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先生和他的剑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又生

作者:又生  录入:11-05

  面前的褐衣少年,语言简明,动作利索,已不再是弱不禁风,只知卖弄聪明的孩子。他身材清瘦,还没展开男儿骨架,但,十五岁的年纪,也应当能承事。
  “青狐,安邑好玩么。”
  石狐子:“啊?”
  秦郁道:“昨天听咱们姒大哥说了,你这趟差事办得不错,只是不知道我布置给你的题目做完了没有,安邑的炭窑里那么多炉子,总能有让你用着顺手的。”
  石狐子说了一声是,立即把短剑拿出来,膝行到秦郁面前,双手捧得高高的。
  “临行前,先生让我修复这把短剑,我觉得剑易碎裂是锡金太多,于是借安邑的炭窑,在锅里加了赤金再浇铸,还……想办法添进了奂金,请先生勘验。”
  秦郁笑了笑,这个回答,可以说让他很满意。他把短剑拿在手里,弹了一下,声音正好,说明石狐子懂得把控重熔的火候,并添加了新的合剂,方才做到。
  “好,配得挺好,不过你没有注意,我给你的范片表面,已涂有足量的奂金。”
  石狐子心里咯噔,低埋下脸。秦郁笑着把剑放回他的手心里,让他之后再改。
  奂金是一种昂贵的物料,用于增强剑身的防腐性能,极难提炼,一般的士、兵、商的佩剑都用不到。石狐子本还为从王公府弃剑中刮出半铢而沾沾自喜,却没想到,把它以一比七的比例加砂汞变为金泥,再蘸盐涂抹在范泥内里,浇铜液时,砂汞蒸发,金泥附着在剑器表面,自然生成氧化薄膜,是最节省的方案。
  “谢先生教诲。”
  石狐子不敢再废话。他熟悉秦郁,秦郁虽是先生,但,毕竟和彦堂士子不同。
  士子的眸子里会发光。
  有的讲仁义,有的将法制,有的讲用兵之道,还有的,什么都不讲,光坐禅……
  白衣佩剑,风度翩翩的。
  可秦郁的眸子,映过千千万个锅炉子,能直视烈火,就是从来都不会发光。
  平时,秦郁给他们出题目,指点他们的技艺,都是在做工程的过程中进行的,就像他们的兄弟一样,完全没有尊贵,哪怕此刻,面临着连大梁四库工室都不能保证在一月之内铸成的一千把剑,秦郁的步调依然平淡如水,未曾加快一丝一毫。
  “青狐,再给我打一碗水来。”
  “是,先生。”
  石狐子点了点头,拿了陶碗,到水房里打了凉水,放几颗绿豆,端回房里。
  一进门,他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泥土的味道。他看见侍从拉起几面竹屏风,屏风上,映着秦郁的高挑的影子,屏风后面,传来一阵阵奇怪的莎莎的声响。
  “青狐,从今天起,我教你制范。”
  “什么?”
  屏风依然没有被挪开。
  “只是,你不能看,先只能听。”
  “先生!”
  石狐子手中一颤,眼眶发热,险些碎了碗,那泼出的水,每滴都如赤金沉重。
  秦郁从密室里取出那只长剑的初胚,称量出五式的范泥,捣碎和匀,顺手掐灭案前的陶豆灯,自此,开始了隔着屏风,让徒儿石狐子听自己模范的授艺生涯。
  千万次琢磨,他已经不需要借助光亮来制作剑范。一切都熟记在心里,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他把细腻的范泥涂抹在初胚之上,就像抚摸着情人的身体。
  他不想食言,一千长剑,说好一个月就得一个月,迟一刻,少一铢,都不行。
  一切,从模范开始。剑范的精细程度与后期打磨的工量互相影响,剑范越标准,之后要加工修补的耗费越少,这里面有一个阈值,能使得整个工期缩至最短。
  此番,秦郁决定六次模范。
  “青狐,世人常将范泥分为青、黄、赤、白、黑五种,因青泥最为细腻,黑泥最为粗糙,所以往往就以青为上品,以黑为下品,这是不对的,凡事要分情况。”
  “纯用青泥制范,虽有很好的贴合性,能印记最精致的花纹,但它娇弱敏感,体态受火候的影响极大,一旦有偏差,烘出来形制各异,就是榫头都未必能接上。”
  “与之相比,黑泥虽跟不住纹路,但它钝于火候,早晚小半天也无妨,至少,剑刃、剑脊、剑茎的形制不会偏差太多,这就能防止工人因操作失时而造成耽误。”
  “同理,五式范泥,各有性格,不能只知道选所谓的上品,而是要根据自己的目的,做出调配,甚至可以在剑身的不同部位,使用不同类型的范泥……”
  制范烘干需要半日,取范制模,烘干又需半日,六次模范,也就是六天六夜。
  夜深的时候,金坊的烟囱冒出滚滚的浓烟,月下升腾成一条盘旋的巨龙。坊里人声嘈杂,一百口土炉子全部鼓着风工作,铜液沸腾着,在炉内咕咚咕咚作响。
  宁婴接到消息,赤着膀子走出来,井里打水抹了抹脸,便登上了那座沐月楼。
  若有姑娘在,他会拿铁刷把全身搓一遍,然而,叫他的是姒妤,就无所谓了。
  “姒妤,秦郁在教石狐子制范?”
