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件事连蒋衡自己都说不清,萧桐怎么能这么确信。
“为什么?”纪尧忍不住问。
“因为他爸爸。”萧桐说。
蒋衡的父亲,在他的人生里好像是个缺席的影子。如果不是萧桐提起,纪尧好像都忘了他身边应该还有这么一个位置。
“我和小衡的爸爸是少年夫妻,从年轻时候一起打拼事业做起来的。”萧桐说:“但可惜的是,我眼光不好,挑错了人。”
蒋衡的父亲蒋义年轻时是个穷小子,学历一般,但胜在脑子灵活。萧桐跟他认识没多久就坠入了爱河,后来不顾自己父亲的反对,死活嫁给了他。
结婚前几年,他们过了点苦日子,但萧桐眼界宽,蒋义脑子又不错,所以很快搭上了时代发展的车,经商做起了生意。
蒋衡五岁那年,蒋家的生意正式稳定下来,发展得如日中天。但也是同一年,蒋义开始渐渐不满足于单调的家庭和萧桐,开始在外面找起了乐子。
他最初是出轨身边的女秘书,后来就越玩越花,直到几年后,有一次甚至嫖娼被萧桐抓了个正着。
萧桐骨子里是个很骄傲的女人,她不愿意像别的女人那样撒泼打滚地打小三,笼络丈夫,于是她干脆无视了蒋义,自顾自地去发展事业,懒得理他。
于是蒋义变本加厉,当着蒋衡的面把不同的女人往家里带。
那时候蒋衡还很小,也才上小学。他最初还义正辞严地指责蒋义,但后来被蒋义醉醺醺地揍过两次,加上发现萧桐也不在乎之后,就渐渐不说了,只是沉默地在旁边看着。
“他很恨他的父亲。”萧桐轻声说:“尧尧,其实小衡是个很早熟的孩子,在别的小朋友梦想职业是宇航员和科学家的时候,他就想去学法律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个故事有点沉痛,纪尧的心情变得更不好了。情感上,他很难把萧桐嘴里那个无力又弱小的孩子跟现在的蒋衡对上号,但理智上,他又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为什么?”纪尧问。
“他是为了我。”萧桐眼圈有点红了,她放开纪尧的手,撇开了目光,盯着餐桌上的银质烛台:“他那个时候说,这一切都是错的,他父亲不值得原谅,所以他长大后,要替我讨个公道。”
纪尧忽然想起了李玲华,那个被枕边人背叛伤害的女人。不知道在做那个案子的时候,他有没有一点想到自己。
他想起自己那时候问过蒋衡,如果没有刘强的伪证,他会不会把自己告得倾家荡产。那时候蒋衡没有正面回答他,但此时此刻,纪尧好像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那时候他多大?”纪尧问。
“小学五年级。”萧桐说。
小学五年级,可能就十岁左右,纪尧想。那么小的孩子,每天看着亲爹醉醺醺的带着不同的女人回家,当着他的面在家里的各个角落苟且,会是种什么心情。
妈妈被爸爸这种过分的行为逼得不肯回家,于是只剩他一个在家里,要么面对空荡荡的家,要么面对一个行为不端的父亲。
——那时候的蒋衡在想什么呢。
他愤怒,怨恨,觉得一切都是错的,但却无力回天。没人帮他,也没人听他的话,于是他所以只能寄希望于以后,期望自己能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事实上,蒋衡也做到了。
“所以他不会那么做的。”萧桐轻声说:“尧尧,相信我。我没有在给他找借口,但这真的是他一辈子的阴影,就算他真的想这么做,他也做不到的——因为这种行为让他恶心,也会让他想起他爸爸。”
纪尧相信萧桐,萧桐不会为了在他面前挽回蒋衡的形象编这种瞎话。
纪尧自己是受过桎梏的人,所以不觉得这是托辞。他清楚地知道,身不由己是什么感觉——人本身就是由性格和环境构造起来的,人生面临的一切选择都不是随心所欲的,很多事临到眼前,都可能“临阵逃脱”。
对纪尧来说,他理智上明白,当初蒋衡找了另外的人时,心里已经默认他们分手了、结束了。可情感上,他还是记得那天拎着蛋糕进门时的感觉。
现在萧桐给了他另一个角度的真相,纪尧明明应该高兴,可他一想到背后的原因,他就释然不起来。
为什么蒋衡自己不说呢,纪尧忽然想,做案子的时候是,这件事也是,为什么那么多事,蒋衡自己都不说呢。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愧疚。”萧桐说:“我不是个好妈妈,我在小衡的人生里,根本就没有负过责,甚至仔细算算,都是他操心我更多。”
