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的人本来就沉,而时钧最少也有一米八五,高大地如同成了精的意大利人体塑像。
这一点点路,阮雪榆没少吃苦头。
时钧被阮雪榆轻轻放到了床上。
他璀璨明星一样的眼睛蒙上一层湿气,像是在做一场有关雨雾的迷梦,就这么近地望着阮雪榆。
“阮老师,阮老师……”好像一个小孩一样,反反复复说的就这三个字,仿佛永远也叫不够。
像一条乐符结成的绸带,轻盈巧妙地钻入了阮雪榆的耳膜。
“不走…不走…不要你走……”
快要溢出来的爱意,藏也藏不住。
他的声音是这样甜蜜诱人,像是把炼乳浇进了白巧克力和枫糖浆里,甜到发腻,腻到粘人,但一口咬下去,才发现里面还有醇厚的酒心,这种掺着剧毒的酒,一不小心就要把人的心房给铺满了。
阮雪榆悠长而认真地洗过了手,一颗一颗扣子地换掉了被熏得一身酒气的衣服,他已经没有什么正大光明的理由留在这里了。
可是心里某种柔软的情绪不可名状,纷至沓来的思绪难以抑制。
房里的空气仿佛忽然温暖地凝住了,阮雪榆在床边坐下来,一只手将额前散落的几缕碎发梳了回去。
正在这时,阮雪榆的手机响了。
阮雪榆按了接听键:“Bonjour.”
男性的声音:“几点钟了,怎么还不过来?”
第6章 缥缈危楼紫翠间
阮雪榆看了一眼腕表:离约定的时间早过去两个小时了。
他最近总是经常这样忘记事情,有个十几次了。
“抱歉,克劳德博士,你们还在酒店吗?我马上就过去。”阮雪榆立刻拿起了外套。
“不用了,我们直接回实验中心。”
时钧睡得不成形状,阮雪榆将灯光调成柔和一点的颜色,落地窗窗帘拉上。
阮雪榆也忘了把酒店的Turn Down Service取消掉了。
时钧应该是会员,所以夜床服务不仅特别到位,还带来了印着时钧名字的浴袍和拖鞋,天气卡上写着对时钧的专属祝福。
一个小托盘里是淡红色的蜡烛,还有棕榈酒,两碗草本茶。
可是房间里只要一有阮雪榆之外的人,时钧就下意识醒了,特别警觉。
侍者出去的时候,时钧手盖在额头上,好像有点痛苦的样子:“……水。”
他躺在床上发号施令,阮雪榆喊他起来,时钧不肯。
阮雪榆只能将他扶起来。时钧倒在了阮雪榆的颈窝里,被他身上混合着木质和柑橘的清甜气味忽地一扑,皱着的眉忽然展开,双眼睁开。
阮雪榆正在试图给他喂水,时钧好像还醉着,迷迷糊糊地靠在他光洁的颈上,就是不乖乖张嘴喝水说:“我好渴……”
阮雪榆对待处于弱势地位的人,一向非常宽忍,就好声好气地让他抬头。
却忽然被时钧攥住手腕。
是迷醉中带着一点恼怒的口吻:“水呢?”
电话又响了。
阮雪榆的理智蓦地跳了出来,要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被时钧牢牢圈在怀里了。
阮雪榆这样一挣,时钧正好在乱中压住他的唇。阮雪榆被他吻得呼吸都赶不上,脸色憋得发青,像花朵垂在绿枝上一般软柔,更方便时钧趁机进得更深。
他的亲吻过于霸道,像是要将这世界上所有的火种,全都泼在这小一块小小的冰上。阮雪榆被他烧得灵魂都要焦了,骨头酥软,在他身下不断乱挣,可是一丝逃脱的机会都找不到。
时钧的手从他的手臂往上游走,肩胛骨一路摸到后背。阮雪榆细腻的皮肤被他摸出一阵颤栗,仿佛灵魂都已经和他痴缠在了一起。
时钧一丝一寸的进攻,清清楚楚传到大脑,让阮雪榆很难不想起从前那些销魂蚀骨般、登峰造极的快乐。
那一道狭窄的紧缝也传来酥麻的痒意,时钧低低地在他后颈吹了一口热气,说:“找找这里有没有水。”
他然后呵地一笑:“有这么多啊。”舌苔在阮雪榆耳垂一扫:“都给我喝,好不好?”
