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别云带来的人退至门口,守在了他身前。
他没理会那位王将军,仍旧半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替蔡涵捂着伤口。
许是王将军不满意了,突然道:“一个中郎将而已,见到本官怎敢不来拜见?”
他暗自翻了个白眼,摆明了来抢功劳的,难道他还得恭恭敬敬出去迎接吗?
季别云仗着自己被人墙当得严严实实,低声道:“你们就说我见到血被吓晕了,站不起来。”
最靠近他的一个小兵疑惑地啊了一声,还转过头来向他确认。
他抬了抬下巴,“没事,就这样说吧。反正能搪塞就搪塞,尽量拖到羽林卫过来。”
小兵点点头,如实说了。
果不其然,对面传来了许多道嘲笑之声。
“既然站不起来,不如将人交出来,也算是免受其累了。”王将军边说边笑,说完之后更是放肆地大笑了好一会儿。
季别云听见这爽朗的笑声,也笑了笑,不过他是觉得王将军一口气真长,笑声拖得像吹唢呐似的。
那个小兵又回头看他,“头儿,现在又说什么啊?”
他止住笑容,答道:“就说里面没人,只有一滩血。”
他的话被原封不动地传出去,对面的人当然不信,说着便要闯进来。
季别云见势头不妙,不得不将手上的事转交出去,自己走出了房门。
日光从东边照过来,将少年手上、衣袖上沾染的血映得清清楚楚,凌厉的视线对上马上的王将军,整个人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骁将。
他勾了勾唇角,平和开口:“将军,同为南衙之人,动起手来不好吧?”
王将军膘肥体壮,一双吊梢眼冷冷地俯视他,“我左骁卫值守宸京,正遇奸人作案,捉拿犯人乃是天经地义,岂容你等在此阻碍公事?”
季别云也不跟他废话了,直接道:“我奉了陛下之命捉拿蔡涵,你又是奉了谁的命?”
他把元徽帝搬了出来,果然对面这人便沉不住气了,见状便要翻身下马。
“将军稍等。”他出声阻止,见王将军顿住之后才道,“右骁卫处事风格一向和善,却不代表可欺,你今日若真的踏入屋内一步,便是与我为敌了。”
王将军闻言又笑了起来,毫不避讳地指着他骂道:“竖子而已,竟敢在这儿给我拿腔拿调?”
“此言差矣啊王将军。”季别云抬手摸向腰间的却寒刀,戏谑道,“您将近天命之年坐上左骁卫将军的位置,即使所剩年岁不多,也丝毫不减折腾之心,只为有一日能折腾出左骁卫。虽然小辈尚不到弱冠之岁,却也以将军为榜样,希望日后也能拥有将军的进取之心。”
也不是他要拿年龄做文章,他们右骁卫的石睿将军如今也四十有三了,前途仍旧一片光明。
只是这人实在令他厌烦,不好动手,便只能动动嘴皮子了。
气死这人最好。
王将军果然被他气得不轻,一脸的横肉都在抖。
季别云把人惹怒了,还得在火上浇浇水,以免事态更严重。他笑了笑,缓和了语气:“王将军您息息怒,我又没说您晋升不了,只要大家和和气气,必能齐头并进的。”
身后有几个弟兄憋不住了,偷偷笑了起来。
季别云嘴角也没下来过,坦坦荡荡地看向王将军。
“好啊,姓季的,”王将军眯着眼睛恨恨道,“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你敢说出这种话,就别怕以后走在路上被蒙了脑袋。”
季别云收回了笑意,“行,只要王将军今日不动手,我便没的说了。”
“今日不动手?你想得倒美。”王将军抬起手来,冷声道,“给我进去!”
“谁敢!”
季别云大喝一声,拔刀出鞘,他的眼神变得比刀光更冷,“我下手有多重,杀人有多快,大家想必在登阙会上也看过了,想来试试吗?”
此话一出,原本已经有所动作的左骁卫士兵僵在了原地。
确实,但凡京城之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登阙会之事的。杀红了眼的季遥,他们都不想正面对上。
隐隐地,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飞扬的尘土之中有盔甲在闪着光芒。
不知是谁低声惊讶道:“是羽林卫!”
