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咱们这是凑钱请人摆戏台啊?”
但这玩笑一点都没有想象中的作用, 邻里们只是用着一种毫无波澜的眼神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她发觉情况不对,立刻选择闭嘴, 抱着孩子, 默默缩进人群里。
又不忘用手背碰碰身边妇女, 打听道:“守志家里,这是怎么了?”
“出事儿啦!”旁边的妇女拉着她低声说起来,“简直啦。”
“贾守志不知道从哪儿偷得钱,藏在他家水井压箱里头!”
妇女信息并不准确,但还是津津有味地跟她分享:“咱们街坊四邻天天来他家打水,就这都没发现呢!”
“这不,今天被正主找上门啦!”
女人眉峰一蹙,望向宋知,也愣了。
“那怪不得……”
话还没说完,村支书一把扒开她肩膀,从人堆里挤出来。他依旧穿着那件带着烟洞的棕色毛衣,这两天不曾换下。
他走到井边的人,高声往里喊:“守志?”
“你先说。”
“这钱是不是干净的,是不是你挣的?”
他一边说话,食指跟着一点一点,颇有干部架势:“你要是说这是你跑大车挣的钱,好,我、老孙、老刘,咱们哥儿几个马上把你拉出来!”
“可你要是真干了什么坏事儿,被找上门,以后就别说我们是邻居!你就在井里待着,等警察来吧!”
贾守志在井里没有急着上来,反而格外沉默。
村支书看他不说,便从人堆里扒出贾守志的一个同行——他们一起在外开大车。
“三儿,你们大车跑一趟多少钱?”
那人回答:“看什么地方了,远的,跑一趟三千都有。”
“近的,就几十。”
他说完,不忘看一眼脚下四处滚落的钱筒,红红的纸币总是让人有一股想捡起来、全捞在怀里的冲动:“但是这么多钱……”
“怎么也得跑个十年八年……”
地上的钱,没人去碰,村民们只是围着看,悄声讨论着贾守志,他干的事儿好像和老实忠厚的模样有所出入。
村支书回到井边,往底下探头:“你听见啦?”
贾守志两条胳膊都抻在井边,不得不高仰起头,才能和对方对视。
“拉我上去吧,老高。”
村支书从里衣里摸出烟,点上,声令具严地强调:“你先说!”
“拉我上去吧!”
沉默的状态忽然不再,他猛地扯开嗓子嚎了一声:“拉我上去!!”
声音撕心裂肺,连脖子上的血管都跟着暴起。丫丫在人堆里听了,竟也跟着嚎啕起来。不管女人怎么哄,也止不住啼哭。
贾守志虽然看不到,但是听到女儿的哭泣,心底格外不是滋味。
他发狠地“咚咚咚”用额头撞在井壁,把村支书吓了一跳。
贾守志又绝望地嘶吼两声,觉得走投无路。
他蓦地往脚下看了看。
井水上有一层漂浮物,挨挨挤挤地浮在上头。贴着墙壁的地方,有几个不规则的气泡,无声地待着。
他挪挪脚,咬紧牙,松手就要往里投去。村支书根本没预料到,吓得手里的烟都扔了,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贾守志的一只手,一时间用力过猛,脸上憋得通红,周边的人也赶紧纷纷过来拽着他胳膊,几个大男人生拉硬拽,两脚叉在井边作为支撑,总算是把人拽上来。
可贾守志根本不听话,像中了邪一样,刚到地上,扭头还想往里跳。他被人拦着,两腿乱蹬,大喊着:“松手,松手!”
“我不想活了!!”
“我没法活了呀!”
村支书见不得男子汉大丈夫做这种撒泼老娘们一样的事,伸手“啪”一声,抽了他一记耳光,打得男人脑袋嗡嗡作响。
“贾守志,你他妈抽风了?!“他揉揉自己的老胳膊,刚才拉贾守志的时候,扽得自己生疼:
“你他妈干什么?!”
“不想要命了是吧?”
“你越是这样,就越说明有事儿!赶紧招了,不管你是偷的、抢的,只要是拿了人家的,赶紧还回去!”
村民们噤声,谁也不走,哪怕就快到晌午边儿了,也不准备回家吃饭,只等着后续看呢。
本来是热闹的村集会,却捅出了他这么一个篓子。
贾守志脖子的血管还没平消下去,脸色却是灰白的。
他靠在井边,箕居而坐。
“你好好想想吧!”村支书说道。
“就是,别想不开呀,守志。”抱丫丫的女人劝慰道:“还有孩子呢,你多想想孩子。”
“你要是做错了,就赶紧认,还来得及!”有人在喊。
“不然就报警吧?”
