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们仨。”老爷子没等宋知张嘴,喜笑颜开地说:“我连长的孙女来北京了。”
“爷爷是军区大队,副军级,姑娘生在五好家庭!和成衍还是娃娃亲!”他脸上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脸上的皱纹被小幅度地牵动:“那女孩我见了。”
“和人家小知一样活泼,一口一个‘爷爷’管我叫得亲。”
他转头看向宋知,叮嘱:“成衍一个闷葫芦。”
“嘴里没什么滋儿灵话,叫他这阵子多跟你学着点,省得到人家姑娘跟前,也是被嫌弃的份儿。”
宋知的笑容僵硬。
冻在脸上,跟假皮似的,掉不下来。
“今年相亲没他份儿了?”方晟叹气,“哎呀,要怪就怪成衍以前找的那个真不行。”
方晟真是个大嘴巴,什么秘密也秃噜给他爹,那晚回家时还矜持着没说,睡了一觉,第二天扭头告诉老爷子方成衍在外头抽烟的事。
方长云也当场懵住,怎么那姑娘这么不安分,一下脚踏几只船?
他早听说连长的孙女回来了,睡前便在心里盘算,要把这段姻缘给它牵上。
宋知坐在沙发一角,浑浑噩噩地啃那一瓣血橙,舌尖好像一瞬丧失了感应酸甜滋味的能力,在口中缓慢地咀嚼着。
他懂了。
怪不得……刚才那个样子呢……
别耽误方总裁成家。
老爷子很来劲,还在谋划,他对方晟说:“成衍明年就三十啦,你三十的时候全家都急死了,现在有你这个先例在,大家容忍度都高了,谁也不急了,方成衍也没人催。”
“你也不急!”他忽然转头吵自己的儿媳。
美貌儿媳正在看抗日神剧,忽然被他训,也是愣了。涂抹红色甲油的指尖捏着车厘子,神情定住,没给老爷子好脸。
方长云:“今年必须解决!”
他还探过半个身子,亲亲热热地告诉宋知:“到时候事情成了,小知得来啊。”
“你也算我们家里人了,咱们一起坐一桌,坐前头!”
宋知再也吃不下一口,干笑一声:“嗯,一定。”
方长云总算说完了,眼睛瞅着电视,面带笑容,好像对未来的事抱有极大的信心。
宋知失魂落魄地待在那里,心中的悲伤水涨船高,逐渐淹没了他,耳边也再听不到电视机的声响。
过了两三分钟,他实在是待不下去:
“我今天先走了,爷爷。”
“干嘛?”
“还没开饭呢。”
宋知眼眶发涨,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方成衍的母亲也在挽留:“保姆马上就做好了,再等一等吧。”
“不留了。”
留下来的话,方总裁才不好下楼吃饭吧。
他们看到宋知像真有什么事似的,脚步很急,拿住挂在门口的羽绒服外套,向他们抛出一个理由:“我妈自己在家吃饭呢,我回去看看。”
“改天吧。”
他抬脚要走,结果方家客厅实在太大,转身找错门,奔着人家厨房方向去了。
又脸色惨白地转回来,说:“您一家子儿不用送。”
“让方晟开车带你啊。”方长云说。
方晟听到,也准备跟在后头拿衣服、换鞋。
“没事儿。”宋知说。
“您都快吃吧!”
他露出一个比哭都难看的笑:“我上外头滴滴打的打。”
然后逃也似的走了。
方成衍的家在离市区稍远的地方,鲜有出租。
他快步走出那座植物园一样的庭院,感受到迎面袭来的寒风。
两手揣兜。
旋即在卫衣口袋里触碰到一个冰凉的小玩意儿。
掏出来。
是方成衍刻的……小三轮车。
在月光下,光滑的金属表层泛着冷光,冰冰凉凉的。
宋知举起来,端详片刻,转手抛进路边的草丛。
冬天的晚上实在太冷,街上人不多。宋知在街道拐角站着,方便等出租车。
没过多久,正面经过一辆,偏偏车头的标志显示出红色的“客满”二字。
他继续等待,可惜无法集中精神,开始在路边的绿化带旁发呆。
终于又经过一辆时,他竟也忘记招手,叫师傅停下。再回过神来,带着“空车”两字的出租车已经跑远。这才茫然地把眼神追随过去,视野只剩一个车屁股。
娃娃亲吗……
真行啊……
他凝视起脚边一片深黄的叶子,经过秋天的寒霜、还有冬天几次大雪的摧残,它竟然还没化作烂泥。
不知怎么的,宋知脑海里突然冒出自己曾经对男人放过的、恶毒的话:
“等我结婚那天我必邀请您!您就是不打算来,我也得告诉你爷爷,怎么也得把你生拉硬拽来!”