作者有话说:
小云不仅会动手,也会嘴炮。
(冷虞花是我瞎编的)
第38章 帝心
季别云暗自松了口气,将却寒刀收入鞘中。
与羽林卫一同前来的还有戴丰茂,以及另外两个人带回来的大夫。戴丰茂那大个子故意在左骁卫人群中左冲右撞,硬生生挤出来一条路。
大夫提着药箱冲进了房间里,戴副尉停在季别云面前,开口便是:“头儿,圣上有召。”
元徽帝找他也在他意料之中,季别云点了点头,“那我随羽林卫一同入宫吧,把蔡涵送过去。”
戴丰茂没答应,又靠近了一步,压低声音道:“我到皇城时陛下正要离宫,往天清苑去了。”
季别云一愣。
天没亮时还在大发雷霆,让他们今日内务必抓回犯人,怎么这会儿就去天清苑打猎了?
他回过神来,又问道:“那你是如何跟圣上说的?”
戴丰茂声音压得极轻:“和你之前预料的一样,起初圣上不同意,后来我将那八个字转达过去,圣上便又同意了。”
季别云点点头,“我知道了,那先让左骁卫离开吧。”
羽林卫很给面子地停在了村落外面,替左骁卫留出了撤退之路。
季别云抬头看向脸色不豫的王将军,“羽林卫来接人了,眼下就不麻烦王将军了吧?”
对峙片刻,对方终究是放弃了,引辔调头朝外面去了。
等人从村落离开了,季别云才回身走进屋内。大夫已经给蔡涵抹上了止血的药粉,正在包扎,还往人嘴里塞了两颗药丸。见他进来了,转头道:“刚刚服下两颗吊命的人参丸……目前伤者命悬一线,昏迷不醒,但如果能挺过这两日,以后应当是没有大碍的。”
情况不容乐观,季别云只能祈祷羽林卫将人接走之后,能派御医时时照看。
“你们跟着羽林卫将人送回去,我去面见圣上。”他走出篱笆门翻身上马,嘱咐道,“之后便回营里休息吧,这几日辛苦了。”
戴丰茂扯着嗓子回道:“你不带我去吗?”
季别云忽然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笑问:“带你去做什么?”
“你一个人,就不怕……”
“不怕。”他飞快打断了戴丰茂的话。
没说完的后半句无非是怕他羊入虎口,被圣上怪罪责骂。想得更糟糕点,三司或许也会跑到圣上面前告他御状。
不过这话私底下说说可以,不远处就是羽林卫,还是别说出来惹祸上身了。
季别云拍了拍马脖子,朗声道:“走了!”
说罢便驭马飞奔了出去。
天清苑设在宸京以南十里,元徽帝每去一趟都兴师动众的,在那儿一待就是两三日。
季别云快马加鞭,在半路上就追到了御驾。
上一次看见御驾出京还是在他初来宸京之时,那时候他在道路一旁,低着头什么也没看清楚,这一回却是直接来到了御撵旁边。
他正准备上报情况,谁料元徽帝直接抬手止住,掀开纱帘露出半张脸来,笑意盈盈的。
“季卿,路上不是能谈事情的地方,你且到后面休息吧。”
都这样说了,季别云也只好憋回一肚子话,调转马头去了队尾。
满腔的怒火被强行压着,四月的暖风一吹,更添几分焦躁。
季别云都快怀疑元徽帝是成心晾着他了,不论是贤亲王还是石睿将军,都说过他“过刚易折”、“性子烈”的话,难不成元徽帝也是如此认为,故而想杀杀他的威风?
一路下来,季别云手中的缰绳都快被捏断了,终于忍到了天清苑。
元徽帝到了地方又是一番整饬安顿,不过好歹是传召了他。
他快步行至行宫殿内,正遇见元徽帝将所有宫人都挥退的场景。
看来是有重要之事要交代。
季别云行了个礼,便听得元徽帝道:“死生不论,忠奸难辨?”
果然来了。他有所准备,极其顺畅地认错,“臣无据妄言,请陛下责罚。”
“就算无据,朕也不该罚你。你找回了犯人,将功补过,还言之凿凿替朕辨出了奸佞,朕该赏你才是。”元徽帝展了展衣袖,“不如这样,朕封你为宁远将军,季卿可满意?”
季别云这回是真的有点慌了,不顾礼数地抬头直视皇帝,却发现对方虽然带着笑意,神情却有几分认真。
“臣……”他顿了顿,“臣只求弥补过错,不敢奢望封赏。”
元徽帝根本不接他这茬,自顾自道:“宁远这词儿好,一听就适合去一趟河南道,替朕督军。”
河南道?