时钧鼻尖在他的脸庞蹭动,发烫的嘴唇不断去亲他的脸颊和眼角:“我知道你也渴了,都怪我。”
“不行……”阮雪榆可能是被他灼热的目光烧着了,语气都稠丽了,冒出来一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的话:“今天不行,我有事……”
时钧听笑了:“有什么事?”他含了一块手指泡芙,送到阮雪榆嘴中,轻轻一咬,黏腻的奶油弥散了两个人的口腔。
在香甜顺滑的触感中,时钧隔着衣物,向他大腿根那么一撞:“阮老师,我都要烧干了,你不负责么?”
阮雪榆一边被吻一边逃,被床头香薰机的热风一扑,衣服更加汗湿了。
不过时钧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手上特别规矩,就只是难分难舍地吻着他。
阮雪榆身上一阵阵电流乱窜,早就软得不行了,可是脑袋里不断窜出来正义至极的声音,劝他赶紧回头。
“停下…我要去见一个人。”
时钧狂风扫落叶似得继续侵犯了他的口腔一阵,看阮雪榆早就举了白旗的样子,他却一点得胜的感觉都没有。
他的口吻中笑谑之意减退地干干净净,瞳仁一转不转地直勾勾地看到了阮雪榆的心底去。
因为那一句话勾起了他特别痛苦的回忆。
时钧说:“你以前也是这么说的,每个字都一样。然后就走了。整整三年,我把整个北美洲都翻遍了,我快住进精神病院了。”
“不是……”阮雪榆正试图辩解,却忽然痛苦地“呜”了一声。
时钧咬了他的喉结一口,不轻也不重。
“你走以后,我的心脏都不会跳了,你还不如痛快地杀了我。”
然后他抬目注视着阮雪榆,满眼都是痛心和不解,还有一些自嘲:“我做错了什么,让你这样恨我,这样折磨我?你为什么可以那么狠?阮雪榆,你为什么要这样坏?”
阮雪榆答不上,也受不了,只能推开时钧。
没想到这次轻松得很,时钧没有挽留他。
阮雪榆终于到达目的地。
克劳德博士看着阮雪榆实验服没穿平整,护目镜没戴端正,完全就和他本人平时两个样子,就忧虑地说:“阮博士,你第一次不守时,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克劳德博士是阮雪榆的导师。阮雪榆遵循国外的习俗,也只称他博士,从来不叫老师。
阮雪榆不习惯撒谎,就这么沉默着。
“阮!”克劳德博士身后忽然窜出来一个金发男孩,约莫二十岁左右,俊美得像是从杂志封面上扣下来的一样,耀眼刺目极了。
“安德烈。”阮雪榆程式化地打了招呼。
“阮阮阮阮阮!”要不是克劳德博士还在场,安德烈几乎要挂到阮雪榆身上了,一头灿烂的金发像是一只油光水滑的金毛。
他们两是父子关系,但看目前这样,很不像是亲生的。
最后一个小行李箱被打开了,克劳德博士拿出了一管深蓝色的液体,还有一小个EP管的冻干蛋白粉末。
“谢谢您。”阮雪榆接过来说道。
“TBEX是目录都认为实据不足而不收录的罕见病,即使在我们国家,也很难募集到足够的病人开展临床试验。中国更加没有这个条件了。阮博士,你是什么样的想法,打算从哪个角度去推进AZX33081的临床进度?”
阮雪榆掸了一下试管,将液体中的絮状物重悬,一边安上摇床,一边说:“我预定了一批猴子,明天就到。”
安德烈见阮雪榆不理他,就开始和各种实验仪器玩耍,开心得很。
克劳德博士很是惊讶于他是怎么通过伦理委员会的,不过旋即就更担忧了:“我是在和你探讨人体试验,阮博士,你的专业素养应该告诉过你:灵长类动物的体内实验只可以作为参考。”
他想了一想,又说:“而且AZX33081的几组临床前实验都不是很乐观。如果不是你一直执意要开展下去,我可能会在两年前的八月就放弃对TBEX的所有努力,退出这个领域了。”
阮雪榆真诚地说:“谢谢您一直支持我、带领着我。”
克劳德博士摇头说:“你在TBEX上的成就已经比我高很多了。对TBEX机制的研究、潜在靶点的分析,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青年学者比你更精深。只是你要知道,如果临床的结果不能向医学进行转化,我们所做的工作则毫无意义,像个只会穿花裙的小姑娘那样浅薄。”
他想起了什么似得:“我听说你的哥哥是医学事业的行业领导者,在业界赫赫有名,他能够向我们提供一些临床试验人员招募的支持么?”
