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求求你……
杀了它,没出息的东西,我不想从你嘴里再听到一个求字。
怀中那团湿冷的毛球化作一团握不住的灰色烟雾,突然他站在了竹林中央,手中握着他的匕首。
“来,我教你一招街头绝技。”楚云七站在他面前冲他微笑,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遇上躲不开的时候,你就引对手朝这个位置攻击,即便中了招,最多也就流一些血,不会伤及要害。”
“我没有躲不开的时候,这种招你自己留着吧。”
“啧啧,好大的口气。”楚云七从怀中掏出一段布条,“是谁昨天当着妹妹的面被我摘了发带?”
“你……你还给我!”
“自己来取。”
楚云七扬了扬胳膊,大笑着往远处跑去。他向前追去,楚云七突然停了下来,他想要上前拍楚云七的肩,楚云七却转过身来,脖子赫然是一道鲜红的口子,他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腹部,那上面插着一把匕首——段临风的匕首。
“云七,云七,对不起……”他慌乱地想要去拔出那把匕首,却只抓住一截黑色的纱布。等到他再次抬起头时,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小方桌上摆着他不知缘何断了弦的丝弦叹。
“丝弦是因何而叹?”楚云七再一次出现了。这一次他站在丝弦叹的旁边,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身蓝色衣衫,神情与平日大不相同。他觉得不对劲,想要转身往外走,手腕却被紧紧拉住了。
“不要再逃避了,小风。”楚云七的吐息忽然变得很近,“我知道你的心了,你不想知道我的心么。”
“你不是他,这是梦……”他想要挣脱,“你不是他……”
“没错,这是你的梦,小风。”眼前的人几乎是与他抵唇细语,“所以无论在这里发生什么,都只会是你一个人的秘密。”
濡湿的气息将他包围,他终于放弃抵抗,任自己沉沦下去。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的唇舌灌入他的喉咙,他咳嗽起来,房间消失了,楚云七也消失了,只有郁郁葱葱的树木遮在他的头顶,露珠顺着树叶滴下来,落到他干涸裂开的嘴唇上。
还没死么?这是第几天了?
他从四肢五脏传来的钝痛中模糊地感受自己摔断的骨头。
真残忍啊,连死都不能痛快死,非要这样狼狈地躺在这里等着生命一点一点消逝。
眼皮再一次无力地垂了下来。他重新坠入无边无际的虚无之中。
——
“嗳,还活着吗?公子?你能听到我说话么?公子?”
女人的声音?这样的地方也会有人生活么?
“真是怪了,难道是玉笛山庄的弟子?看这装束也不像啊。”
女人自言自语了起来。他感到盖在脸上的树叶被拂去了,头顶忽然传来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段天问?不……不可能……三十年了……怎么会没有一点变化……”
三十年?好熟悉的数字……三十年前发生了什么?父亲……这个人认识父亲么……
“不对!不是段天问!但这眉眼……你究竟是谁?”
肩膀似乎被人用力掐住了,钻心的剧痛让他想要睁开眼睛,可是他连这点力气都没有。那人或许是看到了他颤抖的睫毛,伸出一根手指过来探了探鼻息。
“算你好命,还有救。”
身上的几处穴位被封住,疼痛渐渐从他身体中抽离,他感觉自己被拖向了什么地方,但他实在太过虚弱,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一只赤色的飞鸟在天空盘旋了几圈,忽然俯冲下来,勾走了挂在树梢上一块白色的玉佩。
第51章
颜寄欢拎着一盒糕点穿过清泉内庄的长廊,假装没有看见几个清泉弟子暗自打量她的目光。
距离百门风云会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清泉山庄仍未从那场风波中缓过劲来。段临风留下身后一连串麻烦,全都压到了段临霜肩上。
按理说那杜思飞与萧关傲私通信件,散播谣言,间接害死了段临风,无论如何都没脸继续坐在清泉五杰的位置上才对。然而雪花般的求情信件从四面八方传来,近三代出师的清泉弟子多得杜思飞授业之恩,如今他们替清泉本庄监掌着旗下大小盘口,自然不能不顾忌他们的意见,段临霜只得继续尊杜思飞一声长师。
