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别云一颗心大起大落,又一次提了起来。
贤亲王说得有道理,按照元徽帝那种看似温和实则暴戾的性格,即使碍于全天下的目光,不敢刁难他这个发现了充州丑闻的功臣,也会想方设法从其他地方恶心他的。
然而现在赐婚的圣旨并没有下来,就算知道元徽帝有这个意图,他也不好先行上奏拒绝。
这算什么事儿啊?就算朝堂之上斗得在你死我活,也不该拿这种私事做筹码,拉拢这个又恶心那个的,实在令人厌烦。
不管是男是女,一想到会有一个陌生人住进季宅,还和他是那种关系,季别云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他忽然就忍不住想往悬清山跑的冲动了,既能躲清静,又可以守着观尘那和尚。
季别云愈发觉得不行,他连观尘的手都还没正儿八经地摸过,谈什么成不成亲的。
然而一想到他还没摸过那和尚的手,他就更感到无望了。恐怕这辈子他都只能将自己的心思藏起来,做个进退有度的季施主,或者幼年相识的旧友。
季别云有些颓丧,开口道:“王爷,其实你不必告知我的,不然我现在也不会这么恶心。”
只听见贤亲王轻笑了一声,“我来卖人情,你倒反怪起我来了。看来这传话的人也不好当,罢了罢了,季宅不待见我,我便回王府去。”
虽然知道贤亲王是在玩笑似的摆架子,他却也伸手拦了拦。
“饭还没吃呢,王爷回去做什么?”
明望顺势坐了回去,又道:“行啊,若吃了你季家的一口饭,我便再卖你一个人情。”
季别云听了这话却不怎么高兴,狐疑道:“别又是什么坏消息吧。”
贤亲王却没回答,只侧身望了望:“郝叔来季宅之后怎么手脚都不麻利了,要吃一回他做的菜就这么难?”
他一看王爷这是装上傻了,只好起身前去厨房,替贤亲王催一催。等到做好之后,又亲自提了个食盒回到了湖心亭里。
天色已经变得很暗,四处灯盏都已点上。布好菜之后,小厮被贤亲王悉数屏退。
季别云空着肚子陪这人聊了好一会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迫不及待拿起了筷子。
然而吃了两口才发现对面的人动也没动,似乎并不想吃东西,他只好又放下筷子,“我才发现徐阳是真不容易,想将您伺候满意可太难了。王爷您到底是想吃饭还是赏景?需要我去给王爷请乐班子来吗?”
被阴阳怪气了的贤亲王也不生气,依旧笑得让人如沐春风,“你先吃吧,我怕说了之后你便没胃口了。”
这话一出,季别云立刻没了胃口。
他深呼吸一口,视死如归道:“您再给我个痛快吧。”
“今日我心情不错,便答应你。”贤亲王顿了一会儿,才用悠闲惬意的语气道,“其实我怀疑你不是季遥。”
……果然不是好事。
季别云下意识地又绷紧了身子,下一瞬才想起这人是贤亲王,不能随便灭口,只好又逼迫自己尽量放松下来。
然而贤亲王又补充道:“但我也是瞎猜的,没求证过,。”
这大喘气。
季别云怀疑贤亲王是故意的,就为了看他慌乱的样子。
今夜见了王爷之后,他心跳一直没慢下去过,大起大落了好几回,到现在已经被戏弄得有些疲惫。
亏得观尘和贤亲王还是好友,那和尚这些年是如何应付下来的?
他有些无奈道:“王爷既然怀疑我身份,怎么不去查?只在这儿摊牌,恕我猜不出王爷意欲何为。”
季遥这个身份来得几乎没有纰漏,丞相能查出,也是因为真正的季遥与方慕之有交集,而且丞相恰好知道柳云景。若贤亲王派人去查,应该是查不出什么结果的,疑虑打消了,自然也就不会在这里说出怀疑。
所以贤亲王就是故意的。
怀疑了却不去查,仿佛不太在乎真相。
“幸好你没立刻否认,不然你这人也没意思了。”贤亲王老神在在道,“我没什么目的,只是和你开诚布公罢了。”
开诚布公?
一般提到这四个字,后面必然跟着的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不是需要商议什么事情,何须开诚布公?
他赶紧道:“王爷到底想说什么?”
