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站在被告席上,垂着眼睛不说话,也没看纪尧一眼。倒是被告的辩护律师抬头打量了一下纪尧,跟他短暂地视线相交,然后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纪尧的视线匆匆扫过房间内的所有人,心脏扑通扑通地蹦。
“证人五号。”公诉人说道:“被害人车祸的事发当天,被救护车送往你院诊治,在诊治过程中,是被告签署了手术同意书,对吗。”
“对。”纪尧咽了口唾沫,说道:“是她。”
“她当时是否有主动表明身份的行为,或者主动告知被害人的身体情况。”公诉人问道。
“没有。”纪尧回答道:“没说。”
“确定吗?”
“确定。”
公诉案件的问话流程,纪尧已经一回生二回熟了,但这次大约是影响力更大的原因,所以问得更加反复和繁琐。
法庭室内前后共有三个摄像头,纪尧忍不住抬起眼,极快地瞟了一眼正对面的那个。
不习惯暴露在公众视角下的普通人乍一站在公开领域,很容易紧张,纪尧也不例外,他攥了一把手心的汗,忍不住看了一眼蒋衡。
或许真是心有灵犀,蒋衡恰好一笔落下,然后抬起头,视线跟他短促地相交了一瞬。
跟在家里不一样,蒋衡今天看起来既不温柔也不纵容,反而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但他非常冷静,眼神沉稳而平和,纪尧舔了舔唇,竟然莫名在他这种眼神里平静下来。
他随着公诉人的问话简短地回忆了一下那天的场景,尽可能细致地描述了周芳那天的表现。
“当时是刘强不肯签字,所以情况危急,我们就让被告签了。”纪尧说:“当时她还犹豫——”
纪尧说到这时停顿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个“犹豫”算不算周芳有“悔过”情节,也不知道这种细节会不会对现在的局势产生什么影响,但他权衡了一下,还是照实说了。
“当时她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签了。”纪尧说:“我们当时没有核实她的身份,她也没有主动说。”
“签字的时候,你们有对她单独说明手术风险和隐瞒传染病的风险吗。”公诉人问。
“有。”纪尧很笃定地说。
“五号证人和四号证人的证言交叉印证,具有可信度。”公诉人下定论道。
“所以我方不认可被告的辩护理由。”蒋衡说:“被告毁坏车辆在前,隐瞒关键性治疗事实在后,动机显然不止是让人受伤这么简单。”
“我方反对。”被告辩护律师很快说:“被告人不具备深度的医疗知识,关于治疗过程的严重后果,可能存在善意误判可能。而且基于车辆刹车没有被使用过的痕迹,可以得知车祸与被告没有直接因果关系。”
“车祸是没有因果关系。”蒋衡说:“但见死不救总有吧。”
蒋衡说着举起手,示意道:“根据四号证人和被告的聊天记录可知,被告人提前已经知道被害人当天要去赛车,并且在四号证人和被害者通话时就在现场。在具备履行告知义务的实际可能下,被告人没有及时纠正自己的一念之差,提醒被害人赛车上的风险,而是放任被害人去赛车玩耍——这本身就是被告在有履行提醒义务时的未提醒行为,从而直接导致了被害者被置于危险境地之内。”
对面席位上,纪尧看见那位辩护律师微微拧起眉,低下头飞速地翻了两页手里的文件。
“而车祸后,被告在已经造成实际伤害的情况下也没有向医生说明被害人的病理风险,是另一种不作为行为。”蒋衡说:“在被告没有尽到告知义务的前提下,被害人死于隐瞒病情导致的用药错误和病情恶化,所以由此可见,被告的不作为行为和被害者的死因有直接关系。”
“基于以上几点。”蒋衡说:“我方要求判决被告不作为故意杀人罪。”
第77章 “再带我去一次北海道。”
证言时间结束,纪尧被安排到旁听席继续庭审。
