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万龙的爹娘都下地了,家里没人。
陆云一进院门,就奔向了井旁的那个大水缸,扒着缸沿朝里面看了一眼,转身问道:“龙表哥,那两尾小金鱼呢?”
冯万龙正跟周子渔说着什么悄悄话,闻言笑了一下,朝那水缸看了一眼,回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早就没了!”
陆云「哦」了一声,就跟着大家进屋去了。
家里没有蜂蜜了,冯万龙去冲来几碗红糖水,先给周子渔端了一碗。
陆云坐不住,在屋里四处转悠着,似乎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要拿起来问一下。
最里面的架子上,放着一个木头娃娃。
陆云踮着脚把那个木头娃娃拿下来,举在手里,高声问道:“龙表哥,这个木娃娃真可爱,是在哪里买的?”
冯万龙循声望去,见是赵景送给他和周子渔每人一只的那个,有些不大高兴,懒声答道:“不是买的,别人送的。”
陆云把那只木娃娃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摆弄着,然后跑了过来,试探似的问道:“龙表哥,这个木头娃娃可以送给我么?”
冯万龙表情有些为难,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身旁的周子渔。
周子渔盯着冯万龙,张张口,却没说出什么来,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元溪走上前去,在陆云手里拿过那只木头娃娃,然后递到周子渔怀里,朗声道:“这是人家送给子渔和你龙表哥的定亲礼,每人一只,是一对的,不能随便送人。”
他歪了歪头,半是戏谑地对着陆云道:“难不成,你想跟你龙表哥抢子渔?”
陆云闻言,连连摇头,结巴道:“怎...怎么会?我不知道这木头娃娃的事情,随口问的。”
他低下头去,轻轻捏着衣角,转向冯万龙,低声道:“龙表哥,我不是故意的,你...你别生气。”
接着,他又对周子渔道:“子渔哥,对不起。”
这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情,在如此郑重的道歉之下,两人也没法说什么,反而是周子渔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连连摇着头宽慰他,仿佛做错事情的人是自己。
陆云跟周子渔相处得热络,一口一个「子渔哥」地叫着。
元溪坐在旁边,跟冯万龙大眼瞪小眼,顿觉气不打一处来,随便找了个借口,便告辞回家去了。
他气呼呼地回到家,正好遇见顾大妈来看小鸡仔,手里还提着小半篮子的香椿芽。
小崽子们长得很快,这才十几日的时间,便比刚孵出来之时大了一倍还多。
大娃额上那一撮浅灰色毛毛果真变黑了,翅膀上的羽毛也长了,走起路来还挺神气的。
二娃还是鹅黄的一团,吃食的时候总是挤不过别的鸡仔,只能在后面捡食碗里掉出来的吃。
现在,鸡仔们都能自己进食了,只需把小米或者谷子用水泡软,洒进食碗里就行。
严鹤仪做的鸡窝很宽敞,里面铺了厚厚一层稻草,夜里也暖和得很。
顾大妈给的都是最嫩的香椿芽,每一片都润润地闪着赤红透绿的光泽。
平安村长着好几棵香椿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栽种的,在人们的印象里,似乎是一直随着平安村存在的。
树已经很老了,树干也斑驳扭曲,每到冬天,枝叶落尽,皱皱巴巴没有一丝绿意,便像是死了一样。
但春风一吹,又会再添新叶,重长繁枝。
年年岁岁,平安村里,似乎都是这样的。
香椿的味道很特殊,这种东西便像是香菜一样,喜欢的人觉得清香扑鼻,不喜欢的人则闻一下便会头晕欲呕。
炒香椿之前,一定要先用滚水焯上一遍,红色的叶子就会全部变成暗暗的绿色。
等香椿变色之后捞出来,放入清水里面淘洗一遍,挤干净水分,切成细碎的小段,放在大碗里。
直接敲三四个鸡蛋进去,捏上一撮盐,把香椿碎和鸡蛋搅匀,然后放到油锅里大火炒熟。
炒的时间可以适当长一些,这样鸡蛋会变得焦黄,颜色很好看。
严鹤仪怕元溪吃不惯香椿的味道,还专门又给他用鸡蛋炒了些菠菜,谁知元溪竟很喜欢。
他边往嘴里扒着饭,边给严鹤仪讲着今日的事情。
“那个表弟一见面就抱住了冯万龙,还一直「龙表哥龙表哥」地叫得很是亲热。”
“子渔这个笨蛋,什么也看不出来,还跟人家拉着手说话,都不理我了。”
“他还把冯万龙给他买的糖渍山里红,都分给陆云了,我一生气,把自己的那一份扔给了他。”
元溪赌气似的塞了一大口香椿炒鸡蛋,嘴里鼓鼓囊囊地道:“我不让陆云坐冯万龙的床,结果他又是那副受了惊的样子,搞得子渔心软,竟然帮他说话!”