  “宁婴。”
  宁婴道:“比起你和我,还真是石狐子最合适,他命贱好活,又无名无分。”
  沐月楼是桃氏院子里的一处乘凉之地,远远地,可以望见竹影摇曳的秦郁的青轩。那里一向很宁静,因为秦郁即使在制范,夜里也从不亮灯火,神鬼莫测的。
  “先生行事有他的道理。”姒妤坐在藤椅,拉薄绒盖在膝间,“六模六范,六日出剑胚,范坊匠人再加工,十日内就可以熔炼,你金坊如今有几分纯度?”
  “八分。”宁婴笑道,“我和云姬是老熟人,早在炉里加过她的‘金枪不倒丸’,一遍省一个时辰,保证能在熔炼之前贡出九分纯的赤金。我也知道,秦郁若真要耽误工事,不会问墨家翟先生要‘草虫’,他只是想讹申俞一个儿子。”
  金枪不倒丸,金坊第七代提纯剂的名字,比起第六代的颤声娇,已精进不少。
  姒妤知道,城南的市妓常服用一种石药,她们自然当避孕的,可那其中还含有一种神奇的碱性成分,能在高温时发挥活性,快速去处铜液之中的含硫杂质。
  宁婴用它提纯,省工省时,只是用度太过庞大,把自己清白名声也搭进去了。
  “咳,说件事。”姒妤扯开话题,“前阵子,榆柳摊来了几个楚国的豪民,估计是为参加封邑八月半的穑宴。他们带剑作礼,叫我相见一把吴干,你猜如何。”
  宁婴道:“干将之剑?”
  姒妤道:“干将所造,宁波。”
  宁婴一哂:“这不是送命么,雀门先前仿制过那把剑的,岂能容真身存世?”
  姒妤道:“正因担心雀门已仿过,指不定还敬献给了宫里,所以我骗了他们。”
  宁婴道:“你明明救了他们,还要说骗,这烂好的心肠,活该被打成个残废。”
  宁婴的嘲讽是有底气的,他体格健硕,明月之下,那昂藏七尺,匀健肩背,即使是男人看着也动心。姒妤缄默了一阵子,想起王畿的社庙。那时候,他们都是殿前的侍卫,手持闪闪发亮的长戟,面对面,陪姬秦氏嫡幼子秦郁在坛内行祭。
  怎奈这是一个无常世道,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高贵和低贱之间早就没有了壁垒,原本高居庙堂的堕为蝼蚁,而昔日的蝼蚁,爬进华丽的殿堂。
  姒妤不怨宁婴。
  当年,他跟随秦郁是受家中之命,因姒氏效忠秦氏母族,所以他别无选择。
  然而宁婴不同。宁婴虽与秦郁是儿时的玩伴,但,两家人并不沾亲,出逃洛邑时,宁婴本可以回头,却被秦郁的一封密信断送了封爵之路,后来,宁婴可以离伙,又因已为秦郁杀过了人,再度被秦郁以向仇家告发威胁,捆在师门之内。
  姒妤隐约明白,宁婴这些年对秦郁所有的不恭敬都是有原因的,他无从评断。
  只是还有一件事情,秦郁虽不知道,姒妤却不能不管,是关于砺坊工师采苹。
  齐女采苹是盲人,分不清阴阳面孔,偏有一双厉害的手,能砺出世上最锋利的刃。她的哥哥甘棠是哑人,却有绝世的身手,曾在十伍之间,取下匪首的首级。
  秦郁承诺抚养兄妹二人的父母,托朋友把他们接去一个神秘的地方居住,这隐晦的契约一结,就足足是半辈子。每年,秦郁会让姒妤为一家人递送一次信物。
  近来,姒妤发现采苹有了身孕。
  “宁婴,我如果没有记错,禺强,传了已有八代了?”姒妤说道,“等这批剑铸完,不管金坊还有多少灵丹妙药,你都得在先生面前,给人家一个名分。”
  宁婴不说话了。
  漂泊浪子的眼眸,染上一丝柔情。
  禺强是统治北海的神,黄帝之孙,人面鸟身,双耳各挂青蛇当耳饰,脚踏两条赤蛇。宁家本世代封于北赵,若用这样一把剑去聘东齐的女子,该当如何呢。
  此刻,姒妤却不知怎的,忽也有些悸动。他们辗转九州,隔三差五地跑路,为立业而奔忙,算下来,竟然还没有一个是成了家室的。宁婴有本事,破了例。
  “听见没有?”姒妤拽起绒毯,朝宁婴砸去,“否则,别怪我不和甘棠说情。”
  “我的禺强,不用你管。”宁婴笑着把那毯子接住,挂于凭栏,翻身下楼。
