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只是季遥此人最擅长将天捅破,自己也落得一身雨,他揭发御史台,容易被报复。”贤亲王笑了笑,“你算无遗策,此番如此平静,想来是已经助季遥脱困了。虽不知你身在悬清寺,如何知晓季遥平安与否,但我也不必再操心。”
明望顿了顿,好奇道:“不过我有一点还需你解惑,若今夜你见不到皇上,又该如何将段文甫从府中支走?”
观尘想过贤亲王会猜出一些真相,但不知道对方竟然将事情猜得七七八八。
他也不否认那些猜测,答道:“自有其他办法,不过眼下用不上了。”
明望没追问,站了起来,走到一旁将窗户推开,夏夜山风顿时灌进屋内,将一室沉闷的空气都搅动起来。桌上摊开的经书被风吹得哗啦啦响,最终翻到了最后一页。
“皇上应该也知晓了今日刑部之事,不过没见他发作,估计明日早朝得闹一闹。”贤亲王摇了摇头,“希望有你帮衬着,季遥还有后手,不然明日可就惨了。”
观尘无悲无喜地立在那里,衣袍被凉风吹动,仿佛要羽化而去似的,整个人有些缥缈。
明望看着,有些想不通。这人即使再怎么于红尘中搅和,看起来却还是不问世事的模样,怎么做到的?
正疑惑着,便见对方双手合十,俯首道:“贫僧并没有帮衬季施主。”
他觉得好笑,“算了,你现在十句里有五六句都是诳语,我反正也不信佛,便不同你计较。只是如今局势艰难,你既背负着悬清寺之未来,又操心着季遥的前途,最好真的有所准备。蠢笨之人,或是自不量力者,我可不会结交。”
观尘静静听完,抬起头来,“王爷曾说过难得糊涂,现下却说一心想结交聪明之人,由此可见,王爷也说诳语。”
贤亲王听了也不生气,只轻笑了一声,“你对季遥也这样说话?”
僧人一听这个名字,果然不开口了。
“你的死穴可要藏好,别被想害你的人给发现了。”明望笑得有些戏谑,继而转移了话题,“总觉得今夜之后不会安宁了,季遥不会又把哪片天给捅破了吧?徐阳也给他了,照理说应该能束缚几分他急躁的性子,除非徐阳也被带偏……不过还有你,你总会管一管他的。”
僧人没有说话,显得气氛有些僵持,贤亲王忽然就明白了,不可置信道:“连你也纵着他?”
观尘又俯首行了个礼。
贤亲王好一阵无语,灌了一口凉透的茶,又吹了会儿凉风才平静下来。
他忽的想到,上一次被气得如此厉害也是在悬清寺,那会儿观尘把季遥带回宸京,不多久礼部侍郎就遇刺了。这一回更好,季遥跑去刑部状告御史台,不仅如此,之后还会有幺蛾子。
“观尘,我问你。”他一副实在想不通的模样,“你到底打不打算还俗?”
僧人这回被问住了,明显一愣,迟迟没有开口。
“我也不管你到底是对别人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但你这么一副模样,以后打算如何办?”明望问道。
观尘从那个即将羽化登仙的模样跌回了红尘泥土之中,愣愣站在那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半晌之后才不确定地开口道:“季施主家人全都不在了,他对贫僧应该只是……出于家人的亲近。”
贤亲王眯着眼瞧了僧人好一会儿,确定了这人没在瞎说,似乎心中真是那样想的。
他这下便知道没救了,榆木脑袋仍旧是那个榆木脑袋。说到底别人情爱与他也没什么关系,劝了两次都劝不动,那还是算了。
“罢了,你与季遥还有什么幺蛾子,明日一早便见分晓了。”明望又拿起了那串佛珠,“最好与我无关,我只想看戏。”
*
第二天卯时,守了一整夜都没睡的贤亲王随御驾从悬清山出发,返回宸京。
昨夜观尘进言,让皇帝把重臣临时叫去悬清寺吊唁,不过那些臣子也只待了一会儿,便被元徽帝赶回了宸京。这会儿皇帝要去赶早朝,他身为今上胞弟却不用理会朝事,因此是赶着回王府睡大觉的。
贤亲王的车驾在队伍最前头,负责开路。
他睡眼惺忪地坐在马车里,行至城门外时已经打了不知多少个呵欠。随手掀起窗帘,黑压压的城墙就在不远处。慢悠悠地进了城门,宸京里正直早市开始的时间,灯火逐渐从黯淡变得明亮起来。
然而视野里忽然掠过了什么东西,定睛看去,御街两旁的商铺门外似乎贴上了什么告示,每隔两三间房屋便贴了一张,一直朝前铺去。不少路过百姓将告示撕了下来聚精会神地看着,就连御驾经过时他们也都紧紧捏着。
京中告示从来只贴在固定的地方,哪个衙门如此不懂规矩,竟往人家门上贴了?