严鹤仪听着这话,觉得莫名好笑:眼前这个小祖宗想干点什么事的时候,不也是眨着无辜的眼睛装可怜么?
他煞有介事地问道:“子渔说什么了?”
元溪轻轻耸了耸肩,没好气地道:“他说,「没事的,元溪」。”
严鹤仪抬起头:“然后呢?”
元溪:“没了呀。”
“这话听着还不让人生气么?”
严鹤仪忍着笑,轻声附和道:“嗯,是挺过分的。”
元溪一张小嘴叭叭地没闲着,边吃边说,最后,大半盘子的香椿炒鸡蛋都进了他的小圆肚子。
吃完饭,严鹤仪便要带着元溪去镇上,给他买没吃够的糖渍山里红。
——
也不知为何,跟着严鹤仪一起,多远的路都不觉得累。
一路上,元溪上蹿下跳地围着他闹,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山神祭的日子近了,镇上的布置也很像样子了。
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铺,都在门口显眼处挂上了灯笼,外面糊着的纸上,画着各种山神的传说。
还有好几家大一些的脚店、酒楼,都换上了新制的招子,连门口匾额和琉璃瓦片都也洗刷一新。
那些没有铺面的小摊,也都在高处挂了彩色的绸带子。
迎面走来一个卖红薯的挑夫,在他的扁担两端,也挂上了几条细细的彩绸。
严鹤仪一回头,被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
元溪不知何时,竟走到了严鹤仪身后,拿起旁边小摊上卖的面具戴在了脸上。
那是张很夸张的面具,似乎是用杨柳木制的,一双黑黑的眼睛圆瞪着,额中也嵌着一只红红的眼睛,头顶上是一圈形态各异的骷髅头,两只长长的獠牙往外翘着。
这次倒不用元溪卖乖,严鹤仪便爽快地掏出一大把铜板,给他买了这张面具。
前面围了一群人,不时传来欢呼叫好声,元溪拉着严鹤仪往里走,奈何人实在太多,怎么也挤不进去。
愈是看不到,元溪便愈是好奇,原地跳了几下,勉强看到了里面。
他指着人群,雀跃道:“是木偶戏表演,哥哥!”
严鹤仪个子高,在人群中很有优势,能穿过密密麻麻的人头,看到前面台子上的东西。
的确是木偶戏,演的似乎是山神除妖救世的传说。
元溪环顾四周,注意到远处的一棵歪脖子树,便打算爬到树上去看。
严鹤仪觉着,那棵歪脖子树全然一副吃不饱饭的样子,怕是禁不住这个肚子圆滚滚的小祖宗。
他蹲下身去,对着元溪道:“上马车吧,小少爷。”
作者有话说:
爱你们——
第32章 芝麻饼和炒葵花子
就这么一瞬间, 元溪觉得,这个马车他曾见...坐过的。
只是,木偶戏的诱惑实在是太大, 元溪没来得及细想,便驾轻就熟地跨上了严鹤仪的背。
严鹤仪把人稳稳地驼了起来。
元溪的视线略过前方黑压压的人头, 贪婪地落在了中间的小台子上。
几个穿着花花绿绿长袍子的木偶师, 用细线操控着手里的木偶,正演到山神斩杀妖魔的剧情。
“山神”头上戴着金黄的冠子, 唇上两撇八字胡,眼睛一瞪,长长的眉毛也跟着挑了起来。
元溪在严鹤仪肩上伸着脖子, 笑得一抽一抽的。
这出木偶戏,严鹤仪是从小看到大的,每一句念白都烂熟于心。
就如现在,铜锣「铮铮铮」响了三声, 「山神」手中长剑一指,便架上了「妖魔」的脖子, 正气凛凛地道:
“呔,尔若是叫一声爷爷,吾便饶了尔!”
