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以为元徽帝当场按捺不发,便是要将此事大事化小了。
不过之后又从宫里传出了早朝的情形。
早朝之上,以丞相为首,数名官员齐齐上奏弹劾御史台。不仅如此,还呈上了大量确凿证据,将身处敦化殿的御史中丞堵得哑口无言,只能跪下伏地。
虽不知元徽帝如何作想,但当场下了旨,命有司彻查御史台,决不姑息。
一早上过去,这些事便已经传遍了宸京各个角落,并且越传越邪乎。到最后已经变成了充州冤魂阴魂不散,求了阎王回阳伸冤来了,望楼上的招魂幡和路边的纸张就是那些屈死鬼干的。
就连路边踢毽子小孩都编上了顺口溜,什么“五月初六”,又什么“阴魂开柩”的。
放眼整个宸京,几乎没个宁静之地,就连悬清山也都忙乱着,毕竟昨日才圆寂了一位住持。
唯一称得上风平浪静的,还得是外城城北的季宅。
季宅里这段时日的药味就没断过,从墙根底下经过都能闻到,不知有多少味药材混在一起,熬成一锅浓郁的药汤。
而夏日午后,季别云本人就坐在小火炉旁,拿着扇子任劳任怨地煎药。
暑气蒸腾,少年因而穿得单薄。再加上靠近火源,所以连衣裳也不乖乖系好,敞了半个胸口。里面的伤露出来了一些,血是止住了,不过还没结痂。
少年身上的伤实在有些多,一些早已愈合的旧伤被压在新伤口底下,与皮肤融合在一起,已经不大明显。
季别云扇得有气无力。
今日早上那一箭将他伤口又撕裂了,还没好。不过他倒不觉得苦恼,只是有些可惜自己的飒爽英姿没能被其他人看见。
主要是遗憾没被观尘看见。
那一箭多帅气啊,他当时差点觉得自己能挽弓将月亮打下来。
若那和尚看见了,虽然不会有什么表情,但一定会夸一夸他的。
叹了口气,季别云继续给炉子扇着火。
药味直往他鼻子里钻,一想到这锅药最后要进入自己口中,他就有些愁眉苦脸。前段时间的方子只是苦,昨夜徐阳又找大夫增了几味补血的药材,更添了一丝酸味,他今晨喝了一口,像是受刑。
“东家?您怎么在这儿!我来我来,您快去一边歇会儿。”小厮青霜本提着一篮子菜走到厨房院子里,一见他亲自煎药,忙不迭上来抢走扇子,想把他赶走。
“这会儿不用看着炉子的,您快去休息吧。”
季别云如今是府上的伤员,处处都被看护着,这不让做那也不让做。
那日早上一箭射出去之后,积攒已久的压力都瞬间卸下,他回府之后又昏天黑地睡了几个时辰,方才醒来。精神是养好了,只是闲得没事情做,独自转到了这里,见没人看顾炉子便坐下来自己给自己煎药。
此刻他被推到了一边,插手不进去,只好问道:“如今外面怎么样了?”
青霜将菜篮放在厨房门边,又去井边打水,一边回答道:“圣上下令彻查御史台呢,闹得天翻地覆的,出门随便碰上一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季别云今日称病躲着,没赶着去早朝亲自感受腥风血雨。他不擅长在朝堂之上与皇帝、与各方势力唇枪舌剑,不过这种事丞相在行,他更不必去了。
然而在府里待着,他始终有些放心不下。
“谷杉月今日什么时辰出去的?”他问道。
青霜将一桶水打了起来,提到了厨房内。季别云看着别人忙碌,自己却无所事事,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跟着过去。
“天一亮便去了,东家不必担心,徐管家陪着的,自会打点上下。”青霜稍稍喘着气,耐心答道,“更何况谷姑娘是去作证的,官衙应该不会为难她吧?兴许问完话就放回来了。”
季别云靠在门边,低低了应了一声。
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青霜忙上忙下,他终于还是没能憋住,又问道:“那悬清寺如何了?”
青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悬清寺自然还是往常那样啊,觉明禅师虽然去世了,但也没太大影响吧。”
他不好再多问,心里有点慌。
“哦对了,”青霜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观尘大师的继任仪式快到了,好像是在明日?后日?”