“不用。”阮雪榆坚定地说。
阮雪榆将那一管珍贵的酶冻存起来,说:“我现在只想看一看AZX33081在人体上剂量毒性,样本量可以不用很大。”
“剂量毒性?你忘了吗?我们第一次想放弃AZX33081的时候,就是因为它的最低致死量过小,有效治疗窗十分狭窄,成药性极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原药这么危险,而且TBEX在中国过于罕见了,你去哪里寻找一个敢死队一样的患者?”
阮雪榆站在-80度的冰室面前,冷气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外面的夜风像海风那样啸啸作响。
“我自己来试。”
第7章 寒灯厌梦魂欲绝
“是的,我有病,TBEX。”
阮雪榆平滑地扣动扳机,然后摁了一下遥控器,靶纸飘了过来,这一排针尖大小的十环全都给他打烂了。
安德烈崇拜极了,又震撼极了,根本没仔细听阮雪榆跟他说了什么,重复追问了一遍。
阮雪榆四指握住套筒,用拇指的虎口部位按压枪底,极快地上了膛。
“T——”
他的舌尖在上颚一抵,雪白的牙齿若隐若现,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脸庞的轮廓绷出一种奇妙的凌厉,可是好像再紧一点就要碎了。
“BEX。”
他好看的薄唇上下轻轻一碰,然后“嘭”的一声子弹出鞘。
阮雪榆一点也没有被Sig P226的后坐力影响,动作灵活闲适地像是拿着一把玩具水枪那样。安德烈没看清,甚至觉得阮雪榆根本没有生理性的眨眼反应。
他正在为阮雪榆画一幅肖像。
安德烈的两只眼睛像盛着两块祖母绿的宝石那样,浪漫瑰丽又优雅,他把画纸摘了下来,说:“阮,我画不了你的样子,你怎么能这样好看?你的妈妈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海伦见到了她,也会羞愧地毁掉自己的容颜。”
他的双眼绽放光彩:“缪斯金色的手指也画不了你,你是冰天雪地里芙蕾雅也带不来的春天!阿芙洛狄忒为了你变成最贞洁的女人,安格斯连你的奴仆都不配作!”
“阮,你是我见过最完美的人!”
阮雪榆没理会他的没完没了,只是默默射击,带来的几盒子弹都打空了。
“我被丘比特的金箭射中了,堕入了你的爱河!”安德烈热烈地说。
“再仔细看看,可能是铅箭。”阮雪榆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被丘比特金箭射中的人,会坠入情网;而被其铅箭射中者,则会对另一个人产生莫名的仇恨。
安德烈不开心了,就说:“阮,你为什么总是拒绝别人?你总是在拒绝每一个人,每一个!你讨厌大家,你讨厌这个世界么?”
“因为我有病。”阮雪榆看了他一眼,仿佛疑惑他为什么问出这种问题。
“TBEX?TBEX到底是什么样可怕的病魔,难道能让你去见塔纳托斯?”
阮雪榆忽地将手枪收了,但是没有侧头去看安德烈,说:“它会让我性格改变,精神衰退,躁郁、狂暴,产生最可怕的幻觉,杀死身边最亲密的人。”
安德烈根本就不信:“阮,我以为你是一个科学的信徒、一个无神论者。你怎么会对自己有这样的预言?”
阮雪榆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夏潮高涨,山洪一泻千里,他想起了那个美丽的早晨。
水在流,风在鸣响,太阳沉没在自己浓厚的血液里。
蓝色的桔梗花碎了一地,忧郁无力的圆舞曲令人昏厥。
一具壮丽的尸体。
父亲躺在地下。
母亲被套上手铐的时候,脸上还带着那种惨怆的震撼。
那个炎夏白热的璀璨里,阮雪榆感觉自己的心像是一块冰冷的红冻,永远藏进了冬天,铸成了一块连月亮也厌弃的墓地。
安德烈不满他的走神,说:“阮如果和我相爱……”
阮雪榆手持枪猛然向前,惯性之下套筒向后一滑,不到半秒,他就单手上了膛。
冰冷的枪孔抵着安德烈的眉心,阮雪榆微微偏头,做了一个口型:“You wanna try?”
克劳德博士说阮雪榆各项身体指标都是亚健康状态,根本无法参与AZX33081的人体试验。
可是阮雪榆一意孤行,克劳德博士就让他最少放一个月的假,将身体机能养好了再说。
放假准则第一条:绝不许携带电脑、绝不许刷邮箱。
阮雪榆坐在露天咖啡座上,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了。
安德烈是真的被他吓坏了,整个下午都魂不守舍,低头坐在对面,像一只认错的小狗,连卷毛都踏下来了。
“我错了,阮,我不该说要追求你的,我再也不烦你了,你忘记掉,我们还是好朋友,只有纯洁的友谊。”安德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