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初说要去灵州修缮寺庙,我便觉得不对劲。觉明住持年事已高,又只有你一个徒弟,你不在悬清寺坐镇偏偏跑去偏远之地修庙。”
明望低沉地笑了一声,有些无奈,“等你修书一封回来我便明白了,原来是为了一个人。带他回京不够,还让我给他谋一个官职。观尘,我不信人真能断了六根,便也不拿出家人那套说辞框住你。我只说一点,你就算心怀欲.望,却也不该变成那种汲汲营营的俗人,你得高明一些。”
贤亲王说这番话时,观尘一直没有停下拨弄手中的佛珠,其中几颗珠子上的裂缝在指缝间若隐若现。
他面上毫无波澜,沉默了一会儿却道:“贫僧不是为了季别云这个人,只是为了一个念想。”
刚才说了那么多话,苦口婆心地劝,结果这人竟然只关注那一句。明望气得连风度都快绷不住了,实在恨铁不成钢,“你跟我反驳这个做什么!我刚才那番话的重点是这个吗?你……”
他指着观尘的鼻子,片刻后猛地放下手来,“劳什子高僧,简直是个榆木脑袋!是,季遥的确是个好苗子,我也是真的有心让他入我右卫,可他的心根本不在这里。你先自己去问季遥,把他底细弄明白了,搞清楚他到底要做什么事。弄不清楚就别来找我,不然本王可不敢接手。”
说罢怒气冲冲地往前走去,嘴里喃喃着。走了两步之后又觉得一走了之不解气,倒转回来当着观尘的面压低声音骂道:“他刚来没两天,郑禹就死了,那可是礼部侍郎,朝廷命官!万一三司会审真查到他怎么办,陛下那里我要怎么交代?”
“此案不见得是他做的。”观尘看着发怒的贤亲王,冷静问道,“三司那边,王爷出手了?”
明望快被气死了,他忘了后面还跟着一堆人,脱口而出骂道:“放你娘的屁!”
他不顾观尘的脸上明显露出了惊讶之色,恨不得动手,最终却只是愤愤地看过去。
“我会掺和朝中之事吗?定是牵扯到哪个大人物了才被压了下来,好运气可不是次次都有的,你就庆幸吧。”
明望以为这榆木脑袋至少得听进去几句吧,往日连那么高深的佛经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没道理这会儿突然变傻了。
谁料观尘却道:“即使真是季遥,他行事稳妥,也不会留下把柄的。”
贤亲王忽的愣住,而后抬手一指,怒喝道:“滚滚滚!”
后面跟着的众人远远看见王爷发怒,本就心惊胆战,这会儿听见一声怒喝纷纷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徐阳甚至把手都放在了剑柄上,随时准备冲上来。
明望瞪了观尘一眼,转身就走。
僧人留在原地,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恭送王爷。”
一行人从观尘身边经过,或明或暗地都瞥了他一眼。
徐阳停留了片刻,悄声问道:“怎么吵起来了?”
观尘没有回答,只是又行了一礼。
“徐阳!跟上!”
听见贤亲王的声音,徐阳浑身一抖,赶忙跑了过去。
待人都走远了,观尘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王爷对他有知遇之恩,此番生气也是怪他不爱惜羽毛。可不管论迹还是论心,这些事他是必须要做的。
他捻了一会儿佛珠,等心完全静下来才回到禅房。
本以为少年会待不住,说不定已经跑了,没想到他回去时季别云正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喝茶。见他回来了,也只抬了抬眼,“你这儿的茶挺好喝的。”
观尘站在门口没进去,垂眼避开了少年窥探的目光,道:“贫僧带施主去客房。”
“我不需要去上柱香吗?来都来了,总要给佛祖带点见面礼吧?”
他回想起在灵东寺时,季别云也从未去过佛殿,更遑论进香拜佛。
这又是在故意逗他了。
观尘不知少年这个爱好因何而起,却也只能答道:“施主不必勉强自己。”
季别云哦了一声,放下茶盏,跟着僧人走出了小院。
客房似乎在另一个方向,观尘领着他走上了一条岔路,刚拐过弯,面前便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台阶。
两人踏上石阶,山风在此处更加嚣张,吹得季别云不得不拢紧了外袍。
他感觉到观尘的情绪比贤亲王离开之前更加沉闷了一些,虽然前后都是那副不爱说话的样子,但相处久了,他能够从观尘的神态动作里看出一点内在的情绪。
是被贤亲王骂了吗?
