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从那之后,纪母再也没说过这件事。
在最后的抗争结束之后,他们的家庭气氛彻底滑向了互相折磨的深渊。纪母无法说服自己做个纯粹的贤妻良母,对丈夫的一切忽视不在意,但她又无力改变这一切,于是就变成了最后那副模样。
她以“家庭”为单位,一次次徒劳地试图树立自己的存在感,但除了纪尧在这张网下被越收越紧之外,好像什么作用都没有。
“其实我好多时候都想反抗,但我没办法。”纪尧说:“我爸已经伤害她了,难不成我也学我爸一样伤害她吗。”
想要反抗纪母的“暴政”真的很简单,只要像纪康源一样无视她就行了。反正纪康源只在乎纪尧的学习和未来发展,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过多训斥他。
但纪尧真的做不到。
如果纪母是个纯粹的控制狂,那纪尧可以毫无顾忌地反抗她、跟她争吵、拒绝她的所有无理要求,而不用在意是不是伤害了她。
可问题就在于,她不是。
在纪尧很小的时候,纪母也曾经是个非常和善的母亲,会抱着他讲故事,在纪康源无故骂他的时候出来打圆场。
正是因为纪尧知道纪母怎么一点点变成这样的,所以他根本没办法反抗,也没办法斥责她什么。
受害者无法指责另一个受害者,所以就只能一力承担这个家庭的所有伤害。
“你知道我妈叫什么吗?”纪尧没等蒋衡回答,就自己给出了答案:“她叫孟雁。”
“或许我外公希望她能展翅高飞,但她最后没做成大雁,反倒差点把自己的婚姻过成一场梦魇。”纪尧说。
蒋衡长长地叹了口气,把纪尧搂紧在怀里。
纪尧没说过这些事,于是他曾经一度以为纪尧只是受不了严苛的家庭环境,才会那么抵触亲密关系。但现在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他身上那种矛盾的气质也终于得到了解释——因为他真的生了一身反骨,却又被自己硬生生敲碎了,所以他叛逆又懦弱,哪怕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却还是会在那样的气氛里保持沉默。
纪尧无法改变纪康源,于是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徒劳地保护孟雁。
“你是因为这个才害怕成家?”蒋衡问。
纪尧嗯了一声。
“我不应该害怕吗?”纪尧轻声反问道。
“如果他们本来就感情不好,那就算了,只当都是婚姻制度下的受害者。”纪尧说:“但偏偏后来又告诉我,他们曾经一起有过那么幸福的恋爱时光。”
如果一切本来就是破碎不堪,一地鸡毛就算了,可这东西本来美好过,只是后来被现实无端打碎,好像听起来就要多出几分悲剧色彩。
纪尧很害怕走上孟雁的老路,也害怕所有美妙的感情最后都消磨于现实之中,更害怕把自己完全交出去后,自己也会变得面目全非。
蒋衡用掌心贴了贴纪尧冰凉的侧脸。
天色已晚,气温又悄无声息地下降了几度,但蒋衡背靠着栏杆,替纪尧挡掉了大部分寒风。
他想要安慰纪尧几句,或者对这件事评价两句什么,但蒋衡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家庭这样私密的东西,是印刻在每个人灵魂里的,别人轻描淡写几句话,没法抚平伤害,也没法让人释然。
“我爱你。”于是蒋衡只是说:“不用害怕,我可以永远爱你。”
“我知道。”纪尧说:“只有你说这句话我才相信。”
在跟蒋衡分手之后,纪尧想过重新开始,但他没能成功。
这世上好像不会再有第二个蒋衡这样的人,能把爱这种消耗品毫无保留地向外扩散,延绵不绝,仿佛永无尽头。
纪尧不相信毫无根据的承诺,在多巴胺的刺激下,人会轻而易举地许下自己做不到的承诺,本质都是为了求偶,不具备可信度。
但蒋衡是个例外。
正是因为在之前恋爱的那些日子里,纪尧体会过那些永无止境的爱,所以他知道,蒋衡说得出,就真的做得到。
第63章 “就两两相抵,刑期清零吧。”
爱人的温度可以支撑彼此蹚过坎坷和荆棘,但恐怕抵御不了冬季的寒风。
大约是在露天的阳台里站了太久,蒋衡脆弱的胃有点抗议,开始泛起丝丝缕缕的疼来。
不太严重,但很磨人。
蒋衡皱了皱眉,轻轻抽了口凉气,刚想调整一下姿势,就被纪尧察觉了。
“怎么了?”纪尧问。
“有点胃疼。”蒋衡说了实话。
他一般不会故意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除非是同时段内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现在面对着新鲜出炉的复合版“男朋友”,蒋衡觉得自己没有隐瞒身体状况的必要。
纪尧闻言皱起眉头,打量了他两眼,表情有点懊恼。
“你穿太少了,保暖不够,不该吹冷风。”纪尧好像被人按开了某种工作模式的开关,几乎是瞬间就从之前那种心绪起伏的状态里冷静下来,不由分说地拉住蒋衡的胳膊,把他往卧室里带。
“上床去躺一会儿。”纪尧问道:“疼得厉害吗?”