  六日之后,金坊的浓烟还没有消散,剂坊的磨盘又轰隆隆的响起来,与此同时,范坊的金铃也清脆地叮了一声,一个重要的时刻到来——十把剑胚,出炉
  四坊十二监收到姒妤的命令,秦郁要在桃氏大院召开关于熔炼浇铸的会议。
  
  
  

第5章 模范
  还剩二十四天,流言四起,没有人相信,桃氏能够在月内铸成一千把长剑。
  魏国大梁司空上下工府(中央铸造机构,隶属司空府)府库对地方司空府铸造程式有明确的规定,赤金需有九分纯才能加入锡金、青金进行合金熔炼,为使成品的性能达标,初步熔成的青铜还需要进行多遍的复炼,才能进行浇铸。
  一遍初炼,一日时间,多遍复炼,两日时间,这就是整整三日,而垣城冶署里,统共只有一百口用于熔炼合金的坩埚,一千把剑,光是熔炼,就至少得三十日,再加上,浇铸去范之后,还得由砺坊修治加工才算成品,又得花费三十日。
  即使是拥有顶级团队与装备的雀门青宫铸剑师,精打细算,也得折腾两个月。
  何况垣城,何况地方府库?
  青轩之外,人声嘈杂。
  “先生,那几个冶氏的又来闹事了,仗着他们是祝冶令的亲戚,砸了三口锅。”
  “原本咱们也没必要借冶氏的,还不是市窑铸币那里先前挪走了咱五十口。”
  秦郁蹲在退温的烧陶窑边,闻了闻气味,把石狐子叫进来,道:“青狐,我的腰不好,你帮我把剑胚取出来,别着急,轻拿轻放,这每件可都是人命。”
  “是,先生……”
  石狐子一听到秦郁这句话,蹙起眉毛,恨不能找根木棍子把自己的眼皮撑开。
  十把剑坯刚刚出炉的时候,极其干燥,热浪是纯透明的,一点烟雾都没有。
  剑身的色泽变化均匀,剑脊青灰,剑丛缓缓过渡成深沉的褐,及至剑刃,薄且圆润,镶着一条黑金似的。靠近剑首的位置印着几个清晰可辨的字符,是凹纹。
  “后元五年——垣郡令,申俞——垣郡上库——啬夫,秦郁——冶,姒妤”
  秦郁在烧窑时候睡得还不错,可怜这小小的石狐子,看不见屏风之后的情形,六天六夜连床都没沾过,愣是跪在外面听了恁久,也不知,他是否听出些门道。
  “青狐,这行铭文之中,唯独‘冶’字的字形最为讲究。”秦郁指点道,“它是魏国军器的特殊标志,你仔细看就会发现,‘吕、刀、火、范’四要素俱全。”
  “是,先生,我取出来了。”石狐子抬起被烟熏得黑黑的脸,揉了揉泪眼,想去摸剑胚,又缩回了手,“先生,你一会还要去大院见人,我打水给你洗漱。”
  秦郁心里一蛰,都不好开玩笑了。
  “好了,青狐,去歇会吧。”
  “我不累,先生。”
  “听话,就在我的床席上也行。”
  石狐子没有去睡觉,只偷偷跟着,烈日当头,他看见秦郁披上一件直裾麻衣,戴一顶斗笠,走出青轩,前往桃氏大院。一路,姒妤也匆匆地追在后面汇报。
  “姒妤,十把剑胚你再替我查验一遍,然后交给范坊工师,让他们用平时习惯的回马泥抄作,四天内务必一百范。”秦郁说道,“另外,砸锅是怎么回事。”
  “是毐。”姒妤回道,“甘棠去冶氏院子借坩埚,才知毐又贪污两成合剂公钱。那祝工师几个能不闹么。唉,毐平时吃饭睡觉都一个人,我也不好说。”
  秦郁道:“两成?”
  姒妤点了点头:“他在账里记的是上等白锡,结果实际用的,却是水灰锡。后者,参杂以更多的青金,同样可以达到硬度,我猜测,这两成就是其中差价。”
  秦郁笑道:“真有本事。”
  姒妤顿了一下。
  大院,空气中夹杂着汗酸,除了桃氏工师、官奴婢、刑徒、役卒、雇工,其余几氏也跑来看热闹,外加司空府几个摇着扇子乘凉的官员,所有人都已经到齐。
  石狐子踮起脚。
  “唉,桃氏这回可惨,听隔壁的说,工事做不完,又得跑路。”一张张脸孔,有的沾着炉灰,有的糊着泥巴,也有的敷了细致的铅粉,把眉毛修得如同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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