明望嫌他打断了自己的话,略皱着眉头道:“即使对你有所怀疑,也并不妨碍之后我与你相交。你想想啊,刚入宸京便是做我的侍卫,在悬清山那段清静时日也是我把你送去的,不然你哪里有机会和观尘待这么久?登阙会上你晕倒了我派人把你救下来,带回别苑给你医治,就连季宅如今的管家和小厮也是王府里出去的。”
“等等……”
这一大堆,季别云听得头晕,隐隐觉得里面混进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他勉强跟上思路,答道:“的确是这样吧,王爷确实于我有恩,我从未否认过这一点。”
“那不就成了?”贤亲王道,“你身份如何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结友,只看这个人的脑子聪不聪明。所以聪明如你,一定知道我现在想问什么。”
这是在夸他?
可季别云觉得自己此刻真的算不上聪明,贤亲王这番话说得他云里雾里,很难猜出对方的目的。
“……我这个人其实挺笨的,不像观尘大师,您一说他就懂。”季别云道,“我大胆猜一下啊,您是不是想问我来京城到底是图什么?”
贤亲王没有说话。
似乎猜错了。
竟然不关心他来宸京的真正目的吗?季别云一边觉得奇怪,一边又胡乱想了个答案,“难不成王爷是想知道我究竟能捅多大篓子?会不会牵连到您?”
贤亲王指节一敲桌面,果断道:“说吧。”
还真让他给蒙对了。
贤亲王表现得如闲云野鹤,还是皇子时便一向不参与朝廷纷争。如今怕他惹祸牵累到自己,也说得通。
季别云斟酌着道:“我也没太大的目标和本事,最多让如今御史台垮下……王爷大可放心,我闹不出什么事儿的。”
“最多?”明望觉得好笑,“御史台又不是什么路边的破庙,轻轻一推就能倒,偌大一栋高楼,如今却已是危在旦夕,摇摇欲坠。你才入京不到半年,便已掀起如此惊涛骇浪,还说闹不出什么事情?”
这样一说,他确实是捅了天大的篓子。
季别云有些心虚,“最多就到御史台了,我入京也不是为了争权夺利,只是御史台刚好惹到了我而已。真的。”
陷害柳家的凶手已经找了出来,之后应该不会再牵扯到更高位的人。何况御史台之上,也只有寥寥数人,镇国大将军算一个,丞相也算一个,再之后便只有元徽帝了吧?
贤亲王用那高深的目光注视了他好一会儿,似乎在估量他这话有几分真。半响后举起了酒盏,自顾自地伸过来,碰了一下他放在桌上的杯子。
“我信了。这件事便到此为止,之后我也不会再提。”
季别云虽然因为身份被怀疑而感到不安,但是一想到同样怀疑他身份的丞相,他对贤亲王还是更加放心一些。
毕竟他之前没怎么接触过方绥,难免怀疑对方是在用秘密要挟他。但贤亲王不一样,自己从进入宸京起处处受对方帮助。若论迹不论心,王爷对他没有什么恶意,若是真要论起心思,今日这番交谈之后,两人也算是交心了。
他垂眼举起酒盏,很给面子地一饮而尽。
不过喝完之后还是忍不住发了句牢骚:“说是卖人情,却来揭我老底,王爷未免太没诚心了。”
“我不在背后猜忌你,调查你,便已经是卖你人情了。”贤亲王幽幽道,“与其抱怨我,你还是多想想御史台之案吧。费那么大劲,若还失败了,你不得哭着鼻子去悬清寺寻求安慰?”
真的哭着鼻子找观尘寻求过安慰的季别云,一时间有些僵硬。他连忙藏起一瞬的心虚,闷闷道:“不劳王爷操心了,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他刚放下酒杯,便听得对面道:“有道理,那你还是担心赐婚一事吧。”
季别云一顿,抬眼看过去。贤亲王笑得有些幸灾乐祸,还补充道:“你总不好为了这件事跑去悬清山,对吧?”
作者有话说:
放心,是助攻。
第72章 遇污言
这几日季小将军在家中养身体,称病不朝,右骁卫大营也只是迫不得已去露了一面。
因此带兵操练一事落到了戴校尉脑袋上。
戴丰茂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别的事情一概不怕,如今却怕起了新来的那个小崽子。卓安平实在太讨人嫌,戴校尉每次改管束都会被气个半死,又不想去打扰季别云清静,索性把人塞到了方少爷那里。
方慕之在日暮归家时,正从司天台门里跨出来,看到戴校尉提着那小兔崽子的衣领守在门口。卓安平似乎是暂时被揍老实了,站在那里没动,两眼无神。
他顿时眼皮狂跳,正准备往回走戴丰茂就看见了他,方慕之进退两难,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真是巧啊戴校尉,竟在这儿碰见了。”方少爷强颜欢笑道。
然而戴丰茂直接把卓安平往前一推,“方少丞,纵观宸京也只有您是这小兔崽子的克星了。将军病着,我怕把这小子送去之后将军会病得更重,我自己又管束不好,实在不知该如何了,方少丞一定要救救我啊!”