“到时候给您发请帖,坐前排,您可没地儿哭去!”
得。
转了一圈。
没诅咒到方成衍,竟然一个不落地应验到自己身上来了。
还真是没地儿哭……
他轻轻踩在那片树叶上,强撑了几个月、都没有化作土壤腐殖质的叶片,一下全碎了,顺着干枯的叶脉,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
宋知再抬头望一眼大街,干脆车也不打了,自己走着回吧。
刚走出去没几步,越想诅咒反噬这一茬,就越乐。
他居然笑了起来。
真是牛逼。
作者有话要说:
我:刀来!(火速划掉
都是为了后面的甜!
第82章 翠松带雨
晚上八点。
刘茹慧正在拖地, 听到门铃声响起,本以为这个点回来的是宋知。结果打开门,发现登门采访的来人, 是她这辈子都意想不到的——
张鸣。
他儿子跟在后头,姿态拘谨地提着一些礼品一样的东西。
刘茹慧面上闪过一丝错愕,忙去卧室里喊丈夫:“国啸!”
宋国啸走出来, 见到昔日同事上门, 脸色也倏地变了。他眉间闪过一丝痛苦,一手捂住心脏,一手扶上墙壁,胸骨又开始抽疼。
“宋国啸。”张鸣率先打破尴尬。
“我是来诚心诚意解释的。”
刘茹慧扶着丈夫的手臂, 斥责道:“你解释什么?”
张鸣反倒很疑惑,问:“你们还不知道?”
他与身后的张令泽对视一眼。宋知得知那件事,居然没哭着跑着回家,告诉他父母?
良久, 宋国啸收回搭在墙面上的手,叹一口气:“进来说吧。”
张鸣走进,张令泽紧随其后,把手里的烟酒礼品放在门口的地上:“马上过年了, 我和令泽商量过来看看你。”
“犯了什么毛病?”张鸣指指他的心脏。
“急性心梗。”
张鸣没再接茬, 将他们家的客厅环视一周, 好似对电视墙上架子的全家福照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脚步也顿在架子前面:“我记得,茹慧生头胎的时候,我来你们家里, 看过宋骧。”
“那时候孩子刚出生没多久, 还裹在襁褓里……之后再也没见过几面, 居然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张鸣看着宋骧从一个小婴儿,变成顶天立地的大人,和宋国啸走上同一条路。更叫人喟然太息的是,他还见证了宋骧生命里的最后几分钟。
此中感慨,不可或说。
“坐。”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刘茹慧把水端到茶几上,实在不待见他们父子。
张鸣握着那玻璃杯,酝酿一番,开口道:“昨天晚上,宋知找过令泽。”
刘茹慧听到这话,十分生气:“你想说什么?我们小知现在变成这样都是拜你们所赐,还会去倒贴你们吗?”
“不是别的,阿姨。”张令泽慌忙解释。
张鸣继续说:“宋知问,我是不是在宋骧的车祸现场。”
这句话一抛出,立刻激起夫妻两人内心极大的波动。
“你说什么?!”宋国啸当即一下从沙发上站起,哪还能心平气和地和他交流!
“对。”张鸣抬头看他,为自己澄清:“我的确是在车祸现场,120电话都是我打的!”
“因为我认出来那是宋骧。”张鸣情绪激动,也从沙发上起了身:“国啸,不管我们两个当年怎么在机关对着干,最起码宋骧,他也叫过我一声叔叔。把他挤到路边的车,我也去帮忙抬了!”
宋国啸眼若寒星地看着他:“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我想告诉你,宋骧出事的真正原因。”张鸣一口气喝下半杯水,缓缓道:“不单纯是在报复你,是因为宋骧他……也撞破了秦淮的秘密。”
张鸣成功看到宋国啸的眉宇间瞬间腾起几分凝重,久久不散。
秦淮这个死阴三儿撤了他的职,还叫程开祖顶上,简直是在他的脸上狂甩耳光!宋知翻了案后,不是还想继续追查真相么?他愿意把谜底告诉宋知,也无比期待能给秦淮来一出什么好戏。
宋国啸站立成一尊雕塑,客厅里阴沉得几乎要打雷下雨。
张鸣两手绞在一起,直定定地看向宋国啸:“至于到底是什么秘密,我不清楚,但是我能笃定,是跟他手底下的其他产业相干的。”
“言尽于此。”
刘茹慧声音颤抖地问:“你为什么今天才跟我们说这些?”
