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别云回想着刚才黑市老头说的话,心想还真是巧了,一旦怀疑上一个人,便能从其他地方一下子找到关于对方的蛛丝马迹。
郑禹之死当真是丞相做的吗?
观尘自从方才被他打趣之后,安静得仿佛一个哑巴,对他在黑市里打听到的消息毫不关心,只是偶尔在路面不平时会出声提醒他一句。
眼看着闹市越来越近,季别云开口问道:“既然悬清寺是国寺,想必你对朝中之事也了解不少。”
僧人沉沉道:“是。”
“丞相此人如何?”
这话一问出来,便相当于将刚才问到的线索说了出来。季别云是相信观尘口风紧的,此番暗示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僧人静默片刻,答道:“贤相。”
季别云一愣,只短短二字,却比长篇大论更加有力。
世间为官之人,有贪图功名急于上进者,有庸庸碌碌只求自保者,亦有心怀天下者。不过无论内心如何想,大多数官员都想搏个好名声。观尘这么说,倒是证明丞相方绥名声不错。
不过官场上的品行与私底下的德行并非一种东西,只看政绩还不够。故而季别云又问:“那他为人又如何?”
观尘这一次答得快些:“接触得少,对他的印象大多来自道听途说。”
他也不介意,“那你只管将道听途说讲出来,我也随便听听。”
黑暗之中有衣料摩擦声响起,和尚似乎转头看向他,声音比夜色还沉静。
“丞相为人秉直公正,政事风格虽偏向中庸,必要时候却颇有决断。他曾经并不是梁国人,眼见自己国家昏暗无光、无人可救,便投奔在我朝太祖门下,协助太祖立下丰功伟绩。此后二十余年中,兢兢业业,亦受百姓爱戴。”
季别云听得割裂极了。
这种绝世贤臣的形象,与诬陷迫害同朝官员的形象大相径庭。
最重要的是,如果幕后之人真的是当今丞相,那么他想要扳倒对方便难上加难了。
观尘问道:“施主觉得侍郎一案的凶手是他吗?”
“不确定,没有证据的话什么都不能定下。”季别云语气低沉,“你还是尽快回去吧,都这个点了寺里还不见你人影,实在说不过去……今日之事多谢你相助了。”
观尘原本已经转身了,却又回头问:“季施主呢?”
他笑了笑,“我既是偷偷下山的,自然也得偷偷回去。”
“也好,”观尘似乎已经从打趣带来的不安中走了出来,双手合十道,“贫僧先行一步。”
待僧人走远之后,季别云才又慢慢走了出去。
入夜之后宸京灯火连天,街上的人群并未减少,人们的面容在灯火中更加温柔。季别云缓步走在人群中,却没能被烟火气沾上,整个人冷得格格不入,如同一滴冰水汇入了火海之中。
走回悬清山的路上他想了许多。
无论他的敌人是否为丞相,他都必须要一步步登上权力砌成的高塔。只有手握权力,他才能重启四年前的柳家一案,才能从幕后之人的嘴里挖掘出真相,还柳家一个清白。
如若只是如今一介布衣白身,那么想要彻查下去便是痴心妄想。当年那件事牵扯到的人下至官员,上至先帝,都不是什么小人物。
他必须养精蓄锐,迎战数日后的登阙会。
除了科举,那是唯一可以称得上“一步登天”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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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悬清寺时,季别云还没走到客房便被一个面熟的小和尚拦住了,说是有人来找他,已经在客舍等了好一会儿。
他问是谁,那小和尚却面露难色,说是他刚入寺不久,见的人少,故而并不认识。
季别云也没有为难小和尚,转身朝客房走去,猜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来还有谁。贤亲王金尊玉贵的,就算找他有事也不会在那里等他。
难道是徐阳?
他走进小院时,顿时反省自己刚才胆量不够大,他怎么就没敢猜丞相府少爷会来呢?
方慕之打着一个尤为明亮的灯笼,从石凳上起身,即使等了许久脸上依旧有笑意。
“别云,真是让我好等。”
季别云敷衍抬手行了个礼,“不知方公子有何事,竟顶着寒风在此等候?”
