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该负责,石睿也理应负责,这都是他带出来的好兵!”元徽帝的怒气终于控制不住了,拔高声音道,“把石睿也给朕叫来!”
“陛下……”季别云还想开口,却突然被段文甫打断。
“陛下,多一队人出手,便能早一些将犯人缉拿归案,不如就依季中郎将所说,让他带人去追查。追到了自然是好,追不到也只是罪加一等罢了。”
元徽帝冷笑一声,“充州的人命官司,你们三司审了这几日却毫无进展,天底下的人都等着呢,怎么,要让他们看一次朝廷的笑话?”
“不敢。”段文甫恭敬答道。
“你们是不敢,可有人敢!”
皇帝又开始来回走动,片刻后仿佛做了决定,语气缓和了不少。
“这件事务必封锁消息,朕给你们一天时间,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都得把那人给抓回来,死活不论。”
死活不论?
季别云心里一紧,元徽帝这什么意思?死了还怎么审,就算审不出来也要编个由头,好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吗?
“若真让那人逃之夭夭了,大梁好不容易得来的人心安定将如同季卿额上那道伤口。好好一张脸偏留下一道疤来,岂不是时刻提醒着所有人曾发生过什么事,让人的目光时刻都放在那道疤上。”
话说到此处,季别云额上的血终于滑过鬓边,流向了颈侧。
元徽帝坐回案后,挥了挥手,“行了,都散了吧。”
季别云站起身来,退到一旁,等三司的三人都走了之后才离开。
鲜血早已失去了温度,被门外的冷风一吹透着凉意。他身上没带巾帕,不好擦拭血迹,只得先忍着。
不料还没走两步时突然被人叫住,吴内侍手里握着什么追了上来,笑道:“这是陛下特意给季小将军的,让老奴务必交到您手中。”
季别云低头看去,却发现那是一个小巧的瓷瓶。
他哑着声音开口:“药?”
吴内侍笑着点了点头,“这药极好,用了便不会留疤的。”
他接过瓷瓶攥在手里,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懂这位元徽帝。
圣上比贤亲王还难以捉摸,君威在身,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深意。到底耽于享乐是真,还是心系民生是真,亦或者这两面都是元徽帝伪装出来的面目。
“麻烦吴内侍替我谢过陛下。”
季别云转过头,匆匆朝宫外赶去。
他出了宫便拉着甘存义直奔大理寺。甘少卿也没心思指责谁,焦头烂额地将昨夜的情况跟他说明。
昨夜三司包括大理寺的人多数已经返家休息,只留下区区几人,而里里外外几乎全是右骁卫的人在守着。戴丰茂领着二十人守在牢狱内,半夜时蔡涵忽然闹起来,说要立刻将事情坦白了。但三法司主官都不在,戴丰茂做不得主又拗不过,便拿来了纸笔让蔡涵写下来。
然而还没动笔,外面便走水了。
戴丰茂领着大部分人前往救火,留下了两人,谁料上面堂内只起了一点火星子,虚惊一场罢了。等他们回到牢里时,蔡涵已经不见了。
季别云也听得头疼,在衣角处撕下一片布料擦拭血迹,不过没当着甘存义的面将圣上给的那瓶药拿出来。
额上的伤口并不严重,淌下来的血也不多,他稀里糊涂擦了一通,问道:“这都是戴丰茂跟你说的?”
甘少卿点点头,“我一接到消息就赶过来,将戴丰茂和其他三司的人都分开问过了,他们口中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差不多。”
他低头看了眼布料上的血迹,又问:“怎的没知会我一声?”
甘存义愣了愣,片刻后尴尬道:“本来我是要让人给你送消息的,但刑部侍郎嘴快,人都没过来就将这事递进宫里了……估摸着他是觉得兹事体大,不敢瞒吧。”
刑部侍郎瞿兴文,三司会审时并不爱出头,更多时候只是在一旁看着。此人看起来像是不敢担责又不求邀功的中庸之辈,主动将蔡涵逃跑一时告知圣上,此举会别有用意吗?
季别云没再说话,马车一路飞奔,还没在大理寺门口停稳,他便从车上翻身跳了下来。
此刻地牢里也没关着人了,所有从右骁卫来的人都站在进门后的一大片空地上,为首的副尉站得尤为笔直端正。
季别云刚跨进门便喝道:“戴丰茂!”
戴副尉似乎料到了会有此场景,毫不停顿地应了一声到,声音洪亮。
他从这人身边走过,冷声道:“跟上,去地牢。”
听见身后跟来沉稳的脚步声之后,季别云开口问道:“有发现什么线索吗?”