然后,便是「妖魔」被吓得浑身颤抖,却偏要嘴硬, 只愿意叫「大爷饶命」。
「山神」便手起剑落,结果了这只过分注重辈分的「妖魔」的性命。
严鹤仪觉得, 想出这出木偶戏的人必有脑疾。
他肩上那位小祖宗, 倒是与写这戏词的人颇为投缘, 台上的木偶每说一句, 他便要笑上一阵。
笑得太过沉迷,差点儿把自己从严鹤仪肩上掀下去。
元溪急忙揪住了严鹤仪的头发,立稳之后,又使劲儿地夹紧了双腿。
这下,严鹤仪也没心思去想这出滑稽的道木偶戏了,双手扶住元溪的大腿,一动也不敢动。
听着「山神」说完最后一句念白,严鹤仪才在心里松了口气,正要把元溪放下来,突然,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肩上的小祖宗俨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两条修长的腿不停地扑腾着,这若是在平地上,怕是早就跳起来了。
只见台子上的木偶师都收了线,带着各自的木偶退到后面,一个带着金色冠子的人从天而降,手里持着宝剑,穿着一身配色极为华丽的袍子。
严鹤仪踮着脚尖一看,八字胡,上挑眉,不是山神还是谁。
准确地说,大概是个山神的扮演者。
真人的表演比木偶要浮夸好多,台子上铜锣敲响,又从头到尾演了一遍方才木偶戏的剧情。
严鹤仪心里暗暗叫苦,元溪却像是没看过一般,该笑的地方,一处也没有落下。
终于,台子上的戏演完了,人群散尽,元溪才恋恋不舍地从「马车」上下来,又拉着严鹤仪跨步来到台上,跟那位「山神」打了声招呼。
“山神”倒是没什么架子,很配合地跟元溪玩着角色扮演,最后还抱了抱他。
严鹤仪觉得,这个山神的扮演者同样也有「脑疾」。
回去的路上,元溪缠着严鹤仪给他讲山神的传说,眼睛里的星星溅到严鹤仪那里,轰的一下点燃了他。
——
这日夜里,下了今春第一场真正的大雨。
田里的水稻要栽插了,农人家里,凡是全须全尾的,不管男女老少,都会去稻田里劳作。
私塾干脆放了十日的假。
严鹤仪没有水田,便免了农活的辛苦。
连带着元溪也轻松了下来,不用早起去私塾读书,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等严鹤仪耐着性子喊上无数遍,才散着头发起来吃早饭。
不用插水稻,严鹤仪也没闲着,找来几根粗细均匀的木头,把一端牢牢埋在地里,做成了一个简易的秋千架子。
他又花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用藤条编了个厚实点的垫子,放在秋千的木板上面。
谷雨时节,正是种瓜点豆的好时候,严鹤仪终于得了空,把菜园子翻上一遍土,撒上 南瓜和丝瓜的种子。
做完这些,他又觉得秋千架子空空的,便取出来提前泡好的葫芦种子,在半热的水里烫了一下,继续浸泡着。
浸种催芽需八到十日,等到葫芦种子冒出来白色小点之后,即为催芽完成,可以进行播种了。
他边忙活这些,边给元溪讲那个没讲完的故事:
“仙女的七个孩子遇到了哪吒之后,一言...七言不合,那便是一场恶战,直打得昏天黑地,山崩地裂。”
“奈何那哪吒实在是太过厉害,七个人加在一块,都不是他的对手。”
“哪吒把这七个孩子变成了种子,融成一大颗葫芦籽,扔到了人间。”
“葫芦籽落到了一个老爷爷的手里,老爷爷把它种在地里,慢慢地结出了七个不同颜色的葫芦,他们都拥有各自的法力,比之前更加厉害。”
“看到了么?我这里有两颗葫芦籽,以后说不定也能结出七个葫芦。”
元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幽幽地道:“他们打不过哪吒,为何不找山神哥哥帮忙呢?”
“若是山神哥哥出手,他们就不用变成葫芦了。”
严鹤仪听了这话,讲故事的兴致全无,默默地把泡在碗里的葫芦种子收了起来。
元溪没心没肺地坐在严鹤仪给他搭的秋千上,缠着他再继续讲接下来的故事。
秋千架子搭得高,元溪一双小腿悠闲地荡着,露出好看的脚踝来,弄得严鹤仪心猿意马起来。
他总想紧紧抓住那里,看元溪白嫩的皮肤慢慢变红。
心思不专一,嘴里讲的故事也走了形,不一会儿的功夫,七个葫芦娃娃便跟着爷爷到火焰山救娘亲去了。
——
秋千这才稀罕了半日,元溪便又坐不住了,想方设法地暗示严鹤仪去镇上。
他先是说想吃镇上的芝麻饼,又说心情不好要出去散散心,最后干脆交了实底,说是跟「山神」约好了,今日去后台与他说话。
从芝麻饼那一段,严鹤仪便已经心软要答应了,只是想看看小祖宗到底能找出多少理由来,便静静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其实,那日元溪与「山神」抱的那一下,严鹤仪一直到现在都在耿耿于怀,恨不得把小祖宗圈在家里,不与旁人见面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