“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打哪里来的,凭什么就这么闯进来?”
贾守志一听,反倒像抓到什么救命稻草一样,情绪激动,扒住村支书的裤腿:“报警,支书!替我报警吧!”
“他们,”他指着付哲:“他们先私闯民宅!”
村支书满脸愁容,还没说话。只听付哲忽然冒出声音,嗓音平静浑厚:“是那女人带我们进来的,这种情况,不属于私闯民宅的范畴。”
“而且。”付哲一字一顿道:“我已经报警了。”
“等等看吧。”
贾守志发觉事情败露。
脖子如同折了一般,软绵绵地,又陡然垂下去,再没把头抬起来过。
……
凌晨。
半个太阳还处于地平线以下,冬天大气厚重,远处的天空呈一种淡薄的蓝色。
清源镇率先迎来黎明,而北京稍晚。
全镇的民警都集中在镇子和隔壁县的交界处,合力搜查一个失踪已久的外国人。
雾气里,一辆亮着红蓝光的警车缓缓在缓坡上停下,车门打开的刹那,两只黑脸的大型犬车门从车上蹦下来,它们吐着红艳艳的舌头,嗅了嗅握着牵引绳的警察手里的东西——
是由韩秘书带来的、那个外国人用过的签字笔。
两只德牧旋即一头冲进森林,一路带着民警小跑。
树林里弥漫着雾气,视野朦朦胧胧,还没待几分钟,连裤子表面都湿了一层。黎明才刚睁开睡眼,潮湿的雾打在脸上,像是能穿透毛孔似的,注进皮肤,冷意再加一层。
往远处看,天边一片混沌,还有一道浓重的影子。
那是清源人的茶田。
韩秘书面容疲惫,手心持续冒出热汗。
——这是公司进行开始搜查的第三天,外国人失联的第八天。
再找不到的话,公司的生意怕是……
雾气重,无法辨明方向,加上林大树多,警犬在每一个树根处都徘徊了不少时间,可就是迟迟找不到。
它们认真地工作着,在这处老林里打转,一点点向前摸索。
在经过长达四十分钟的搜寻后,其中一只警犬终于大声“汪汪”起来。
石滩上无人居住,镇上离得稍远,山头上的犬吠声传来,天空彻底变明……
果然……
韩秘书凝视着脚边的尸体,背过身,不愿再多看。
外国人的尸体已经发紫发僵,人脸尚未腐败,地中海人种特征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硕大的鼻子,紧闭的眼皮,眼下有一道很深的泪沟。现在,两颊下陷,泛着青灰,全然一副失去生命的迹象。没有气息,一动不动。
他身上还穿着来时的针织毛衣和卡其色裤子,但是随身的皮质行李箱却不见了。韩秘书心里清楚,那里面装的可是他们手里最重要的合同。程开祖和秦淮,就是奔着这东西来的!
尽管天色大亮,但站在这树林里,依旧叫人害怕。
警察找到了失踪人员,他的心终于能够放下。不幸的是,这是一桩命案。
事情又要复杂化了……
民警们有的回去报告、取照相工具,有的留在现场,保护发现地,并叫不相干人员不要随意走动。
韩秘书找了个树桩坐下,心情沉重。脚边的树叶堆散发出一股既清新又趋于腐朽的味道,他坐在那里,拍了现场的照片,又用手机飞快地码好报告,告知总裁。
本以为总裁这时候还没有醒,却发现方总紧跟着回复一句“收到了”。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韩秘书心想,方总裁此时也一定明白,和敌对公司的一场暗斗,已经浮出明面,难以避开了。
匆忙赶回的警察们给尸体盖上一层白色的布,待所有事情备案完毕之后,韩秘书给当地忙了两天的警察们送去一堆粮油,又给那两只喘着粗气的德牧买了一盆鸡腿。
他摸摸它们的头,说:“辛苦了。”
与此同时,光线沉沉的北京,也逐渐天亮。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
大家考完试了吗!放假了吗!
第68章 龙须干草
“真是造孽!这群狗东西!”
一大早起, 方长云站在客厅里开骂:“他犯得着把人害了吗?”