“最初在上面大喊走水之人趁乱逃了,不过我们中有人看见他往东边跑了。”
“范围太大了。”
季别云脸色沉了沉,下了楼梯之后跑向原本关押蔡涵的牢房。他想了想,又问:“你们不是给了蔡涵纸笔吗,他有没有写下什么,拿给我看看。”
戴丰茂一时没说话,他奇怪地转身看去,却发现这人有些局促。
“……左骁卫王将军拿走了,不过那确实是一张白纸,他们不相信那上面什么都没有,所以强行带走了。”
“左骁卫来过这儿?”季别云皱眉道,“他们还做什么了?”
“张将军命我们所有人留在此处,不得擅离。”
戴丰茂神情屈辱,季别云看着也不太好受。
之前自己还没进右骁卫时,他们便被人抢过功劳。虽然那次不是左骁卫干的,但这件事闹开了,对他们影响不小。如今连左骁卫也见风使舵,就差没将“抢功劳”三个字说出来了。
季别云紧抿着唇,握着刀柄沉默了片刻。
戴丰茂咬着牙恨恨道:“张将军一卫之首,我们没办法违令,但我也没办法眼睁睁让人跑了,所以不得不把逃往东边的线索也给他们说了。下次再见左骁卫,我一定打死那些……”
“你所做并没有错,将线索分享出去也是为了能尽快将人抓回来。”季别云出声打断,“只是别再说什么打死的话了,好好回想一下有无线索,既然有人劫狱,想必是早就计划好的。他们逃出去之后很有可能会隐藏行踪,左骁卫只凭一张白纸、一个笼统的方向,要找人也不是易事。”
他推开牢门,断掉的铁链晃荡作响,走到里面之后他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那床被褥上。
蔡涵绝大多数时间都躺在这里,如同一具已经死亡的尸体,一动不动。
此人夜半时分突然想要坦白所有实情,难不成他等不到天亮了?
季别云蹲下身来,似有所感一般伸出手去。床褥已然发霉,沾了不少血迹,还泛着一股臭味。
被褥旁边铺了一层干草,他试着拨开,粗糙的地面上赫然画着几个凌乱的血字,经过踩踏之后已经很难辨认。
季别云偏过头仔细看去,艰难地认了出来。
“顶、罪、灭、口。”
第37章 补过
与此同时,戴丰茂也忽然大叫了一声:“头儿!我想起来了!”
他听见这称呼时有些意外,却也没表露出来,回过头道:“说。”
戴副尉一脸兴奋道:“当时留在这里的两个弟兄都是被闯进来的人迷晕的,听他们事后描述,晕倒之前都闻到了一股香味,像是某种花香,不过他们都说不出是什么花。我当时以为只是迷药的香味罢了,现在想来或许是某种线索。”
“花香?”季别云忽然想起了什么,“冷虞花的确可以制成迷药,不过必得采集大量且新鲜的原料加以炼制,才能够短时间迷晕一个人。京中是没有成片的冷虞花的,只能是在京城之外。”
戴丰茂赶紧接了一句:“我知道京畿有几个地方种有大片冷虞!可以一一排查!”
季别云站起身来,用脚将干草重新踢了回去,盖住了那片斑驳血迹。
“都有哪些地方?”
“京畿下面的富义县、淳化县,”戴丰茂顿了顿,“还有阜陵所在的阜县。”
季别云走出牢房,步履匆匆朝地牢外走去,声音回荡在长廊中有几分缥缈。
“没时间一一排查了,一百三十九人兵分三路。”
戴丰茂跟了上来,问:“那头儿去哪个地方?”
他想了想,答道:“你与我一起去皇陵,挑几匹快马。快马不多,只带十人就行了。”
先帝所葬的皇陵位于京畿阜县,故得名阜陵。
此地原本的居住人口不多,自从先帝选址在此修筑皇陵之后,从全国各地抽调工匠,大兴陵墓的同时还在周围修建城池,待修成之后供人居住,让那些人世代供奉守卫皇陵。
那地方的管辖不如京畿其他地方规范,位置也较为孤立,故而他思索一番之后认为此地最有可能藏有线索。
**
一大队人马出了大理寺的门,分成三路前往不同方向。
季别云那路快马飞驰,在晨曦之中朝着西边城门狂奔而去。一路出了城,大约两炷香的时间便到了阜县。
远远地,一片苍翠之色便映入眼帘,丘陵起伏延绵且走势和缓,山脚下便是一座规模中等的城邑。
他们只是路过,片刻未停,由戴丰茂带路驰往城西五里之外的小山坡。
坡上开着一大片的白色的冷虞花,如雪一般覆盖。季别云回头看向戴丰茂,“是这里吗?”
