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人生该是这样在不断妥协中度过吗,纪尧忽然想,我究竟要退到哪一步。
妥协是没有尽头的,只要他一天不肯屈服于世俗和父母,他就永远会为了不自由而痛苦。
说来讽刺,居然是在蒋衡离开之后,纪尧才打心底里生出为他反抗束缚的勇气。
于是纪尧缓慢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那张酒席预订单,然后一点点地将其撕成了碎片。
他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站在混乱的房间内给父母拨了个视频,最后在他们暴怒的训斥和哭泣中挂断电话,关上手机,拔出了里面的Sim卡。
纪尧没有跑去结婚,也没再回家。他在毕业后拒绝了导师介绍的工作,带着个不大不小的行李箱独自一人跑到了上海,一直待到了现在。
“哎——”何向音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条软骨动物一样呲溜从桌子上滑下来,坐回沙发上,端着空酒杯用胳膊肘拐了拐纪尧。
“但是说真的,你都不结婚了,之后怎么没去找他?”何向音纳闷地说:“就这么掰了冤不冤枉。”
“没必要。”纪尧说:“……顺理成章的事,迟早有这么一天。”
哪怕已经拽断了铁链,锈迹斑斑的脚铐也还是拴在小象身上。
长久压抑的家庭环境让纪尧无法信任任何一段亲密关系,所以他跟谁都不会长久,一旦有人表现出“长远”的意思,他就会本能地想要逃离这一切——蒋衡也不例外。
蒋衡曾经是最接近这个极限的人,他差点就为了蒋衡打破了底线,可惜最后阴差阳错,还是没能成功。
可能就是命中注定,纪尧想。
他本质就是个畸形的人,他的坚定和回应只会出现在失去之后,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错位的。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何向音看起来牙更疼了,整个人的五官都变得很扭曲:“你俩这也算火星撞地球了,我之前还真没说错,够以毒攻毒的。”
纪尧听得郁闷,往旁边挪了个身位,挥手叫来服务生,又要了一杯白兰地。
“那你现在怎么办?”何向音本来想给纪尧出主意,没想到听到这么大一个八卦,顿时愁得满脑门官司,仿佛已经预见到了他悲惨的未来:“他会不会怀恨在心,故意报复你?”
纪尧下意识想说不会,但又觉得没什么立场。三年过去,他已经不敢说自己了解蒋衡了。
他喝闷酒一样把新上的白兰地也一口闷了,晶莹剔透的冰块撞在杯壁上,沁出凉丝丝的水珠。
纪尧想要说些什么,可还没开口,就被手机的新提示音打断了。
他按亮屏幕,才发现之前发出去的好友申请收到了回复。
那位中年律师证件照一样的头像出现在他联络人的顶端,给他发来了一个友好的握手表情。
纪尧抿了抿唇,点开对话框又关上,然后站起身,从沙发上捞起了自己的外套。
“算了。”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一句话,纪尧把杯子放回桌上,淡淡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第29章 “叫什么,总有一条适合你?”
自从上次在医院分开之后,纪尧就再没见过蒋衡。
听说他后来也到医院取了几次证,只是不知道是他故意规避还是时间赶巧,纪尧不是在上手术,就是在门诊看病人,一次都没撞见过他。
不过这样也好,纪尧现在一想起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见不到面反倒彼此清净。
医院常年合作的那位中年律师叫王涛,年龄跟郝雨相仿,看起来就像郝主任和他们院长的结合体,是个有点精明的老好人。
他似乎惯常处理这种医疗纠纷,一套流程熟门熟路,人也细心又谨慎,处理问题时经常能想到纪尧想不到的点。
纪尧复工之后经常抽空跟他见面,几次梳理病例和当天的处置笔记,试图从里面查缺补漏,尽可能别让人抓到细致的文字把柄。