“知道什么叫光明磊落吗!?”
“方成衍,跟你合作的都是些什么豺狼虎豹?你心里没有一点数?”
方长云在方成衍离开清源之后,负责过一阵公司的事。
老人家一向起的早, 刚刚醒来,他在方成衍办公的关联账号上一眼瞅见韩秘书的汇报,立刻怒不可遏地冲下楼, 逮着男人质问。
外国人!石河滩!还有那天早上见到一头虚汗的张副董……
种种事情串联在一起, 他当时居然没发现!
方晟听到这热火朝天的动静,头昏脑胀地从屋里走出来,问:“怎么了这是?”
他还没彻底清醒,穿着一身浅灰色的丝绸睡衣, 迷蒙地瞧见他大侄子也在客厅里站着。
方成衍淡淡瞥过,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后者心忖,老头刚回来就发这么大火,成衍这得是干了什么事?
方晟一边想, 一边走上去,拉过方长云,把父亲往旁边的沙发上扶:“您悠着点儿~”
“一把年纪了都,别老是这么操心了。”
“我不操心?”
“我要是不操心, 这公司还能开下去吗?”饶是方晟怎么拉他, 方长云也硬是站在沙发前头, 膝盖绝不打弯, 迟迟不肯坐下。
方晟知道他一发火就要吹胡子瞪眼睛、亮开大嗓门,把全家人都唬住不可,只得给方成衍投来一个无奈的眼神。
“方成衍。”
老爷子气得手打颤, 边哆哆嗦嗦, 边指着他:“我问你, 你当初的打算,到底能不能行?”
他用掌心重重拍两下茶几,那厚厚的一层玻璃立刻发出砰砰的响声。“如果不能,那就趁早违约!离他们远一点!”
他气愤至极,破口大骂道:“一群狼心狗肺的玩意儿!”
“杀人放火,什么也干得出来!指不定还要再闹出什么事!”
方成衍沉声回答道:“我会尽快。”
“尽快,尽快!你快了吗?都闹出什么事来了!”老爷子怒火中烧,高声呵斥。
方晟站在一旁,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平时他爸对方成衍的态度可要比自己好得多,老爷子对亲孙子训归训,但也仅限于放出几句话威慑,方晟还是头一次见他对成衍又是吼又是拍桌子的。
一直以来,方成衍的表现都是最令老爷子满意的。方晟这头又没有结婚,方成衍是方长云最看中的孙子。
老头儿从不封建迷信,但他这位侄子出生的时候,他还是听从七姑六婆的建议,找了个大师,给取了“成衍”这个名字。“衍”由“行”和中央的“水”或“川”组成,引申为水流河道、百川归海,老头儿一心期盼他胸襟宽广,豁达大度,意志坚定如磐石,承担起继承公司的重任。
可是今天,老头儿的话里……
他怎么听出,公司闹出什么大事、快继续不下去的样子?
方晟在一旁劝说好半天,终于闹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也是心中一凛,世纪地产在国内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让人诟病的新闻,没想到头一次冒出大事,还是在国际上……这还了得?
气氛僵滞时,方成衍的母亲也洗漱完毕,从二楼走下来:“您别生气呀。”
她红唇轻抿:“公司越做越大,同行里不入流的妖魔鬼怪迟早都要找上门来的。”
有他妈帮衬,方成云不能再说难听的,干脆直接放话:“把凶手揪出来,给人家那边一个交代,你知道怎么干!”
“还有,明天派人去张鸣公司,把合同撤回,赔钱就赔钱。”
“这笔钱咱们方家没法要!”
“公司由我先接管,你把你谈的对象先领进门,等结了婚,我看你才能成熟点!”
母亲微笑,男人在工作上的事与她无关,但是儿子在外谈的恋爱,她必须得密切关注。
“肯定的,到时候一定让您先过目。”她顺着岔开话题。
方长云并不吃她这套,继续对方成衍说:“你非看中那点投资额不可吗?我当初是不是让你小心点,别在阴沟里翻船?”
方成衍没有说话。
“明天,去找他们违约!”
“听到了吗?”
方成衍沉默两秒,却回答:“我不能。”
方长云本觉得自己教训完了,准备坐下,结果一听他这么说,瞪大眼睛:“你再说一遍?”
“我不能。”
吊长线,钓大鱼,线已经放好,可是偏偏现在这大鱼跳起来,咬起他的手。他要做出尽快反击,不能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