊皱起眉,因为紧张而发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些生气。
"找我有什么事?"亚兹催促起来。
罗伊抓抓脑袋,正色道:"那天你从楼上摔下来,应该没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吧?"
预料到罗伊早晚会问起这件事,亚兹的表情没有出现丝毫动摇。
"不管怎么说,从二楼摔下来却只擦破了点皮,实在太不合乎常理了!安德烈那家伙一定看见了什么,但他就是什么也不肯告诉我,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所以你才来问我?"亚兹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说,"安德烈不告诉你,都是为了你好。"
"但你一定会告诉我吧!"罗伊凑到亚兹跟前,紧紧凝视那对几乎透明的银白眼眸,"你根本没有理由隐瞒我,不是吗?"
银白的眸子隐约闪过一阵凌乱的波动,浅浅的褐色涌上来,均匀地化开一片。
"没错,我见到了里维斯,是他救了我。"
--我想有个孩子,罗伊
--他的名字将是阿尔艾尔,那是月光草的意思
凯·琼尼出生在贫民窟散发着腐臭的街道上。
那天晚上,天上所有的雨水似乎都被什么人一股脑儿倾倒而下,夹带怒气的雨声隆隆。虚弱的女人歪倒在狭窄的青花石路上,不省人事。偶尔有几个人路过,无不急急忙忙地赶自己的路,甚至不愿向那个女人投去同情的一瞥。
不管怎么看,都并非光荣的出生。
没有祝福,没有欢笑,没有暖融融的房间和小床,甚至,没有父亲。
后来,女人在人们的咒骂声中拖着幼小的凯嫁了人,于是凯冠上了"琼尼"--一个酒鬼的姓。
在很小的时候,凯就深刻了解到,自己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那个成天除了喝酒就是打人的男人,仅仅只是这个破烂家庭的一家之主,只有母亲,那个满腹牢骚整晚整晚抱着自己哭泣的女人才是自己唯一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