戴副尉点了点头,“对,此处人烟稀少,只在山坡底下有一处小村落,应该就在村子里面了。”
他轻轻踢向马腹,在马猛地加速窜出去的一瞬间朗声道:“分开包抄!”
他们分别从南北两个方向进入村落之中,本以为会惊动此地村民,却不料这里竟一个人也没有。
十多户人家都不见了,每一家的院门都是敞开的,屋内空空荡荡。
前方忽然传来戴丰茂的喊声:“头儿!这里!”
季别云策马过去,停在了一户人家前面。血迹从篱笆处一直蔓延到门内,隐约可见堂屋内躺着一个人。
他们纷纷下马跑进屋里,蔡涵浑身浴血,胸膛处有一道明显的刺伤,看着已经没了气。
季别云迅速拿过桌上的抹布按压住伤口,心里的火气一下子蹿了上来。
其他人纷纷去其他角落寻找线索,片刻后戴丰茂走到季别云身边,声音低落:“应该是刚走不久,走之前杀人灭口,还留了一封……陈罪书。”
季别云没空看信,冷冷道:“你念吧。”
谁料戴副尉支支吾吾的,将信送到他眼前,羞赧道:“……我识字不全。”
他叹了口气,看向那张染了血的信纸,念了出来。
“吾于充州刺史府所获数千两银票,悉数藏于隐秘之地。入狱之前,吾与人商议,若救吾离京,便将千两银票之下落如实告知。”
季别云念完之后,心里的火气更旺了。
种种迹象都可以证明蔡涵是冤枉的。其一,充州一案绝非一人所为,且蔡涵在审讯中根本说不出合理的作案过程。其二,昨夜蔡涵刚同意要坦白实情,晚上便发生了劫狱之事,很难不让他猜测三司之中藏有奸细。其三,写在牢房地上的那四个字,字字泣血,季别云愿意相信蔡涵真的是被推出来顶罪的。
此时又冒出来一封所谓的陈罪书,将昨夜的事定义成了同党劫狱。
季别云越想越气,手下力气不自觉重了一些,却在顷刻之间感受到了那具身体的颤动。
他猛地转头看向蔡涵,这人的胸膛在微微起伏。
“还活着!”他赶紧道,“戴丰茂,你带两个人一起走。你亲自去一趟皇城,告知圣上人抓到了,求他派羽林卫前来接人。另外两人就近去皇陵城邑将大夫请来,越快越好!”
戴丰茂找到人之后,脸上的忧虑之色便消散许多,此时听了命令之后更是跃跃欲试,当即便转身朝外跑去。
“等等!”季别云突然把人叫住,犹豫片刻后补充道,“若圣上不愿派遣羽林卫,你便传我原话……死活不论,但忠奸难辨。”
不仅是戴丰茂,其余几个人也都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头儿,你这话不是明晃晃地得罪人吗?”戴丰茂没忍住,出言相劝。
他入伍十年,什么样的将领都见过,就没见过季别云这样的。初生牛犊不怕虎都不足以形容了,得叫犟才行,还是不分对象的犟,又倔又犟。
“忠奸难辨”一说出来,再配上把犯人越过三司直接交给圣上亲兵的举动,岂不是把三司都给得罪了?
戴丰茂拧巴地看向这位年轻的中郎将,却等到少年斩钉截铁的一段话。
“若你们想跟着我将功补过,便要将那封陈罪书的事都烂在肚子里,一个字也不许往外说。要是说了,”季别云抬眼将他们都扫视了一遍,“我也不是做不出铁腕之事来。”
戴丰茂被盯得后背一寒,什么也不敢再劝了,赶紧转身跑了出去。
季别云见该走的人都走了,才收回视线,将戴丰茂留下的陈罪书折起来收进怀里。
蔡涵胸口上的伤口在他按压之下,已经没再冒血出来,只是失血过多脸色惨白至极,性命垂危。
他祈祷着大夫能尽快赶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事。
三司是信不过了,他如今只有寄希望于元徽帝能住持公道。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份希望是正确还是幼稚。
他望眼欲穿等着大夫的身影,却先把左骁卫的人等来了。
一大批人马风风火火地进了村落,为首的王将军盛气凌人地骑着马来到篱笆外,遥遥看向他。左骁卫的人涌进小院内,将这间简陋的土房层层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