继任仪式。
季别云忽的想起还有这茬。一时间有些躁动不安,双脚不太听话,想往悬清山的方向去,可理智将他整个人拉住,留在了原地。
一是他现在不方便露面,二是……他不太想看观尘接过悬清寺。
算是他自己的私心吧,观尘背负起悬清寺之责后,他们二人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更何况继任仪式上,观尘势必会在众人目光之中登上无情无欲的神坛,他一想象到那个画面就觉得不舒服。
然而若是不去,他又会错过那么重要的场面。
季别云心情低落,索性坐回了火炉旁,拿起扇子继续煎药。
他想了一下午都没做出个选择,直到日落时分,季宅所有人都围在一起用午饭,他才暂时从纠结之中抽身出来。
然而刚拿起筷子,贤亲王就杀到了季宅。
“你竟让下人与你同桌吃饭?”贤亲王走到内院时,瞥见了那一桌饭菜。
贤亲王可是贵客,季别云怠慢不得,又不想打扰其他人吃饭,索性将人往后面院子里引。
“您眼不见心不烦,先在湖边亭里乘会儿凉,我让郝叔做几道精致小菜来。”
王爷不置可否,却也跟着他去了,一路上都没说话。
直到坐进了凉亭,望了几眼还不错的景致,才叫住季别云,道:“听说你今日没去早朝?”
季别云没急着回答,使唤起贤亲王带来的人,嘱咐人去厨房取壶好酒,再将周围的灯笼点上。之后才回过头,随意答道:“我病了,告了一旬的假。”
明望视线在他身上打量了几番,一边道:“我看着你无病无痛的,这不是欺君吗?”
虽然自己将衣裳整整齐齐穿好了,一道伤口也没露出来,但他总觉得王爷话里有话,似乎知道些什么。更何况昨日觉明禅师圆寂,王爷也去了悬清山,定是见过观尘的。
他坐到对面,故意笑得纯良无害,打算套话:“您都知道些什么啊?”
贤亲王也笑了笑,一时间让季别云以为见到了元徽帝。
不得不说,这两兄弟长得是真像,不过气质截然不同,贤亲王笑起来就没有皇帝那种虚伪的恶心劲儿。
“昨日早上,我在城门外见到了一个酷似季将军的人,特来看看。”明望也不说破。
季别云这便明白了,贤亲王即使一心当个闲散王爷,也毕竟天潢贵胄。生在皇家,长在大内,怎么可能对政事毫不敏感?如此一说,应该是全都猜出来了。
他只好转而问道:“那王爷今天找季某所为何事?”
贤亲王幽幽看过来,虽然在笑,嘴上说的却是:“来收买人心。”
他身上泛起一阵凉意,往后缩了缩。
明望笑道:“其实是观尘大师托我来给你指一条明路,我也乐得卖这个人情。”
“观尘?”季别云没再躲了,忙问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让你这段时间少露面,也别再插手清查御史台之事了。不过这些话我也是白替他带了,看起来你自己也懂这个道理。”贤亲王道。
他确实不宜露面,虽然自己这回深藏功与名,但实际上朝中所有人都能猜到这事儿与他有关。更何况元徽帝估计这会儿憋了一肚子气,正愁找不到地方发泄,他还是别在皇帝面前晃了。
观尘考虑得如此周全,仿佛真的替他盯着每一步,防止他行差踏错。
季别云心里酸软,面上却摇了摇头,“我可不懂这个道理,除非你让他自己来找我。”
自从那日与徐阳说话时,他赌气似的说想把观尘关在家里,就一直克制不住这个念头,尤其是知道继任仪式即将到来。
两个人现在明明都在宸京,城内与城外山上隔得并不算太远,却像身处两个世界。
有小厮带着一壶酒回来,给他们分别斟上。
湖里种有荷花,虽时候未到连花苞都没长出,却已经有大片荷叶连了起来。风吹影动,湖面倒映着落日余晖,倒添了几分闲情雅致。
贤亲王也知道季别云说的是玩笑话,不过兴致来了,他也想开开玩笑,于是道:“再过一年便二十了吧?”
少年还没觉出有什么不对,点头道:“不到一年。”
“该成家了。”贤亲王突然道。
季别云一口酒差点呛在喉咙里,猛地放下酒杯,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以你的条件,京中只怕有大把高门想招你做女婿。”王爷悠然道,“或者你不喜欢姑娘?虽然成不了亲,不过也不是什么难事,府里养上几个男人也没人敢说你。要是找不到称心如意的,我可以帮你留意着。”
“我!”季别云难得卡壳,“我……我不想成家,一个人挺好的。”
贤亲王意味不明笑了笑,喝了一口酒才道:“喜欢壮实点的还是瘦弱些的?脸应该要好看吧,至少不能比观尘大师丑,性情呢?我估摸着你应该喜欢沉稳寡言的。”
季别云指尖已经用力扣住桌沿,他用尽全力才克制自己不要被惹急,仍旧留有一份礼数。
他笑得极为勉强,“王爷,您什么时候做起红娘来了?”