这大块头呆子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有水平了?别是把卓安平送到季宅之后,季别云不收,又反过来教唆戴丰茂把人送到他这里来吧?
不怪方少爷如此猜测,戴丰茂为了把人送过来,提前准备了半日的说辞,背得滚瓜烂熟。
眼见对方明显犹豫了,他赶紧在背后掐了卓安平一把。
小兔崽子痛得大叫一声,突然窜了出去,捂住自己腰间。
方慕之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卓安平想起戴校尉在军营里对自己的威胁,若他这次不配合,就会被赶去关禁闭。因此赶紧将准备好的措辞背了出来,只不过背得磕磕巴巴:“方少丞和蔼可亲……人美心善,我对少丞一见如故,恳请少丞收留我几日吧。”
趁着方慕之愣神的功夫,戴丰茂脚下抹油,转身开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道:“您就白日带带他,到夜里把他扔到季宅后门就行了!到时候他知道骑马回军营的!”
方慕之反应过来之后想追,然而戴丰茂毕竟习过武,不是他一个文弱书生能追上的,转眼间那道身影便消失在了拐角处。
他只好停住脚步,回过头看向那个装得一脸无辜的小兔崽子。
方慕之一看见卓安平就头疼,不由得回想起前几日他在季宅被这人折磨了一下午。即使受罚也不安静,双手捧着刀举过头顶,眼睛却看向坐在屋檐下的他,叽里呱啦问了一大通。从方慕之的生辰,问到方慕之喜欢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最后又问他能不能带自己去吃顿好的。
他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只想把人扔在这里,自己赶快回府躲着。
然而脚下刚迈了一步,卓安平便飞快地跟上来一步,视线紧紧跟随着他,一副哪儿都不去的架势。
罢了,到底是一个十五岁大的孩子,离家千里,独自在军营之中受磨砺,想想也有些可怜。
“人美心善”的方少爷,大发慈悲开口道:“离天黑还有一两个时辰,想去哪儿吃饭?”
前一刻还楚楚可怜的卓安平立刻露出个顽劣的笑容,狮子大开口:“咸瑞楼!”
最后方慕之还是把人带到了咸瑞楼。
作为宸京数一数二的酒楼,这里的花销可不便宜。他虽然是丞相府的公子,但如今也入了仕,日常开支都只从自己俸禄里面划,很少再动用相府的公账。然而在这小孩面前他不想失了面子,只好忍痛将人带来,任由对方点了许多菜。
一大桌子菜摆上了桌,方慕之还沉浸在对自己荷包的心痛之中。
他兴致缺缺地喝着茶水,没什么胃口。
楼里热闹极了,四面八方的谈笑声传入耳中,隔壁那桌的尤为清晰。
状似不经意般扫过去,那桌几个男子的穿着十分普通,但方慕之眼尖地注意到,他们腕上戴着军中样式的护臂。
不知是哪个军营里的。
他们似乎在讨论今日悬清寺的继任仪式,方慕之便留心着听了一耳朵。
言语间说今日悬清寺几乎被挤破了门,往日关闭着的藏宝阁今日也打开了。观尘大师亲自入阁,行了一番供奉之礼,众人也沾了光远远地望了一眼。虽然仍不知道藏着的宝贝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总算也看见了,那藏宝阁内实实在在放着一个盒子。
“那盒子只有先帝打开过,咱们哪儿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啊?”其中一人道。
“连今上都没有打开看过?”
“据说是没有,不过私底下谁知道呢?说不定那盒子里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秘宝,‘得之可天下安宁’,你信吗?”
有人当即反驳:“信啊,怎么不信?不然战乱了百年,怎么突然到咱们大梁就一统天下了?”
另一人压低了声音,喝醉之后有些大舌头:“是一统天下了……可是你看最近太平吗?御史台眼见着就要倒了,那咱们……”
“去!”旁边的人高声打断,“在外面说这个,你不想活了?”
众人说到这里齐齐端起了酒盏碰杯,方慕之收回视线,但那桌人喝得似乎有些多,一股冲鼻的酒味还是飘到了这边。他不由得皱了皱眉,抬眼看向对面专心致志吃着东西的小兔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