“不如进房再说?”饶是举止有礼的方慕之,此时脸上的笑也略显僵硬了。不知是因为在此等了太久,还是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心里已经预料了事件最坏的走向,无非就是丞相真的是幕后之人,如今派亲生儿子来探他口风,若证实了他季别云就是柳云景,说不定会想个办法灭口。
季别云心里盘算着,面上却没有表露丝毫犹疑,抬手道:“请。”
走进房间之后,他一边将几盏油灯都点亮,一边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方公子尽管说。”
那把环首刀就放在他身后的矮柜上,若是方慕之发难,他也有所准备。
方公子回身将房门关上,然后在房内转了半圈,打量着室内情形。
“住得真是清贫,”方慕之噙着笑看向他,“从前你家好歹也是富庶人家,怎的落得如此惨状?”
季别云手上一僵,不过一瞬之后又恢复了自然,抬手将火柴吹灭,又拨了拨油灯中的灯芯。
“第一次见面时你便识破了吧?”
方慕之来之前已经设想好了,这小子若被拆穿了身份定然会央求他保密,毕竟他堂堂丞相之子,季别云就算敢杀他也得先考虑后果。
然而此刻季别云平静至极的模样他是没料到的,怎么可能一点惊惶都没有?
“是,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要搞什么花样。”他冷冷道,“回去之后我便着人去查了,原来你顶替季遥身份是要攀附权贵,贤亲王这高枝也让你攀上了,真是好手段。那你一定是见过季遥了,他如今人在哪里?”
既然已被识破,再伪装也无益。季别云也懒得客套了,直接往后半靠在矮柜上,反身推开了窗户,镇定自若地朝外面观望了一会儿。
四周安静极了,似乎并没有其他人跟来,刚才进入小院时他也注意过,并无异常。难道这少爷真是独自来的?这算是胆大,还是天真无畏?
他回过头来,一脸冷漠道:“方公子与季遥是何关系?凭什么来质问我?”
两人隔着圆桌远远对视着,方慕之因为他这句话脸上的怒意更加明显了,激动地一甩衣袖,怒道:“我与他是何关系也不影响我质问你!你顶着他的身份来京城搅浑水,你安的什么心,又是何目的!”
季别云看出来这位少爷的确是位翩翩君子,都这种情况了还端着风度,骂人都骂得如此文雅。
他冷笑一声,反问道:“那我也想问,礼部侍郎暴死前几日,令尊采买砒霜,又是安的什么心?”
左右今日是不好收场了,季别云还不如当场质问,一解心头疑惑。
方慕之顿时愣住了,似乎没有料到话题会突然指向他的父亲。过了片刻才皱眉问道:“你随口胡诌也要讲点道理吧,我父亲怎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季别云背过一只手,看似撑着桌沿,实则在身后摸到了环首刀的刀柄。
“你若不信,大可以回府问问丞相,他自然不会瞒你。礼部侍郎服毒自戕,想来方公子对此人也不陌生,以阁下之见,相信侍郎真的是自杀吗?”
方慕之的确知道,礼部侍郎遇害一案闹得人尽皆知,几乎京城里所有和官场沾上边的人也都觉得三司的裁决太过草率,没几个人相信郑禹那人会自杀。卷宗内的案情细节虽说没有对外公布,但在方慕之看来却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因此他也知道郑禹是砒霜中毒而死。
但眼前此人说丞相府买了砒霜……
他忍不住在室内来回踱步,心中自是抗拒。想要反驳,但一时间除了自己父亲的人品,又想不出其他有力的证据。
越思索越是气急攻心,最后一怒之下直接冲季别云扑来,“你这小人我今日非揍你一顿不可!”
虽然这话说得气势如虹,可方少爷毫无身手可言,反倒像极了一匹受惊的马。
季别云一见这小孩子过家家般的情形,连刀也懒得拔出来了,直接一抬手,用刀鞘抵住了少爷的咽喉,将惊马拦住了。
方慕之顿时捂住喉咙连连后退,蹲在地上痛苦地咳嗽起来。
他一时无语,只好收回了刀。
初见时他还以为方慕之是个颇有城府之人,现在看来,那城府都是纸做的,一戳就破了。
好一个风度翩翩的傻少爷。
作者有话说:
……闺蜜组正式出场了
第17章 孝子
方慕之蹲在地上咳了半晌,连眼睛都咳红了,好不容易缓过来,便对着季别云怒目而视:“我小厮还等在山门,你若杀我,他必定回去上报官府,你是逃不掉的!”