明望却忽然道:“其实观尘还交代了我一件事。”
虽然这话说得突然,但好歹是转移了话题,季别云迫不及待问道:“什么事?”
明望答道:“他说,让你别去他的继任仪式。”
季别云愣住了,有些手足无措。他还打算趁着这机会,问贤亲王去不去继任仪式,若去的话自己想扮成侍卫偷偷去瞧一眼。
观尘却说不想让自己去……难道是因为和他想得一样吗?
“我当时也问观尘为什么,”贤亲王瞥了他一眼,“他只说,话带到了,你便明白了。”
按照季别云对观尘与慧知的了解,这人嘴上是不爱表达的。只有触及到一些极为重要的事情,不得不说时,才会愿意主动说出来。
这回竟然让外人帮忙带话,想来观尘是真的抗拒他去看继任仪式。
季别云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倒了杯酒,顾不得身上有伤不能多饮,仰头便饮尽了。
“伤心了?”贤亲王在一旁问道。
他摇了摇头,闷闷答道:“我只是在想,悬清寺那么多人,难道除了观尘都是废物不成?”
明望对他这话不予置评,开口时仍带笑意:“你伤心难过不重要,可要记得我这份人情,日后别翻脸不认人。”
季别云有些莫名,看了过去,“王爷怎么这样说?”
“那是因为,”贤亲王朝他举杯,“其实今夜我是来跟你摊牌的。”
第71章 赐姻缘
季别云顿时戒备起来,整个身体都紧绷着,若不是却寒刀没在身边,这会儿他的手应该已经握住了刀柄。
一时间,他脑子里闪过许多猜测。
贤亲王其实跟他皇兄是一伙的?还是和丞相?和段文甫?或者说贤亲王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准备揭穿他?那这人也知道观尘原来的身份了?
……再不济,别是真的准备当红娘,把人都给他带来了吧?
然而贤亲王欣赏够他的忐忑之后,笑得有些开心,“看来你真是藏了不少秘密啊,季遥?”
季别云被揭穿了之后有些尴尬,但还是厚着脸皮道:“王爷给个痛快?”
“行,给你个痛快。”明望道,“前夜我去悬清寺吊唁,皇上召我说了会儿话,他说……”
贤亲王说到一半又卖关子,端起酒杯欲饮却被季别云一把拦下。少年也不顾逾矩了,不耐道:“说什么了?”
明望也不计较,继续道:“皇上说,他看你年纪到了,宅子却空着,意欲给你赐婚。”
季别云脑子发懵。
“陛下已经让人在明家里挑了一个女孩出来,是旁支德敬侯家的。”贤亲王道,“不过我当场跟陛下说了,你从来都不近女色,身旁几乎全是大男人。陛下也开明,说正好德敬候家还有个儿子,可以送至季宅,就当是寄养了。”
“不是……这……”他难得说话磕磕巴巴,皱着眉头道,“我谁都不喜欢,做什么非推给我?拉拢人也不是这样拉拢的吧,就算赐了婚联了姻,我不高兴又有什么用?指望着我为一个根本不喜欢的人,而为明家效力吗?”
季别云有些生气,一时间忘了对面坐着的也是明家人。
明望一副看热闹的模样,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悠哉开口:“那是昨夜的话了,今日你做出如此轰动的事情来,陛下还会有赐婚的心思吗?他应该巴不得你滚出宸京。”
他一听这话,骤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太激动了。
的确,他将元徽帝赶鸭子上架,逼迫对方不得不彻查御史台,元徽帝说不定恨得又把文英殿内的东西全砸了一遍,怎可能还愿意让明家与他联姻?
季别云耳朵都有点烫,老老实实坐了回去,“是我欠考虑了。”
其实在对观尘心动之前,他根本没考虑过成家的事情,能闯入宸京活着达成目的就不错了,谈什么情情爱爱。可自从动了私心,他便刻意回避着这方面的事情,如今猛地听见皇帝想赐婚,更是觉得心烦意乱。
“不过,”贤亲王却又开口道,“指不定陛下想恶心你呢?反正是旁支,有用时能代表明家,没用时便可随意舍弃。我了解我皇兄,他可不愿意吃闷亏,就算没办法光明正大惩治你,也会暗中让你不痛快的。更何况你是臣,他是君,怎有君主在臣子那里白白受气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