从那个万众瞩目的视线焦点退下来,纪尧的紧张感消退了不少,他抹了一把掌心的冷汗,在指定的位置坐了下来。
李玲华就坐在他斜前方,纪尧侧头打量了她一眼,余光正好越过李玲华的肩膀,落在了蒋衡身上。
公诉案件,检察院做原告,连李玲华也只能在旁听席坐着。附带民事诉讼原告席上只有蒋衡一个人,显得有些势单力薄。
但他看起来丝毫没有单打独斗的窘迫,整理好的资料整齐地落在他手边,证据目录压在他手掌下,已经被划掉了几条。
纪尧的心跳频率重新回归正常,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有心情暗地里打量了一会儿蒋衡。
他刚刚说出“不作为故意杀人”几个字的时候,李玲华的情绪显然又崩溃了一次,她强自忍着自己的失态,靠着李南肩膀上止不住地抽泣,甚至几度呼吸困难,需要用上便携式氧气瓶。
中年丧子的女人很容易让人产生共情,饶是纪尧曾经跟李玲华有点过节,见状也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几口气。
开庭审理的法官或许也被这种悲痛所感,看了李玲华几眼,却没有出声让她保持安静。
只有蒋衡微微垂着头,认真地看着手里的资料,没有多给李玲华一个眼神。
他对李玲华有尊重,有同情,但也仅限于此了。他从没把李玲华当成一个可怜的、失去一切的悲惨母亲,所以自然也没把自己看做她的救世主。
他只是公事公办,从法律的角度在给李玲华争取最大的利益。
但纪尧却觉得,这样“冷漠”的蒋衡反而比“正义使者”更迷人一点。
被告的辩护律师显然没想到这一出,他的准备大多是迎照着“故意杀人未遂”进行的,现在蒋衡突然兵出奇招,让对方有点措手不及。
但对方到底也是老牌律师,没被这一奇招吓倒,很快就找回了自己的节奏。
这个案子案情复杂,又有舆论裹挟,法官审得很谨慎,中途一度休庭三次去核照证据。
在休庭的几个小时里,蒋衡的手机一直在响。
李玲华之前有意把事情闹大,找了不少媒体。但舆论一经开始就不能平息,李玲华自己很难招架,于是干脆把所有事都全权委托给了蒋衡处理。
他上庭休庭的几个小时都没闲着,纪尧拿着纸杯路过休息室,听见他接电话接得嗓子都有点哑。
纪尧握着纸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转头去接了杯水,送进了休息室。
蒋衡百忙之中对他说了声谢谢,然后将那杯温水一饮而尽。
“外面消息不好?”纪尧问。
“还在可控范围内。”身处法庭,蒋衡不好跟纪尧太过亲近,他微微垂着眼,跟纪尧保持着一米的礼貌距离,说话也很客气:“起码舆论是站在李玲华这边。”
纪尧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只是把蒋衡喝完的纸杯握在手里,连带着他用完的纸巾一起拿去扔了。
蒋衡做了充足的准备,对方律师也不遑多让,这案子一直从上午九点审到了下午三点半,才终于有了结果。
法官一锤定音,宣布蒋衡的“不作为故意杀人”有效。周芳两次有机会将李文拉出险境,却都无动于衷,算作行为恶劣,连带着间接故意伤害罪成立,数罪并罚,判了十年零八个月。
这个结果对李玲华来说不算解恨,但已经让她足够满足了。
最后宣判的时候之前,纪尧短暂地出去了一会儿,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判决已经结束了。
周芳被法警带走,蒋衡从席上站起来,脚步都有点发飘。
对方律师等在门口,看见蒋衡出来,跟他握了握手。
“后生可畏。”他说。
“过奖了。”蒋衡礼貌地说:“险胜而已。”
下了庭,两位律师之间的气氛不再那么剑拔弩张,对方和善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蒋衡的肩膀,转头走了。
纪尧见他们俩说完话,这才收起手机,向蒋衡走去。
“外面已经有结果了。”纪尧说:“你要不要上网看看?”