明望虽然觉得奇怪,却也没太在意。
直到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至内城城门时,他才真正察觉出不对劲。
城墙不远处设置了一座望楼,用以监察附近情况。
以往望楼下面都没有什么人驻足,今日却聚集了不少百姓。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一只箭矢高高地钉在望楼外,没入得极深,一条数丈长的白练被箭穿过,竖着从楼外垂下,恍若一条绣满纹路的长帘。
清晨微风拂来,那条写满字的白练便随风轻荡,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视线。
明望暗道不好,朝着箭矢钉入的反方向看去,目光在人群与房屋之间搜寻了片刻,忽的看见了角落处一个身影。
一身黑衣,身形挺拔如一棵劲竹。半蒙着面,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其中蕴着熟悉的锋芒。
对方也注意到他的视线,转头与他对视,眼角微微弯起,紧接着举起手中的弓朝他晃了晃。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幺蛾子,季遥这小子真够疯的。
明望转头又瞥了一眼望楼,再回过头时,少年的身影已在瞬息之间消失无踪了。
作者有话说:
由观尘大师为大家展示,什么叫做默契。
第69章 如满月
季别云从段府脱身之后,跌跌撞撞地找到了自家马车。
见到青霜的一瞬间他便彻底失去了力气,意识勉强还留存了一些。他能感觉到自己被青霜扶着坐进马车,没过多久马车便颠簸起来,一路飞驰。
他已经没精力给自己伤口包扎止血,整个人瘫坐在车内,脑子里一团乱麻。
怎会如此之巧?
大半夜的,皇帝为何忽然召段文甫去悬清寺?
然而一想到悬清寺,季别云便隐隐有了答案。
——观尘又一次救了他。
观尘……
为什么观尘比他还要了解自己?一步接着一步都被那和尚猜到了,却也不当着他的面明说,只默默地给他指点,替他看顾着自己的安全。
仿佛他整个人都被观尘捏在了手心里。
一想到悬清山上那位僧人,季别云心里便充盈着说不清的悸动,还有些泛疼。
他如今真的有了后盾,受伤受困之时不再只有破釜沉舟、鱼死网破,至少在危急关头还能有个念想,想着有人会来救他。
自从被流放,季别云就再也不曾有过这种念想了。
因为没有人会来救他,能救他的,能让他活下来的只有自己。
此时夜色已深,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整个宸京逐渐陷入了睡梦之中,只有月光从车帘缝隙漏了进来。
季别云握着那把沾满血的却寒刀,吃力地撕下一片衣角,固执又缓慢地将刀上的血液擦拭掉。却寒刀是不该染血的,季别云感到一丝负罪感,玷污了这把刀就如同玷污了观尘一般。
他有些懊悔,都怪当初取了这个名字。
车内昏暗,他晃动而模糊的视野中,刀的寒光比月光还要清亮。将所有血迹都擦拭干净之后,他垂眼看了许久,直到马车停下。
回到季府之后,便是一阵兵荒马乱。
徐阳派人出去请大夫给他解毒,剩下的小厮们忙活着替他清理伤口,止血包扎。
方少爷与戴丰茂带着两个小孩待在外面院子里,季别云迷糊间听得那两人交错来回地骂段文甫,一会儿是“杀千刀的”,一会儿又是“作恶多端不得好死”。就连方慕之如此有礼数之人,都气得骂了两句粗口。
季别云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伤势严重与否,冷虞散让所有疼痛都变得钝了许多。但见着这些人着急的模样,他似乎有了数,在心里给段文甫又狠狠记了一笔。
紧绷的思绪忽然放松下来,他只觉得身下的床褥又软和又舒服,让人昏昏欲睡。
沉入昏睡之前,他抓着徐阳的袖子道:“交代你的事做了吗?”