纪尧是八年制的博士生出身,手里科研文章数量可观,医院对他颇为照顾,在这件事上大开绿灯,甚至给他抹了几次值班,好让纪尧去安安心心地准备应诉。
李玲华那边显然是认真的,这桩案子在半个月后以医疗事故罪转送检察院,由检察院进行取证调查,然后准备公诉。
区法院立案后,王涛以院方名义按惯例去给纪尧办了取保候审,然后从法院折回来,约了纪尧见面。
为了准备应诉,纪尧周末不值班,他不大好意思让同事三番两次地帮他顶位,所以工作日时会辛苦一些,大多数时候都在医院白晚班地连轴转。
王涛约他的时候,他还有两个小时就得去夜班交接,不大能走得开,于是把对方约在了职工食堂见面。
下午三点半,食堂还没开火,几个柜台后空荡荡的,只摆着几个零散的饭盒架子。
纪尧坐在食堂角落,有些焦虑地把手机解锁又按灭,时不时看一眼腕上的手表,想要站起来走动两圈,又硬生生忍住了。
好在王涛来得很快,他手里拎着一个公文包,还贴心地带了两杯咖啡来。
“王律师。”纪尧眼前一亮,迎着他走了几步。
“等久了吧。”王涛跟他握了握手,然后在安静的角落里坐下,拆开一杯咖啡递给纪尧:“你的手续我都办完了,放心,都很顺利。”
“是吗。”纪尧勉强扯了扯嘴角,说道:“辛苦您了。”
之前李玲华要起诉的时候,纪尧其实没怎么担心。做医生的,没遇上医闹也见过医闹,他没觉得有什么大事。
但现在,眼瞅着快真吃上公诉官司了,纪尧心里确实有点没底。
王涛似乎发现了他的紧张,笑着安慰道:“纪医生,你不用太害怕,取保候审就是正常的行政手段,之后开庭,证明你没罪就撤销了,不会有什么不良记录。而且这期间你都可以正常上班,只要不离开本市就行,对生活没什么影响。”
纪尧紧皱的眉头略松开一点,但看起来还是没完全放松。
王涛也没强求,毕竟任谁惹上官司都不会心平气和地不当回事,纪尧人还年轻,沉不住气也正常。
“我今天去取了起诉书副本和证据目录,正好你也一起看看。”王涛说:“总得来看,情况还算不错。虽然病患死亡是事实,但是‘严重不负责任’的概念不好界定。我今天去查看了起诉书和证据目录,发现关于患者病情说明的部分只有患者父亲的口供,没有其他证据。当时他喝过酒,意识不清醒,所以我们可以主张他的记忆混乱,不能做决定性证据。”
纪尧点了点头,又临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李家的事儿,您清楚吗?”
王涛愣了愣,显然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方面。
“李玲华和刘强感情不和的事。”纪尧说:“之前那个签同意书的就是刘强的婚外情对象。”
纪尧说着顿了顿,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心说无论如何,蒋衡好歹也算是帮了忙,起码把婚变的事透给他了,没让他两眼一抹黑地背这个黑锅。
他掐头去尾,尽可能把蒋衡告诉他的消息客观地转述给了王涛,王涛摸了摸下巴,轻轻啧了一声。
“怪不得呢。”王涛说。
“什么?”纪尧问。
“对方律师前些天去了李文之前飙车的俱乐部。”王涛说:“我之前还在想他去那干嘛,现在看来,他或许是去查李文的死了。”
“……这您都知道?”纪尧诧异道。
“都是一个圈子里的,或多或少能听到点风声。”王涛说:“他老师是政法系知名的教授,我对他略有所耳闻。”
纪尧一想起这个就头疼,他是知道蒋衡的名声的。从毕业开始,蒋衡的庭审胜率就很高,虽然不至于百战百胜那么邪门,但也够纪尧郁闷了。
“很厉害?”纪尧问:“我以为你们律师也看资历。”
“看天赋吧。”王涛哈哈一笑:“法条是死的,人是活的,主要脑子活不活泛,会不会用——之前网上不是还有小年轻说过,叫什么,总有一条适合你?”
纪尧:“……”
谢谢,更焦虑了。
这个玩笑显然没能调节气氛,王涛扑哧一乐,摇了摇头。
“开玩笑的。”王涛说:“归根结底,律师也是基于法律工作,法律有明确规定的事情,律师也翻不出花来。”
“而且,既然有这种情况发生,那我也会试着从周芳身上下手查查看。”王涛话锋一转,正色道:“如果按你所说,刘强是有和周芳合谋蓄意隐瞒拖延,导致李文不治身亡的嫌疑的。我可以按这个方向去调查一下,如果能查到实际性证据,刘强的口供可以直接无效化处理。”
纪尧抿了抿唇,说道:“成功性大吗?”