庭审是全程直播,宣判时结果就已经出现在了互联网上,有人截取了宣判那几分钟的视频发布,纪尧粗略刷了一下,意外地发现居然有不少人在讨论蒋衡。
“夸你的人不少。”纪尧笑着说:“你说不定要火了。”
“你吃醋啊?”蒋衡打趣了他一句,这才说道:“不看了,累,听了一天庭审,头都疼死了。”
网上的舆论归根结底跟他无关,蒋衡不太在乎外面怎么说他,反正他的工作就只是代替代理人坐在法庭上,然后赢下庭审而已。
“何况他们讨论的、崇拜的是帮李玲华讨回正义的那个符号而已。”蒋衡淡淡地说:“但我又不是那个符号,所以没必要在乎那些,过两天热度散了就好了。”
在大环境下,蒋衡无法保证自己永远代表正义,他对自己的道德标准没有那么高,对他来说,站在法庭上的时候,只要对得起法律就行了。
“但你确实表现很好。”纪尧的视线四处飘了飘,确定走廊里的闲杂人等已经走光了,这才小声凑过去,跟蒋衡咬耳朵:“特别帅。”
蒋衡扑哧乐了。
“是吗?”蒋衡斜着眼睛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说:“有人曾经那么打怵我,一看见我就好像看见颠倒是非蛮不讲理的邪恶律师一样。”
纪尧:“……”
还挺记仇,纪尧想。
当初纪尧卷进案子的时候,他确实一看见蒋衡就发愁,做噩梦都是被蒋衡探监。
那时候,他看蒋衡就像看一把锋利的剑,分分钟就能把他毫无反抗之力的开膛破肚,但后来渐渐的,这种认知里的概念就渐渐换了个模样。
相比起那样锋利的,攻击性的蒋衡,他更像一座隐藏在雾霭中的山,沉稳又冷静,进可丢石头砸死敌人,退可做阻挡千军万马的天险。
纪尧的联想能力在这一瞬间达到了巅峰,他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个长着火柴手脚往外丢石头的Q版大山,忍不住把自己逗得笑出了声。
蒋衡狐疑地看着他,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那说明我对你的能力一直都有清楚的认知。”纪尧强行憋着笑说:“你应该高兴啊,说明就算在分手期间,我对你的认可都不受外界力量影响。”
蒋衡轻哼了一声,说道:“诡辩。”
纪尧脑子里那座山还在继续来回奔跑,他越看蒋衡就越想笑,最后干脆停下脚步,靠在窗台上笑个不停。
蒋衡被他笑得发毛,又忍不住跟他一块笑,气得用胳膊拐了一下他。
“笑什么。”蒋衡没好气地笑道:“光知道口头夸奖,也不知道来点实际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画饼。”
“谁说的。”
纪尧不太服气,他从兜里掏出手机,随便点了两下,然后将其塞进了蒋衡的手里。
蒋衡低头一看,才发现屏幕上是两张预定好的机票。
三月六号,上海到东京。
“蒋衡。”几乎是在同时,纪尧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再带我去一次北海道。”
第78章 “那就给我带一束最漂亮的花。”
“故地重游”这种事,纪尧曾经提到过一次。
可是在蒋衡的认知里,这显然不是一场能够说走就走的旅行——纪尧工作繁忙脱不开身,平时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八瓣用,休个周末都谢天谢地,更别说要空出一整周的假期来。
但现在预定好的机票就躺在纪尧手机里,上面时间航班清清楚楚,由不得蒋衡不信。
而且纪尧选定的时间颇有意思,不偏不倚,正是他们上一次北海道之旅的日期,看起来“重新开始”的念头相当坚定。
蒋衡握着手机,沉默了几秒钟,忽然无奈地笑了。
“你不忙了?”蒋衡说:“能请下来假?”
说来惭愧,在社会里摸爬滚打这些年,比起虚无缥缈的浪漫主义因子,蒋律师也显得务实了许多。
纪尧的人生充满了“一时冲动”,他在特定的环境下总是容易受气氛影响,脑门一拍就做出决定。不过好在六年过去,纪医生总算被社会打磨得世俗了一点,知道在“冲动”前要做好一点准备。
“我刚打电话跟领导说好了。”纪尧说:“过年期间我留下值班,多值几天,算上周末和年假,正好年后能攒出一周来。”
过年期间医院本来就忙,但今年正赶上纪尧几个同事要么结婚要么要探亲,人手一下子变得短缺起来,纪尧赶在这时候送上门愿意承担多余的节日值班,简直给郝雨解了燃眉之急。
“就是得委屈你。”纪尧说:“大年夜可能得陪我在医院过了。”
这对蒋衡而言不算什么大事,他的仪式感从来对事对人不对场合,只要有对的人在身边,蹲在休息室吃外卖和在家吃烛光晚餐本质上没什么不一样。
不过他坏心眼上来,还是逗了纪尧一嘴:“这不太好吧,工作场合,允许家属长待吗?”
“那肯定不允许。”纪尧说着歪头看了蒋衡一眼,视线夸张地扫了他一圈,苦恼道:“所以我到时候只能跟他们说,说你在家又哭又闹,不肯自己过年,我要是不带着你,你就反锁家门不让我上班。”
蒋律师没想到纪医生颠倒黑白起来比讼棍还厉害,当着面就能泼自己一身脏水,顿时气笑了。
“那还是算了。”蒋衡幽幽地说:“别耽误了纪医生的职场形象,我到时候还是加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