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先生和他的剑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又生

作者:又生  录入:11-05

  秦郁绕过阴凉的坐席,一屁股坐在了堂前的太阳底下,扯嗓子喊出一句话来。
  “刚才是谁,砸了我三口锅!”
  众人议论纷纷。
  一个胖子站了出来:“是我!”
  这人隶属冶氏,是冶令祝韦的亲戚,受邑主西门氏庇护,在垣郡很有势力。祝家三兄弟,冶令祝韦、市令祝辰、仓令祝旬,号称鲠在冶治咽喉的三根霸刺。
  秦郁道:“祝工师,为何砸锅?”
  祝工师道:“秦先生,桃氏铸剑,我冶氏铸戈戟,都为大魏府库效力,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可大家都过得不容易,恐怕先生还不知,有些人贪赃枉法……”
  因为人胖,所以说起话来,气也粗。
  秦郁道:“祝工师说的,可是我桃氏的剂坊中,明记白锡,实用水灰锡之事?”
  祝工师卷起袖子,道:“对的,谁要昧良心,谁担责,我不敢说就是先生授意,只求揪出败坏纲纪的,严惩不姑息。”许多受惯欺负的工人,跟着表示支持。
  秦郁道:“就是我的授意。”
  登时,鸦雀无声。
  姒妤、宁婴、甘棠三个人,轮流往毐的那张黑金面具扫过一遍。面具的孔眼之中透出沉寂幽森的目光,只叫人不寒而栗,倒忘记了,现在正是炎炎夏日。
  这批剑的工期短,魏国又正在与秦国交战,秦郁只说这么一句,反而让旁观的想得更复杂,譬如,是不是因为涉及保密的合金配方,所以才故意记错的账目。
  没人追问,棋也就活了。
  秦郁在冶署的威望颇高,祝工师原本还没敢扯到他本人,不想,秦郁的话说得这么直接,一句就把气氛逼上高潮,反倒堵得自己面红耳赤,做了贼似的。
  “咳,咳……”
  只听一声咳嗽,老冶氏拄着拐杖,出来说话道:“秦先生啊,小子不懂事,咱们冶署要是没有你帮忙,那先前的几次戈戟、铁犁出问题,得多死不知多少人。”
  “老冶氏。”姒妤笑着,一面假意要请申郡守示意,一面道,“先生知道的。”
  冶氏却笑不出来,因为,秦郁并没有罢休,而是叫人取来了一把菱纹龙首剑。
  工人极少识字,自然没几个认得姬氏秦姓的铭文,可工人见惯了铜铁,一眼就能辨出,这是一把用黑金渗碳锻打成型,经刨锉磨光,再于剑刃淬火而出的剑。
  不是铸剑,而是锻剑。
  “列位工师,若是去年,有人告诉我,他要在一个月内铸成一千长剑,我也会笑他是黄口小儿,然而如今,我既然应承了申郡守,便不敢再把此事作笑谈。”
  石狐子看见,秦郁亲自立起两根桩子,牵一条麻线,把青龙剑悬挂半空,又让人抬来一缸子绿矾油,放在剑锋所指的位置,两边距离之危险,左右不过三寸。
  “诸位,秦某今天有言在先,冶署工事为大,月内,不听指挥的,偷工怠工的,一律黥面驱逐,谁都不要怪我心狠,同理,月后若我铸不成一千把剑,或者虽铸成但不符合标准,那么,谁都可以割断那绳子,把我祖传的青龙剑毁成汤液。”
  老冶氏坐了回去,祝工师也平了愤怒。官员私底下问,申郡守到底卖什么药。
  秦郁等了片刻。
  全场肃静。
  几个工人听老冶氏的命令,从自己的家里腾挪出三口坩埚炉子,补借给桃氏。
  所幸,并没有哪个心大的胆敢站出来真要求申郡守对剂坊贪污的事给个说法,于是,砸锅的这个坎终于跨过,闲杂的人等渐渐散去,一场大会改为了小会。
  秦郁坐回堂内,从冰鉴里挖出几口碎冰渣子,塞进自己的喉咙,长舒一口气。
  “先生,毐……”当着众弟子的面,毐直立于原地,很久才吐出这几个字。
  秦郁道:“我们之后再谈此事,现在是生死存亡之际,得先说这熔炼的流程。”
  毐便一直立着。
  秦郁吃下最后一口冰,觉得暑气散得差不多,让阿莆把运回的木炭拉了出来。
  “这就是草虫炭。”
  甘棠捡起一两块,放在鼻子前闻。石狐子这才敢上前,也抓起粉末,嗅了嗅。
  这一刻,众弟子等候已久。木炭倾倒进炉坑的哗哗声,像刀片刮在骨头上,令他们浑身酥麻。谁都知道这物质金贵,可遍观中原,唯秦郁敢把它用于铸剑。
  此炭,性格诡异。
  它的着火点高,需用黑炭辅佐,再鼓风小半时辰才能开始稳定燃烧;它的内部层次分明,不同阶段又表现出不同的特性,时而猛烈,时而舒缓,极难揣测。
  秦郁的主见是,此炭的燃烧过程和合金熔炼过程有契合之处,他要驾驭此炭。
  是毒,却异常甘甜,让人上瘾。
  “甘棠,我打算更改程式。”秦郁说道,“一遍熔炼,一遍浇铸,一日完成。”
  宁婴笑道:“我没听错?”