季别云慌乱之中突然清明过来,充州不就位于河南道?难道圣上是想让他暗中去一趟充州?
他眼神疑惑,元徽帝看了不由觉得好笑。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你不是也怀疑朝中有人生了异心,欺上瞒下吗?可朕不想听什么无据的流言,朕想要确凿的事实。”
季别云注意到圣上用了一个“也”字,便大着胆子问:“敢问陛下怀疑的是谁?”
元徽帝站起身来,行至他面前,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打量了许久。
他被看得额上冒冷汗,开始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或许太大逆不道了。竟敢让陛下亲自剖白圣意,从来都只有臣下揣测圣意的份,哪里有为臣的要求皇帝坦白?
但皇帝还是开口了:“那你觉得这朝中谁最可能与朕异心?”
季别云第一个念头便是丞相。
方慕之上次对他说过,自从元徽帝继位之后,丞相与皇帝之间便疏远了,反倒是镇国大将军万良傲始终谄媚亲上。
他不便答,只能装傻。
元徽帝却戳破了他心中所想,“你想说丞相?也对,怕是把朝廷所有官员拉过来回答这个问题,一大半的人都会说是丞相。毕竟是位高权重,树大招风,官位再低一些的即使有了异心也翻不出浪花来。”
照这意思,那便不是丞相了。
季别云更加疑惑了,总不可能是镇国大将军吧?
“陛下,臣愚昧,实在猜不出来。”他索性放弃了。
元徽帝转过身,又坐了回去,“朕观你神情,应该是猜出来了吧。”
季别云面上尽力维持着平静,内心已经闹腾起来。
原来还真是镇国大将军啊!这朝廷可真够乱的。
“充州的事一层扯着一层,从地方上的官员到朝廷重臣,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是朝中新贵,身后无投靠派系,故而朕选中了你,充州之事你得替朕好好查清楚。”元徽帝放慢了语速,字字强调道,“务必查清楚。”
圣上根本没有给他退路。
但季别云也不排斥这份差事,充州之事牵扯甚广,更重要的是涉及到了三司。既然郑禹之死与三司有关,那他这一趟去得也不亏。
他没再多言,干脆利落道:“臣,领旨。”
元徽帝将其他人重新叫了进来,在簇拥之下往殿外走去,走出殿门后戏谑的声音才飘了进来。
“宁远将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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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别云从天清苑离开后先回了趟季宅。
青天白日的,他一身的血走在大街上吓退了不少人,只好绕道挑了僻静的小路,打算从后门回去。
谁料他走到街口时,却看见了观尘的背影。
“观尘!”他骑在马上大声喊道。
僧人止住脚步,转过身来。
几日不见,观尘眉眼间的疲惫感似乎更重了一些。季别云缓缓驱马行至僧人身边,俯下身来仔细看了看。
“悬清寺最近太忙了吗?看你一副没休息好的样子。”
观尘抬起头来望向他,眉头微皱,“悬清寺一切都好,不过施主身上的血哪儿来的?”
季别云低头看了看狼狈的自己,不好意思道:“啊,是事情办砸了,沾上了别人的血……不过现在又补救回来了,不必担心。”
他怎么说话颠三倒四的……
谁的血都是人血,始终有人受伤,观尘也并没有因此舒一口气。他只是点了点头,又道:“贫僧有事要向施主说。”
季别云笑了笑,“正好,我也有事要对你说,先进去吧。”
回府之后,季别云先去换洗了一番,出来时僧人正坐在廊下,仰头望着那棵茂密的榆树。明灭的光影落在身上,静谧得季别云不想去打扰。
但他的脚步声还是被听见了,观尘转过头来,指了指他的额头。
“受伤了。”
季别云正好拿着御赐的药膏,走到观尘身边,也在廊下落了座。拨开瓶塞,将药膏倒在指肚上,试着给自己上药。
他一边胡乱找着伤口,一边道:“找我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少年沐浴过后的皂香飘至鼻尖,观尘有些贪恋这种平淡而日常的味道,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季施主让贫僧找的人,至今仍无下落。”
季别云垂下眼睫,掩去了目光中的情绪,但语气明显有些低落。
“那总能知道他是死是活吧?”说着忽然抬起头,眼含希冀地望向他,“这个不难吧?一个人活在世上总会留下踪迹的,何况他一个和尚,自然在人群中更是引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