徐阳正拿着一张被血浸染的帕子,手上也沾了他的血,连声答道:“做了做了,别操心。”
季别云还不放心,视线在屋内找了一圈,发现了放在桌上的那张弓。
那是最关键的一举,他不想留给别人,那一箭必须由他来方能消去一些心中恶气。
他又扯了扯徐阳袖子,“卯时之前把我叫醒。”
徐阳顺着他的视线也看见了那张弓,眉头拧得很紧,整个人气愤却又无奈。
“行行行,快睡你的。”
季别云这才放心落入黑暗之中。
再次被人摇醒时,他已经清醒了许多,只是脑袋仿佛灌了铅似的,又疼又迟钝。
身上所有伤都被处理妥当,他走到铜镜前,借着烛光看了看。
大多数伤都在背上,想来是自己强行突围时被砍到的。手臂与胸口也有伤,不过看起来不算严重。只是这会儿冷虞散的劲已经过去了,所有疼痛都回到了身体上,让他有些不太习惯。
他转过头去,自己取了架子上的衣裳穿上,对着一脸沉重的徐阳问道:“都办好了?”
徐阳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忽道:“你说你,自从入京以来,新添了多少伤?”
季别云低头系腰带,随口答道:“哪儿还记得。”
从悬清山上被刺伤,到登阙会九死一生,又到段府这场鸿门宴,早就数不清了。
“你刚进宸京我便见了你,把你当后生弟弟一样地带着,”夜色之中,徐阳的声音听起来也比往日低沉,“却没想到你在短短几月里落下一身的伤。”
他穿好了夜行服,走过去将弓拿了起来,忍着后背与手臂的疼痛,将装着诉状与箭矢的箭筒也背上。
“徐兄,”他平静答道,“我叫你一声兄长,也是把你当自己人看待的。不过我也不是那种娇贵的人,你不必替我操心,我知道自己在走什么样的路,也知道自己如今走到了哪里。”
季别云将黑布蒙住下半张脸,绕到脑后打了个结。
出发前拍了拍徐阳的肩膀,“多谢你。”
少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季宅,在荒凉月色之中一路潜行飞奔,如同宸京城中一片行迹无影的云。
他最后停在了内城外,却转头看向了悬清山的方向。
算着时间,皇帝也该回宫了。
他隐在角落阴影之中耐心等待着,任由宸京从沉睡中苏醒,早市慢慢摆了起来,四周行人也越来越多。
直到隐隐从御街远处传来马蹄与车轮声,季别云才反手从箭筒里将东西拿了出来。
箭头刺破素练一端,被他稳稳搭在弓上。季别云忍着一身疼痛将铁弓拉开,挽成了一轮满月,直指数丈高的望楼。
充州百姓的血泪,御史台的腐朽罪恶,还有柳家之冤屈,全凝在了这一箭上。
季别云咬着牙,猛地松手。
黑白相间的长练如一缕青烟飞了出去,月光之下,仿佛从瑶台不慎落下的纱帘,将宸京笼在一场迷离又肃杀的梦境之中。
罪证被死死钉在城门前,迎接着从国寺归来的帝王。
人群渐渐聚集,值守的官兵想要摘下却一时间无能为力。车马行至城门前,季别云忽的察觉到一双视线,转头看去,正对上贤亲王诧异的眼神。
可惜了,没能看见元徽帝的神情。
这位圣上此时应该是有些意外的吧,原本想豢养的一条良犬彻底不受控制了,从地上直起身来。这才发现原来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
他笑了笑。
心里升起一股畅快之意。
他季别云可不会给人当狗。
作者有话说:
纠结了一下,断章断在这里是最合适的,所以有点短小,明天补回来
第70章 避纷乱
五月初六这日,宸京从一大早就陷入了混乱。
充州刺史与长史的灭门案一开始是沸沸扬扬,不过早已经变得无声无息。时至今日都没能捉住确凿元凶,唯一有嫌疑的犯人还死了。
昨日上午,那位朝中新贵季小将军将御史台告到了刑部,不过朝野上下也无人真当回事,毕竟从古至今没有这官状告那官的道理。
然而今日清晨,此事怪异到了可以载入史书。
宸京各处一夜之间冒出来许多纸张,毫无预兆地张贴在各家门上,白纸黑字全都是充州百姓的口吻,极其细致地诉说着苦难。
不仅如此,内城外那条御街上,还出现了一封被死死钉进望楼的联名诉状。那白布飘得像是招魂幡,凡看见之人都觉得背上发凉。
好巧不巧的是,从悬清寺归来的元徽帝正撞上了。
有许多百姓在当场见证,当时御驾停了许久,羽林卫将那诉状从望楼上摘下之后送到了皇帝马车中。又过了好一会儿,直到东边微微发亮,早朝已经延误了半个时辰,元徽帝才下令重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