“没有那么严重。”蒋衡反抗无能地被他脱掉家居服外套塞进被子里,从被子里露出半张脸,哭笑不得地说:“我下楼去喝两口热水算了——也有可能是没吃饭?”
“都疼起来了,别乱吃东西。”纪尧有点微妙的职业病,他顺手摸了一把蒋衡的额头试了试温度,发觉没什么异常,于是掀开被子伸手进去,隔着衣服摸了摸蒋衡的上腹。
“这里疼吗?”纪尧说。
蒋衡不知道他一指头按到了什么地方,轻轻抽了口凉气,嗯了一声。
胃溃疡的并发症很多,如果不好好保养,说不定有恶化严重的趋势。蒋衡几个月前还有过胃出血的病史,纪尧不敢掉以轻心。
他不由分说地给蒋衡掖好被子,然后直起腰,下意识带了点查房一样的气势:“我去给你找点好消化的东西,你别乱动。”
男朋友和纪医生的气势不可同日而语,病号显然不敢贸然惹他,只能老老实实地答应了。
楼下餐厅里,桌上的菜已经凉了大半,萧桐独自一人坐在桌边等了半天,好不容易见到纪尧下楼,顿时眼前一亮,连忙迎过来。
“小衡呢?”萧桐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纳闷道:“还不下来吗?”
“他胃疼。”纪尧说:“溃疡活动的时候吃正餐可能会更疼,我给他找点别的东西吧。”
“胃疼?”萧桐明显愣了一下,追问道:“怎么会突然胃疼?”
纪尧也没想到蒋衡连这事儿都没告诉萧桐,差点被问住。
“……他胃病有一阵子了。”纪尧想了想,还是决定尊重蒋衡,没说他手术的事,只挑拣了无伤大雅的说了:“律师的职业病,干这行的或多或少都有一点。”
纪尧说着走进厨房,取下热水壶烧了热水。
动作间,他从余光里发现萧桐站在厨房门口犹豫了片刻,忍不住跟了进来。
“严重吗?”萧桐问。
“还好。”纪尧说:“好好保养就行了。”
饶是纪尧说得这么委婉,萧桐好像依旧不太好受。她再一次发现了自己在蒋衡人生里的缺席之处,心里有点不好过。
“需要我帮忙吗?”萧桐说:“……比如要什么东西之类的?”
纪尧不太会跟家里人相处,但他擅长跟病人家属打交道。于是此时此刻,他居然诡异地从另一个角度明白了萧桐的心思。
她是觉得愧疚,所以才想竭尽所能地做点什么,来弥补一二。
“那阿姨,你能帮忙弄点好消化的东西吗?”纪尧笑了笑,有些难为情地说:“我厨艺不太好。”
“鸡蛋糕行吗?”萧桐眼前一亮,像是很开心能帮上忙似的:“他小时候还挺喜欢。”
“行啊。”纪尧笑了笑,说道:“少放盐。”
看得出来,蒋衡自己平时应该很少主动寻求萧桐的帮助或安慰,以至于只是这么一点小事,萧桐都做得很积极。
不大的厨房里仅能供两三个人活动,纪尧靠在水池边上等着热水,顺便看着萧桐手脚麻利地打着鸡蛋。
或许是先入为主的印象作祟,纪尧本来以为萧桐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没成想她做起家务来也很利索。
热水器上的温度刚缓慢地攀升到四十三,萧桐已经把瓷碗放进了蒸锅里。
调好定时器之后,萧桐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上的水渍,有些不好意思地冲纪尧笑了笑。
“五分钟之后端出来就行了。”萧桐说:“那之后的事儿就麻烦你了,尧尧。”
“嗯?”纪尧有点意外,他还以为凭萧桐现在对蒋衡的心情,会想要去亲自照顾他来着。
“阿姨,你不上去吗?”