萧桐的眼圈红了一大片,声音里隐约带上了一点哽咽,看得出来,这句话已经憋在她心里很久了,只是现在才有勇气说出来。
“不……不不不。”纪尧见她这样,自己也有点慌了,顾不上寻思自己那点事,手忙脚乱地抽了两张餐巾纸给她。
“他……他没这么想。”纪尧硬着头皮说:“他之前还跟我讲你好多好玩的事呢,他还说他八岁的时候过生日,你不小心把他的巧克力片摔碎了。他爸不好就算了,他肯定觉得,跟你在一起的时间开心,不然怎么那么早的事都记得。”
纪尧本来是想安慰萧桐,没想到适得其反,萧桐非但没有被他安慰到,反而看起来更难过了。
“可是……那是我陪他过的唯一一个生日。”萧桐说。
第60章 他遍地都是朋友,却没有一个家人
在萧桐这里,纪尧听到了所有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在恋爱的那些年里,纪尧最初也纳闷过,为什么蒋衡从来不提起他的家庭。他那时候觉得蒋衡是有所保留,所以不愿意跟他说太多私事,但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其实蒋衡是没什么说的。
萧桐是个很傲气的女人,年轻时她违背父母心意嫁给了蒋义,跟自己父亲闹了一场,所以婚后无论过得多不好,她都没寻求过家里的帮助。
蒋义家里条件不好,萧桐就只能跟他一起白手起家。最开始是摆地摊卖些零碎杂物,后来是去倒腾机械用品,白天跑生意,晚上做应酬。这种日子过了五年多,他们才终于有了自己的公司,开始稳定下来。
在蒋衡的人生里,前些年父母在外打拼,他作为一个半留守儿童,一年也就能见到爹妈几次而已。
而他十岁那年,父亲出轨暴露,开始肆无忌惮地胡来,家里突逢家变,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
他恨那个始作俑者,自己也不愿意待在那个变了样的家里,所以第二年升学就自己做主,干脆地去了住宿学校,再也没有回过家。
怪不得,纪尧想,这世上哪有爹妈会无休止地带着孩子玩呢。
原来蒋衡轻描淡写地“挑拣”出的那些东西,就是他家庭生活的全部。
“他八岁那年,家里的公司正是高速发展期,我正好谈下了个大案子,本来想跟他好好庆祝的。”萧桐说:“但那时候我自己也不成熟,小孩子脾气,赶了一天车没吃饭,回家实在饿了,又没来得及准备饭菜,就把他的蛋糕切了一块吃了。”
“那天他放学回来之后因为没能和我一起切蛋糕,还差点哭了。”萧桐说:“我那时候没当回事,只能哄他说将就一下。他是个很乖的孩子,后来就把这一页掀过去了。”
“但我自己后来想想,我确实不应该。”萧桐叹了口气,说道:“他一个小孩子,不是想要龙肝凤胆,也不是想要那口蛋糕——他只是想我陪他而已。”
萧桐最后这句话仿佛一根生着绒毛的针,极尖地刺进了纪尧的心口,他呼吸一滞,只觉得胸口泛起一片痛痒来。
他想起三年前那次没去成的温泉之旅,又想起曾经蒋衡自己谈论起生日这件事的语气。
他根本没说自己伤心,也没说自己失望,他只是说“多大点事儿啊。”
小孩子明明是最不讲道理的,大人出尔反尔,亦或是不小心碰到了孩子幼小的自尊心,都容易招来一场张牙舞爪的反抗。
纪尧自己的家庭那样沉闷而压抑,但只要他顺从,他听话,他还是能闹闹脾气,在爸妈的眼皮子底下或撒娇或耍泼。
蒋衡无疑从小就是个很好的孩子,他体贴细心又早熟,很早就知道“换位思考”四个字怎么写。他知道父母出去是做什么,所以很能理解彼此的难处。
但好笑的是,世上总是好孩子最吃亏。
纪尧垂着眼,盯着面前的金丝虾球,脑子里乱七八糟,什么念头都有。
过去和现在交织在一起,一团乱麻似地搅在一起,比面前的虾球还凌乱。
其实纪尧也不是圣人,在过去那些难受的日子里,他偶尔也会忍不住推卸一点责任,想着蒋衡为什么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不来质问他。
但纪尧现在忽然明白了,他就不可能说——他从小到大的亲密诉求没几次得到回应,所以他或许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跟亲近的人发火闹脾气。
“我本来在想,一次两次生日没什么,等到公司彻底成熟了,以后还有好多机会。但没想到,后来会发现蒋义出轨。”萧桐说。