王爷今天说是来悬清寺视察右卫,其实也是为了将他留在这里吧。虽然表面上给了一个体面的理由,但季别云能感受到自己被抛下了。
可是他不在乎。别人对他舍不舍弃那是别人的事,他只是不希望有人因他受到牵连。
然而季别云这么个从小到大的倔性子,让他主动挑明实在有些困难,他只会偷偷摸摸地从其他地方加倍补偿。
“那个,”季别云清了清嗓子,“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他从怀里拿出一方扁扁的锦盒,回首递给观尘。
“之前说要来谢你,空口感谢怪没诚意的,刚好前日预支了工钱,给你买了这个。”他不太自然,眼神闪躲着,“我如今尚且买不起什么紫檀木黄花梨,见你手上这个都磕破了,所以就买了便宜木头做的……你要是嫌弃也别当着我的面说出来。”
观尘站在下面三四级的台阶上,要仰头才能看着他的眼睛。僧人露出略微愕然的神情,伸手接过锦盒,却又多看了他一会儿才低头打开。
盒子里放着串佛珠,一看便知成色不好,但观尘伸手抚上去,久久没有动作。
季别云有些慌了,跳下两级台阶,着急道:“你还真的嫌贫爱富啊?不应该啊。”
观尘抬头,唇边漾着不明显的笑意。
“那串佛珠的裂痕是在三个月前磕撞出来的,贫僧那时候想换却犹豫了,觉得没有哪串新的佛珠有这个机缘。”
他松了口气,笑道:“佛珠也能有机缘?”
僧人点点头,将他送的手串拿了出来,缓缓地套在了自己腕上,之后又将旧的取下来放入锦盒中。
“或许那时贫僧等的,就是此刻的机缘。”
作者有话说:
有预感小云可能会挨骂,我先在自己头上顶一口铁锅,文案上的强强不是骗人的我保证
第11章 慧知
悬清寺的客房在东边,规模不大,只有几间,或许是因为能留宿在寺内的客人少之又少。
季别云被观尘安排到了靠里面的一间,观尘走之前还有些不放心,嘱咐道:“待会儿给你送斋饭过来,你以后若是有事找我,去僧舍的是名院便可以了。”
他没听清那两个字,问道:“什么院?”
“是名院。”
见他脸上仍有迷茫的神色,观尘进一步耐心解释道:“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
季别云神色微变,一些尘封的记忆浮现出来。
他许久没有接触佛经,故而一时没听出来。其实身为柳云景时,认识慧知的缘故所以他也略听过一些佛经,自然是知道这句的。
可他现在是季遥,便不该听懂。
他顿了片刻才扯出一个笑,“什么绕口令,把我脑袋都说晕了。我到时候若来找你,还是直接问问其他师父你在哪儿吧。”
“也好。”僧人依旧没有脾气,对他略微点头之后便捻着新佛珠离开了。
这和尚向来走得干脆,他原本还想再说两句话,却只能在原地盯着那越走越远的背影。
季别云满脑子都是方才那句绕口令似的佛经,默念了好几遍之后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心神已经乱了。郑禹的死,丞相的嫌疑,贤亲王走之前的话,还有观尘握着佛珠的身影……许多画面在他脑中争相复现,扰得他心烦意乱。
日已西沉,天色渐晚,观尘没有离开多久便提着食盒回来了。
季别云坐在小圆桌旁边,支着下巴看观尘将一叠叠菜从食盒内端出来,有条不紊地在桌上摆好。这和尚的行事风格一直都是不慌不忙的,就连放餐盘这样的小事也做得令人赏心悦目。
“如果我自己买了肉带进来吃,算是不敬吗?”他突然问了一句,听语气便是出于无聊的玩笑话,没什么意义。
观尘却认真答道:“算,但是我不介意,你可以藏起来偷偷吃。”
季别云笑得更深了,“观尘大师,你有没有注意到,从方才开始你的称呼就变了。”
端着餐盘的手一顿,他眼疾手快地接过,戏谑道:“小心啊大师,若是手抖将菜洒了,可是浪费粮食的大过。”
僧人收回手,反省道:“是贫僧莽撞了,还请施主见谅。”
“诶你别变回去啊,好不容易改过来的。”季别云见这人一副真诚检讨的样子就觉得可惜,他身体前倾看着观尘的眼睛,“你好歹也是我恩人了,能别那么见外吗?”