季别云原也没想过要杀了此人,只是打算吓唬吓唬罢了,没料到这少爷如此容易被激怒,倒挺好玩的。
他拿着刀坐在凳子上,俯首看向对方,道:“这样吧,你若告诉我丞相府为何要买砒霜,我便告知你季遥的下落。”
方慕之动摇了。他此行本就是来询问季遥下落的,好歹曾经也是同窗好友,如若连这也不过问,那他未免太薄情寡义了。
至于丞相府为何采买砒霜……这人言之凿凿,他姑且相信吧。
这些时日以来,除了先帝去世、新皇登基,丞相府称得上风平浪静,除了……除了他爹前段时间患上了咳喘之症。
他猛地抬头,激动道:“对,我父亲这几日咳嗽不止,少量砒霜正是治疗咳嗽的一味药。他又素来不喜将病情透露出去,故而没有光明正大要郎中给他开药方,这才偷偷潜人去采买的!”
季别云无所谓地点了点头,道:“这番话倒是能自圆其说,不过也不知真假。”
“你不信?”方慕之越说越大声,“我可以带你进府查探,你亲自去看看我父亲到底有没有病着,我方家绝不会做此等谋害人命之事!”
这嗓门大得都快传到对面山谷去了,季别云连忙做了个手势让方慕之小声一些,“你吼什么吼,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家买砒霜吗?”
方少爷一下子站起来,那眼神愤恨得似乎要再上来揍他。
“该你说了,季遥人呢?”
季别云其实不太想提起季遥的事情,那人死之前的眼神仍旧扎根在他脑海中。
他移开视线,看着跳动的火光,冷冷道:“死了,死在匪乱中。”
方慕之瞬间失神,一个不小心跌坐在地,连风度也顾不上了。犹豫了几番才问:“真的死了?”
季别云起身将文牒拿了出来,摊开在桌面上,“你自己看看便知。”
方慕之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摸到那张文牒,一目十行,眉头越皱越深。
季家竟然被屠了满门……除了季遥,上面每一个名字都被划去,一道墨迹便见证了一条人命的消失。
他看了许久才将文牒放回桌面,无言地坐下,良久之后低落开口道:“我与季遥在运州做过一段时间的同窗,在书院里我与他最为交好。那会儿我俩都还年幼,他甚至连字都没来得及取……后来我回京之后联系变少,等到运州天灾发生,我再想联络,那边也杳无音讯了。”
“我是想过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以为他是死在了天灾里……没料到竟葬身于匪徒刀下。”方慕之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你顶替他的身份要做什么,不过你也别想逍遥快活,我会一直注意你的动向。”
夜风从大开的窗户中灌进来,季别云走过去关上。
他不在乎方少爷所谓的监督,左右也拿不出证据来指认他的身份。他最在乎的还是这人口风紧不紧。
季别云垂眸看着文牒上唯一幸存的“季遥”二字,开口道:“若你真的在乎季遥这个人,是否也该尊重他的遗愿?”
“什么遗愿?”方慕之目光如炬,狐疑看向他。
季别云回想起那时的场景,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那会儿他尚且还是柳云景,新帝登基宣告大赦天下之后,他从边境千里迢迢行至淮南道,片刻也不停地冒着风雪赶路。原本预计在第二日之前赶到灵州城外,却在这段路上遇见了一支被山匪洗劫过的车队。
山匪已经离去,只剩一地尸体和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行李。
他原本不想管,却在走远之后停下脚步,纠结片刻后还是倒转回去。他在对方马车中找到一份文牒,上面写了季家一共十口人的名字,和十具尸体恰好对应上。
柳云景皱了皱眉,想走近看看情况,猝不及防地被一具尸体扯住了衣角。和他差不多年岁的少年使出了全身力气,拼着最后一口气仰头看他,眼中布满血丝。重伤成这样,恐怕都等不到赶往附近县城,便会死在路上。
少年眉目间的不甘与冤屈让他仿佛看到了自己。
就在刹那之间,他心中生出了全盘计策。蹲了下去,不等季少爷说话,先开口道:“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帮你报仇。”
半张脸都染上鲜血的少年用力点头,从牙关间挤出一个好字。
他有些不忍看,但还是开门见山道:“给我你的身份,我替你屠尽仇人。”
无妄之灾夺去了一家人的生命,季少爷也命不久矣,闻言后只犹豫了一瞬便应下了。
“节省力气,我问你答便是。”柳云景确认周遭无人,然后将季家情况问了个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