  姒妤道:“一日,就是一日。”
  姒妤发话,其余人也就不再质疑了。
  “我亲自做风火令,把控火候。”秦郁看着甘棠,“但,一百个炉子,我只能盯其中一个,我需要你把每个炉子的温度控制在相同的范围,这样才能同步。”
  甘棠点了点头。他是哑人,为生活方便,行事自有一套规范。他的手下有一批经验丰富的工师,莫说坩埚,就是窑炉,都能让那火焰的颜色形状一模一样。
  秦郁道:“辛苦了。”
  会议伴随着各坊主、监工的表态而终结。四日后,范坊按时加工出一百组剑范,直到连接榫头时,冶署的工人才反应过来,如此制范,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绝在三点。一来,剑胚表面的做工是分区处理,如此,范师只要用均匀统一的方法就能成范;二来,范片的数量和形状规划简洁,榫头的很多细节上,比官府的标准件都更易用;三来就是成效了,不过是普通的回马泥,烧制出来之后,形状依然清晰,尺寸依然精确,省去了不知多少要重新雕刻,打磨或回炉的功夫。
  如是,大家心中添了一分底气。
  第九日傍晚,炼坊开工。
  垣城上方的天空被冶署炼坊的预胚炉子的火光映成一片赤红,远山上挂着的两片云霞,就像神鸟朱雀睁开了两只狭长的眼睛,俯瞰着这群不甘命言的人们。
  一列马车在这个时刻向垣城驶来。
  门楼之上,冰镇着一坛接风的酒。
  
  
  

第6章 申俞
  “申郡守,这是魏国上下工府桃氏总师,魏国士师,雀门青宫掌门荆如风的牒符,因河西战事不利,王上心急如焚,荆士师奉尹大夫令,特来垣郡监铸剑器。”
  申俞身着正红色深衣,捏着小吏送到案头的铜牒,眉间微蹙,神情有些困惑。他一向是讲究礼的,在破庙之前,仍然严格地恪守着数百年前三拜九叩的仪式。
  他愿为城中一个寻常老人离世而流泪三日,却不知在这士师面前如何自处。
  小吏抬起头:“郡守大人?这是魏国上下工府桃氏总师,魏国士师,雀门……”
  申俞起身,整理一下衣袍:“不如说得直接些,荆如风是上大夫尹昭养的狗。”
  小吏道:“这……”
  申俞又笑了:“这也没什么,如今世道,哪个不得哄着?我连冶署的一个破罐子都不敢得罪,岂能怠慢荆士师?快请他上来,就说,我在此恭候一日了。”
  小吏奉命而去。
  申俞站在墙垛前,看着美丽的夕阳一点一点陷入那座矿井的血盆大口之中,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深陷泥沼的困兽,眼睁睁看着灾难即将发生,却无能为力。
  问题当然不仅是一千长剑能否铸成。
  问题的本质,是黑金采冶之权。
  申俞算得很清楚,为开凿城西破庙旁的矿井,光是上半年,垣郡已耗费一万的劳工,二成的上计,然而,就在不久前,魏国邦府下令,将垣郡黑金矿的采权开放于豪民,如此,一夜之间就吸引来了或远或近,无数想要从中谋取暴利的人。
  远的,譬如雀门。
  雀门是靠冶铁起家的帮派,为魏国上大夫尹昭创立,十年内,凭为三晋府库以及南北数十雇佣军提供剑器制造方案,揽尽战争横财,已将七座矿产收入囊中。
  近的,譬如西门氏。
  西门氏是魏国辅国旧族,其封邑就像垣郡周围一块癣,随着滥铸货币和兼并田地而越长越大,过去五年,封邑已将城东万顷良田全部吞噬,而今,还在增长。
  垣郡矿藏丰富,坐拥黑金、铜、锡、铁,早晚会成为虎狼的目标,在劫难逃。
  一千把长剑,便是上大夫尹昭率先动用政令,为夺取冶权而发动的一次攻击。
  如果垣郡没有按时铸成,那么根据国法,郡守就要受到责罚,甚至因此撤职。
  申俞不能忍。
  他自信比魏国大多数政客都看得清楚,冶业同样是重要的生产力,若哪天,魏国大大小小的冶署全被蛀虫啃噬,那么,这个昔日雄霸天下的国家就彻底完了。
  为守护世代居住的家园,实现仁政的抱负,他决心用自己的方式对抗虎狼。
  那列马车终究还是通过了门闸,在门楼院子里停下。一位玉面男子踩着奴隶的脊背登下车来,他帛衣带钩,腰悬的剑鞘之上栖息着一只细银丝镶成的朱雀。
  他叫荆如风,曾经也是奴隶。
  行过礼数后,申俞领着荆如风在城墙转了一圈,聊了一番,两个人坐下喝酒。
  “申郡守,按等级,你和我当平起平坐。”荆如风道,“何必如此区别对待?”