“我等他好一点再去。”萧桐轻声说:“否则他一定会因为不想让我担心,所以强撑着表现自己很好。”
确实,纪尧想。
蒋衡和萧桐在这一点上很有亲母子的风范,彼此都好像守着某种不知名的顾虑,拼了命地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对方。
纪尧也不知道他们俩真就是这么互相着想,还是已经分开太久没了互相吐露难处的勇气,总之他们彼此明明都心知肚明,知晓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永远顺心顺意。可饶是如此,他们依旧在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百分百的完美风度。
“那好吧。”纪尧叹了口气,保证道:“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萧桐点了点头,目光柔和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什么都没有说,静悄悄地回了自己房间。
餐厅那桌中西合璧的大餐彻底凉了,纪尧看了一圈,最后想了想,没舍得全浪费,剥了两只虾球,把虾仁从脆壳里挑出来,放进了鸡蛋糕里。
纪尧上楼时,蒋衡整个人都陷在柔软而蓬松的被子里。他起了个大早又陪着萧桐跑了一天,现下大约是困了,只等了这么一小会儿就有点昏昏欲睡,眯着眼睛蜷在被子里,半梦半醒地往门口看。
纪尧走到床边,拉开蒋衡的手,把自制的“暖宝宝”塞进他怀里,然后把他扶了起来。
他们收拾行李过来的时候没想到有这一出,带的东西不够全。于是纪尧临时用了个住院部常见的土办法,找了个不隔热的瓶子灌满开水,然后用厚实而干燥的毛巾裹住了,温度正好。
蒋衡被他的动静惊动了,从昏沉的状态里清醒起来,眨了眨眼睛。
“吃点东西?”纪尧端着那碗鸡蛋糕示意了一下,舀了一勺用唇瓣碰了碰,试了下温度,喂给蒋衡一口。
蒋衡只尝了一点就认出是萧桐的手艺,纪尧见他明显停顿了一瞬,这才神情自若地继续吃。
纪尧自己跟家里相处得一塌糊涂,但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他也能看出蒋衡和萧桐之间不是正常之道,于是犹豫了一瞬,把方才楼下的情况说了。
他没敢全说,挑挑拣拣,说得很委婉。但蒋衡察言观色的能耐何等出彩,几乎立刻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于是蒋衡微微偏了偏头,避开下一勺鸡蛋糕,轻轻推了一把纪尧的手腕,示意他也尝一口。
“我知道她对我有愧疚。”蒋衡说:“但一是那些事都过去了,二是我也不怨恨她,所以没什么必要。让她知道我过得好点就行了,慢慢就好了。”
“但你也不能什么都不说。”纪尧低声说:“不然等到她自己发现的时候,她不是更难过吗?”
纪尧说着顿了顿,似乎是从萧桐身上想到了自己,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黯然。
“……还有我。”纪尧说:“跟我也不说。”
蒋衡还没想好怎么回复上一句,就觉得这把火忽然烧到了自己身上,他一时间没想明白纪尧为什么有此一问,脸上写满了困惑。
“什么?”蒋衡问。
“阿姨跟我说了你家里的事。”纪尧说:“三年前,那个圣诞节……”
纪尧说到这时,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他很想问蒋衡当时为什么不跟他说萧桐结婚的事,事后又为什么一次都没解释过,说他当时是受了刺激,喝了酒,所以才会一时冲动。
但这两个问题实际上都早有答案——因为在那个时候,他们彼此不可能有现在这样敞开心扉的沟通可能。
于是最后纪尧只能两两折中,问道:“为什么事后不解释,你其实也没有想跟那个陌生人睡吧。”
多年后再次提起这个话题,蒋衡显得平静了很多,他笑了笑,干脆地承认了。
“是不想。”蒋衡说:“其实你回来之前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心里天人交战,想把他轰走,又觉得不甘心。”
其实那时候蒋衡自己已经到了临界点,哪怕他再怎么告诉自己他跟纪尧已经结束了,可他心里还是过不了那道坎,他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蒋义,总觉得自己这一步跨出去,就会变成像他一样的人。
如果纪尧再晚回来十分钟,或许他就已经自己解决了这件事。
但偏偏命运弄人,纪尧回来得就是那么巧合。
“那你为什么不说呢?”纪尧把碗搁在了床头柜上,从背后环住了蒋衡,闷声道:“上次我在青柏那问你,你也没说。如果阿姨不跟我说你的事,你就准备永远背这个差点出轨的名头吗。”
“因为没什么好解释的。”蒋衡轻描淡写地说:“事情就是那么回事,它既然已经发生了,后面有没有理由就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