张鸣早想好了说辞,他走上前,拍拍旧日同僚的肩膀:“两个孩子当初瞎胡闹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现在上门说这个,也是我看开之后,想和你们家重归于好。”
“十年前的事我都快记不得了……”
十年前。
宋国啸查到一桩政府官员贪污外包工厂项目款的案子,但苦于涉案人是秦淮,年纪轻轻便升到副厅的“能人”,上下关系没有他搞不定的。宋国啸无法进行彻查,于是跃级申请调查。在取证期间,他发现除了项目款意外,秦淮账下还有许多来源不明的收入。
秦淮为了打点关系,托张鸣的领导主动向宋国啸退还“好处费”,还有一些市里的领导干部开始找宋国啸打招呼,说什么民不告、官不纠,没有必要再追究下去。
张鸣不知道该往哪边倒,他向来站队在自己领导那边,领导又收了秦淮好处。但宋国啸俨然一副铁面判官的架势,把正义坚持到底,说什么也不能让私情违反党纪,否则就算渎职。
结果,秦淮的事被宋国啸写了一份完整的报告提交上去,正是宋骧寄出的那版——
秦淮的事引起了重大关注,因此被开除,张鸣也被提出来挡箭,而领导明哲保身,只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宋国啸拒绝各类说情,从此受上层干部看重,一路升至监察厅厅长。
他和张鸣本是考进机关的同一批人。本来可以不向上通报张鸣的名字,但宋国啸那个死脑筋,那个不通融的正经劲,像他们机关单位的墙上,挂的那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牌匾似的,字刻在上面,严谨呆板。
于是张鸣被撤了职,大好前程,杳无所踪。张鸣的老婆当时也正值生产——张令泽本来该有个姐姐的。
她受了影响,孩子流了。后来才怀了张令泽,但是也落下了病。之后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死了。
张鸣回忆到这里,忽然发觉自己的人生,的确跟程开祖那头王八说的一模一样。
没有立场!
眼前人是谁,他就跟谁。
没自己的主意,果然是做不成大事的。
张鸣叹一口气,继续道来:“我当年帮秦淮向你说情,后来秦淮也愿意叫我跟着他干。他的投资公司才刚起步,我还在为怎么坐上副董的位子发愁,有天,他派我去一个地方。”
“说是叫我找一份文件。”
三个人都在无言地听着。
“我到了现场,才知道你们宋骧出了事,我不知道秦淮要找什么文件。”
“不过,在你们宋骧衣服里……”他顿了顿。
那天夜里,他开车赶到国道上,看到宋国啸的大儿子口角是血地挤在车与山崖的夹缝中,满下巴、胸口都是血,还有吐出来的内脏沫儿。张鸣一看,人肯定是不行了,他正拨打120,听到宋骧气若游丝地喊了他一声:“张叔。”
张鸣赶紧安慰:“别说话,救护车马上就来,我给你打电话!”
宋骧兴许也清楚自己活不成了,用手伸进口袋,里头拿出一张纸,开始交代后事:“能不能帮我交给我爸……”
张鸣忽然把声音放低,不敢再看宋国啸:“那张纸……我给了秦淮。”
“上面记着一个地址。”张鸣说,“我没去过。”
“但也一直没敢忘。”
他从大衣兜里掏出记事本,早在上面写好了,撕掉,递给宋国啸。
夫妻两人一时哽咽。两年过去了,这事不断地被翻出来,像心头陈旧的伤疤被挑开一样,再也好不全。
“宋骧死前,一直在喊‘纸’。”
“不是在喊‘知’。”
“交警当时站在我旁边,没看到那张纸,查过户口本,一看弟弟叫宋知,便理解错了。”
“你们也就理解错了……”
刘茹慧彻底抑制不住心里翻腾的悲恸,差点要晕厥过去。
“啊……啊!”她恨地捶了丈夫两拳。
嫁给宋国啸时她就该知道的,纪检干部得罪人,全家都要受打击报复!她惨痛的人生就是这么来的,全出在这里了!
“我怎么就偏偏嫁给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