观尘向后撤了一步,将他们的距离又拉回原来的样子。
季别云对于出家人向来没有那种极为严苛的分寸感,因为幼时的玩伴便是和尚,他只觉得和尚也是人,能成为朋友,也能把盏言欢。
因此他没能意识到自己的要求有些许过分,让出家人对他别见外,就如同把破戒换了个说法说出来。
但他也不强求,叹了一口气,“罢了,一个人的习惯也不是那么容易改掉的。你吃过了吗?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可吃不完,坐下来一起吧。”
这个请求观尘倒是没拒绝,或者说僧人原本便是这样打算的,因为食盒里放了两份碗筷。
落座之后,二人面对面吃着斋饭,反常地沉默了下来。
季别云与观尘相识一段时日了,却没有两人单独用过膳,以往都有妙慈那小沙弥活跃气氛,这一回却安静极了。
他有些不适应,不是因为尴尬,只是觉得这么一静下来自己的心就更乱了。
小时候的教养还残留在骨子里,他吃饭时不爱主动说话,这会儿想开口也不知说些什么。而观尘这么个连平时都沉默寡言之人,吃饭时自然更加沉默了。
一顿饭吃得季别云心猿意马,一会儿瞄着观尘极为端庄的吃相,一会儿又想到郑禹的案子,然而不知不觉间吃的倒是比以往多一些。
观尘也注意到了,放下筷子之后开口道:“看来悬清寺的斋饭合施主口味。”
他其实根本没尝出什么味道来,故而胡乱地点了点头,“对,是合我口味。”
用完晚饭,观尘便又收拾好餐盘,提着食盒准备离开了。但走之前转头看向他,问道:“季施主今夜可能安眠?”
被一提醒,他才想起之前所说安神香的事情。季别云没有熏香的习惯,也不想再麻烦观尘,连连摆手,“不必了不必了,山上清静,能安睡的。”
僧人也没有同他客气,略一点头。
“贫僧还有晚课,先行告辞了。”
季别云也知道,他们当和尚的其实并不清闲,不仅有早课晚课,还得负责寺中杂务。像观尘这样的大弟子,除了要静修,还得时不时给其他弟子与香客讲经。
观尘走了之后,这处院子便彻底安静下来。
明月初上,幽静变成了幽冷。二月寒风掠过山间,穿过房门,将季别云的发梢也染上寒意。
他摸到腰间的环首刀,长刀出鞘,冷光乍现。
屋前一片宽阔空地被物尽其用,少年舞着刀若翩跹游龙,将一院寒风裹在刀风之中,凄清幽冷也被劈成无数碎片。
后颈上的疤痕在衣领牵扯中露出,待到季别云收刀回房之后,将浸了汗水的衣裳脱下,那痕迹便完完整整显露出来。
少年背部一共有五道狰狞的鞭痕,交错盘亘在皮肤上,如同蛰伏冬眠的毒虫,总有一日将苏醒过来,钻入少年体内将他五脏六腑都蚕食干净。
院里没有其他人,季别云便裸着上身去院里那口井内打了几桶水,再到小厨房内的灶台上生火烧热。之后洗了个澡,将寒气与汗水都冲刷干净,安安静静地躺上了床。
入夜后鸟叫虫鸣都轻了下去,山上与不远处的宸京相比,寂静得过了头。
季别云翻来覆去许久,才抱着环首刀渐渐入睡。
入睡前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又梦见柳家的准备,然而今夜周公蛮不讲理,把他扔进了一个难得一见的梦境。
他梦到了慧知与十岁出头的柳云景。
但他身为季别云也出现在了梦里,旁观着两个小孩。慧知这时候刚进灵东寺,头发已经被剃去,正坐在天王殿内的一侧,安安静静地敲着木鱼。
有香客进去参拜,跪在蒲团上虔诚许愿,慧知却只低头看着木鱼,一张脸上只有麻木。
柳云景躲在殿门外面,探了半个脑袋往里瞧,越瞧越是心疼。
然而看得入了神,没注意到外面起了风,本就虚弱的身体被风一吹,嗓子里灌了寒意进去,没忍住咳嗽起来。
慧知猛然循声抬头,瞧见了柳云景。
小少爷见自己被发现,慌忙地一溜烟跑了。
季别云全程都站在殿门口,正大光明地看向慧知。
小和尚的脸在梦里有些模糊,他怎么也看不清,忍不住跨进殿门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然而就在他进入殿内的一刹那,慧知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季别云浑身僵住,不敢再往前挪动哪怕一步。
两人隔空对视着,他犹豫地张了张唇,最后轻声问道:“你如今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