“我只能说试试看。”王涛没把话说死,只是安慰道:“不过就算找不到他们勾结的证据也没关系,刘强只有口头证言,没有切实证据证明自己提出过李文的疾病史,在这种情况下,按照疑罪从无的原则,法院会不予采纳此证据。加上当时POCT的结果是阴性,所以我们可以主张这是意外事件——急救情况下没有进行细致的HIV复查,以POCT结果为准,这也说得过去。”
王涛见纪尧不说话,知道他心里还是有所顾忌,于是笑了笑,温声说:“其实医疗事故罪本来就争议很大,医疗过程中意外常有发生,所以如果不是出现极严重的明显疏忽,法院一般不会判医生有罪。”
纪尧拿过咖啡,把温热的纸杯捂在手心里,轻轻松了口气。
“那就好。”纪尧说。
“不用太纠结,情况还没那么糟呢。”王涛说着拍了拍纪尧的肩膀,宽慰道:“好在这是公诉案。”
纪尧心说这有什么“还好”的,他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就要进局子了。
“其实说到公诉,我也有点好奇,这不应该是对方律师的风格。”王涛摸了摸下巴,说道:“我以为他会走民诉的。”
“没什么奇怪的吧。”纪尧说:“他本人就是学刑法的。”
“律师上庭都是为了赢的。”王涛摇了摇头:“如果是民事诉讼,你百分之百要输。对面家里死了人,人道主义也得定你一个过失赔偿。但现在这个局面就不一样了,上升到判刑定罪的话,只是听起来吓人而已,实际上你赢面很大。”
第30章 “公道就是一个都别想跑”
开庭前一周,蒋衡在办公室最后一次梳理现有的证据链。
高景逸出差小两个月,走之前他办公室是什么样,回来还是那个德行。文件一份份整齐地罗列在桌面上,铺了满桌子都是,空气净化器呼呼地响,墙角的碎纸机里积了厚厚一层纸屑。
高景逸推门进来的时候嘶了一声,差点没被这场面镇住。
“要这么多吗?”高景逸纳闷地说:“不知道的以为你在搞什么大案子。”
“快开庭了,最后看一遍。”蒋衡说:“这个案子李玲华催得很紧,保险起见,还是多核对几遍。”
“催得再紧也就是个医疗事故,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连环凶杀案。”高景逸把公文包随手放在凳子上,随口道:“吃饭了吗?我刚下飞机,不然一起啊?”
蒋衡默不作声地指了指垃圾桶里的外卖盒。
高景逸:“……”
真够拼的,高景逸腹诽道,他真是加班上瘾。
“我听小李说,你之前跑了好几趟飙车俱乐部。”高景逸说:“你跑那去干什么?”
小李是他们律所的行政人员,也是高景逸的后勤小喇叭,见天出卖他们,蒋衡都见怪不怪了。
他闻言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说道:“查案子啊。”
蒋衡说着在桌上翻了翻,随手翻出一本塑料文件递给了高景逸。
“刘强和周芳有不正当婚外情关系,在李文出事之前,刘强和李玲华的婚姻已经岌岌可危,刘强背地里咨询了离婚律师,想要从李玲华那获取更多的婚内财产。”
“我知道。”高景逸翻开手里的文件,一边看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但因为他们俩的婚内财产大多在李文名下,所以周芳才说过‘如果李文死了就好了’这种话——你上次跟我说过。”
“对,所以我顺路去查了查。”蒋衡说着伸出手,在其中一份资料上点了点:“周芳,外地人,今年三十二岁,在上海打拼了七八年,跟刘强凑在一起之前时在某三星酒店当大堂经理,离异无子。我去走访过,她之前的同事说,周芳跟刘强认识也就一年出头,确定关系后就辞职了。”
“在跟刘强认识之前,周芳自己没什么积蓄。”蒋衡说:“她住在酒店的宿舍里,花钱不算大手大脚,但有一大笔外债,老家的爹妈似乎也总管她要钱,所以属于月光族。”
“然后重点来了。”蒋衡从手下的那一沓文件里抽出一份流水单,递给高景逸:“在李文出事前三个月,刘强给过周芳一笔钱,是从建设银行分批转账出去的,一共转了十几笔,金额六十来万。这段时间以来,周芳没有还债,也没买房买车,户头下更没有大额转账,但是我前些天去查的时候发现,这笔钱已经不在她账户里了。”
“刘强给的?”高景逸说:“买凶杀人的钱?”
“婚外情关系封口费。”蒋衡勾了勾唇角,说道:“刘强是这么跟我说的。”
“不就是包养费吗?”高景逸说:“所以钱呢,你不会告诉我真拿去买凶了吧?”
“周芳也不完全是傻子,这笔钱她没转账,是当现金取走了。”蒋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