她当时本来一气之下就想离婚,但蒋义执意不肯,于是萧桐只能跟他分居,想着到了分居年份之后再诉讼离婚。
“年轻时候不懂事,做什么都只顾自己,做生意的那段时间我们不怎么回家,那时候我总跟他说,体谅一下爸妈,以后稳定就好了。”萧桐长长地叹了口气:“他都答应得很好,之后也都做到了——但我没想到,最后是这个家庭没能坚持下去。”
纪尧看得出来,直至今日,萧桐是真的很后悔。
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怪谁。天之娇女骤然坠落尘埃里,要凭自己的双手打拼未来,养活自己和家庭,这对她来说,或许本身就已经不容易了。再加上她年少早婚,自己还没长大时就生了孩子,两两因素下,她没法立刻从少女变成一个完美的妈妈,似乎也并不意外。
其实世上留守儿童千千万,如果蒋义没出乱子,萧桐跟他一起打拼个十来年,挣下稳定的家业,对他们一家也是先苦后甜的好事。
可偏偏就在苦尽甘来的时候,一切就那么发生了。
纪尧好像隐约明白了为什么蒋衡那么恨他父亲,恨到了会说出“永远不会再回上海”这句话。
因为对他而言,蒋义不光是家庭的背叛者,也是打碎了他希望的罪魁祸首。
后来这个家庭变得四分五裂,萧桐开始漂泊,蒋衡正式进入寄宿学校,从此开始自己负责自己的事。萧桐对他感到愧疚,所以更加拼命地挣钱,想从物质上补足他。
可她越想赚钱就越忙,蒋衡看她越忙,就越不愿意给她添麻烦,于是遇到什么都咬牙自己解决,绝不对她说。
蒋衡报喜不报忧,永远把自己的伤心、愤怒和难过藏在背面,只留给萧桐一个成熟理智的好儿子。
然而他不说,萧桐就以为这种补偿模式是正确的,于是他们很快陷入了一种死循环,彼此在意,却又彼此错位。
时间长了,蒋衡自己也就习惯了。他万事都能自己解决,所以渐渐地,他连向外界求助的念头都没有了,甚至不再习惯外来的温情和帮助。
直到他长大成人,自己脱胎换骨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就好像真的炼成了一副钢筋铁骨,百毒不侵,风雨不进,甚至还主动去劝萧桐,让她早点去找自己的新天地。
不愧是律师,纪尧想。
如果不是萧桐,纪尧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事。他对蒋衡家庭的印象就会永远停留在那个“下河摸鱼打台球”的轻松上。好笑的是,蒋衡明明没有骗人,他只是所有事情都只说了一半,于是三言两语间,就把原本沉甸甸的感情化作了谈笑的资本。
纪尧忽然觉得,如果说他是一枚硬币,那这么多年来,他到底有多少没让人看清的“背面”。
“我是个失职的妈妈。”萧桐轻声说:“我一直以为他也不需要我,直到前年冬天,他忽然去法国找了我一次。”
前年,纪尧在心里飞速地算了一下,那应该是他们分手的一年之后。
“那时候他看起来很不高兴,晚上吃饭时还喝了不少酒,饭后躺在沙发上,就抱着一个抱枕,枕在我的膝盖上。”萧桐说。
那时候萧桐刚好嫁人一整年,在异国他乡也想儿子,乍一看蒋衡来了,高兴得不行,全部的注意力都扑在了他身上。
但蒋衡的情绪难得地有些低落,他喝多了,枕在萧桐的腿上,半晌后突然翻身,搂住了她的腰。
“妈。”蒋衡轻声问:“我能在你这多住两天吗?”
萧桐当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她纳闷地看着蒋衡,伸手摩挲了一下他的头发。
“当然行,你想住多久都行。”萧桐说:“你要是愿意,等你在英国上完学,来跟我们一起生活,那才最好呢。”
她的话似乎安抚到了蒋衡,他含糊地应了一声,靠在萧桐身上,很久都没说话。
但那天实在不巧,后半夜的时候Amber忽然发起了高烧。Charles本来不愿意打扰他们母子夜话,轻手轻脚地跑到客厅去翻医药箱,但他业务不怎么熟练,叮咣找了一阵,还是让蒋衡知道了。
然后第二天,蒋衡就坐上了离开的火车,说是要去瑞典看雪。
当时萧桐还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走了,直到一周后的某一天,她在餐桌上吃着饭才忽然就顿悟了。直到那时候她才发现,蒋衡不是不需要她,他只是不想给她添麻烦——哪怕萧桐根本没觉得他是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