  案头上确实摆着两套酒具。一套是三鱼铜樽和漆木耳杯,一套是三足鎏金爵。
  “荆士师远道而来,申某是地主,当然以客为尊。”申俞把坛盖打开,取红木勺,从中打出一些黍酒,亲自为荆如风面前的爵里添上,“你用爵,我用耳杯。”
  “诶。”荆如风把耳杯抢过来,笑着舔了一口,“申郡守还真骂人不说粗语,只有匹夫才用夸张的器物假扮尊贵,而真正知礼的,是恰如其分,符合规矩。”
  申俞自罚。
  飘来的一片炭屑在覆耳杯边缘。
  荆如风道:“申郡守,我听说垣郡冶署领了司空府的命令之后,百般拖延,一直到今天,才正式开始熔炼合金。照这个速度,能来得及铸成一千长剑么?”
  申俞道:“我不是铸剑工匠,不清楚程式,只知桃氏工师秦郁担保过,可以。”
  荆如风道:“破罐子,秦郁?”
  申俞立即要起身,道:“荆士师如果想去看他们如何铸剑,我这就安排马车,只是,据说熔炼之时,炉房不能随意进出,否则风量易影响火候,怕就要耽搁……”
  荆如风摆了摆手,道:“不去了,不过尹大夫特意吩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铸成的剑,他不放心,开刃之后,请先不要送去府库,由我亲自勘验品质,再说。”
  申俞又坐下,道:“好。”
  他顿了一顿,郑重说道:“荆士师,我今日还准备了一样礼物,想献给你。”
  小吏为二人斟满酒杯,恭谨退下。
  申俞招手,让亲近扛来几袋钱币。
  哗地,钱币似瀑布从申俞面前倾下。
  最先能辨认的,是迁都前就已通行的稳定的圜币,而剩下的布币之中,又能分出两类,一类平肩方裆,一类小型尖裆,铭文句芒,形制不均匀,质量偏轻。
  “申郡守。”荆如风抓起一把,从中选出一圜币放面前打转儿,“我不受贿。”
  “我也不是行贿。我只是,实在不想丢掉职位。”申俞说道,“荆士师,这是西门上卿封邑发行的布币,仅在河东流通,即使送你,你回大梁也就用不了了。”
  圜币在转,磨得桌面咕噜咕噜响。
  申俞拿袖子摁了一下眼角。
  “荆士师为什么来垣郡,我心里清楚,就直说了。黑金矿已经建好,以雀门如今的财力和名声,确实是承包矿区的不二人选,可眼下,不是我不愿意交权,而是这里面有一个规矩,如果荆士师或是尹大夫能够接受,那么,我是乐见其成。”
  荆如风道:“你说。”
  申俞道:“矿里冶得的黑金,除去一分的税,余下的九分中,另得匀出四分卖给西门上卿的封邑,否则,莫说你们在垣郡采不成矿,就连人力恐怕都征不齐。”
  荆如风道:“西门上卿是国之栋梁,我早知道这规矩,不用申郡守来告诉我。”
  申俞道:“那你可知,结算时,封邑支付的是布币,而不是这枚光洁的圜币?”
  荆如风一掌拍住圜币。
  “申郡守,放肆。”
  “荆士师。”申俞毫不畏惧,一口气说了下去,“大梁距此地遥远,有些事说不清楚。自从邦府下令将黑金矿开放,封邑就借走了市窑的五十口坩埚。你可知封邑为何要借坩埚?因为他们要继续铸造伪。币,专门买你雀门冶出的黑金。谁都知道,封邑的句芒布币这些年贬值得厉害,可谁都不敢不认它,这,就是西门上卿在垣郡的地位。所谓采矿冶矿,还不得用垣郡当地的人力和物力?我斗胆猜想,尹大夫让荆士师亲至垣郡验剑,定也因心有顾虑,我就把他们铸币的锅扣下了,存放在市窑中,暂时未归还冶署,荆士师要看一眼么。”
  “够了。”荆如风一挥手,打断道,“我明白,你不想丢官,所以就看准了雀门怕被别家豪民抢走这几座矿,收集二三件鸡毛小事,挑拨离间,以邀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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