人算是勉强留下了,矛盾却不减反增。段天问在时,向来是由杜思飞来辅助执掌清泉内务,连段临风都得敬他三分。如今段临霜接管山庄,杜思飞原本就对她的行事作风颇有微词,如今又添一层龃龉,更是针尖对麦芒,动辄便争吵不休。先是争女子能不能接任庄主,再争颜寄欢配不配进清泉内庄,连如何处置楚云七这一件事都足足吵了七天。段临霜想要软禁,杜思飞却力求从严。戴良原本就与杜思飞交好,自然处处帮腔。刘宣张子慎一心武术,本不擅长处理内务,此时更是能避则避,从来不明着表态站边。唯有韩山道或是出于愧疚,或是终于相信眼见之情,破天荒站出来替楚云七说话,最后劝得两人各退一步,达成妥协。
于是颜寄欢就成了清泉立庄以来第三位得以进入内庄的外人。楚云七则被禁足在竹林深处的木屋之中,任何弟子都不得靠近,只有颜寄欢借着送饭的机会见上他几面。不过新奇的是,清泉山庄为他吵了个底朝天,楚云七却从头到尾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态度。叫他除械就除械,叫他禁足就禁足,一句多余的辩解都未曾说过。颜寄欢原以为他心里是揣着什么别的考量,然而一段日子观察下来,他除了向段临霜讨了段临风留下的那把旧琴之外竟真没有任何异样举动,每日仍是吃饭、睡觉、练功、发呆,连院门都不踏出一步。唯有清泉山庄为段临风置下衣冠冢那天他消失了一整夜,再一次出现时,他躺在竹林小院的地上醉得人事不省,而段临风的墓碑前多了三支香与一壶酒。
颜寄欢从前虽常把调侃之言挂嘴边,却从没真仔细想过他二人的关系。如今段临风跳崖前落在楚云七唇边那一吻传的沸沸扬扬,连清泉弟子都在私下议论不止,楚云七却始终未置一词。颜寄欢从来未觉得这二人私下真有什么超出兄弟的关系,多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是如今看楚云七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倒也一时分不清是真的流水无情还是情来得过于迟钝了。
相比而言,段临霜对她们二人的关系倒是从不遮掩。回庄第一日段临霜被刁难女子总要外嫁,不宜承父兄之业,她当场便对着清泉历代先祖牌位指天发誓终身不嫁,愣是将戴良堵得哑口无言。第二日颜寄欢被询问归期几何,段临霜借口清泉山庄阳气太盛,住不习惯,直接将颜寄欢的客房挪进了自己的主卧。第三日两人就开始同进同出,同起同卧,亲近更甚当年的段临风与楚云七。不过或许是因为觉得女儿家关系亲近也算寻常,即便段临风那断袖的流言已经传到人尽皆知,却没多少人将相同的审视目光放到段临霜身上,颜寄欢顶了个贵客的名头在清泉内庄自由来去,也没受到什么刁难,只有一些好奇的清泉弟子会在路遇颜寄欢时偷偷回头看上几眼,她一律只当作看不见。
这样相安无事过了两个月,清泉山庄的情势渐渐平稳下来。颜寄欢给归虹谷去信几封,解释了自己的去向。她师门规矩向来宽松,虽是不愿门下弟子过多牵扯世家纷争,但到底没有强行干涉,只来了一封信叮嘱几句也就不再过问。
只是可怜了段临霜,还未从丧兄之痛中恢复过来,便马不停蹄地接下了如此重任。从她回庄后,几乎连整觉都未曾睡过。成日不是关在那议事厅里和她的几个师叔争论不休,就是坐在房间里整夜整夜地翻阅历年的各类旧档账本。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头挨着桌板就能睡着,眼瞧着就憔悴了一大圈,颜寄欢看不过眼,只好常常盯着她吃饭,免得庄主没做几天,人先累倒了。
这一日百兽帮来访,段临霜又被叫去议事厅,颜寄欢起得晚了,只见了张条子。左右待着无趣,她就去厨房翻了些糕点充饥,吃了两口又想起段临霜早早出门,恐怕连早饭都不及吃,于是便取了一盒子,想着要等段临霜回来一同吃,才走到房门口却听到里面一阵低声压抑的啜泣。她慌忙推门进去,原是段临霜先她一步回来了,但不知缘何一个人伏在桌边抽泣。
“霜儿,怎么了?”她赶紧放下糕点迎上去,这才看到段临霜手中握了一块摔了角的纯白玉佩,上面挂着一截残破的绳子,形状甚是眼熟。
见她回来,段临霜像是终于泄了劲,扑到她怀里大哭起来,一时连话都说不利索。她自回庄之后一直强撑着没有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如今哭成这样,颜寄欢顿时吓了一跳,忙定睛去看,这才看清她手中所拿的是段临风的庄主之玉,又联想到段临霜说百兽帮的使者今日来访,心中猜了个大概。
“是百兽帮给你的么?”她揽着段临霜轻声问道,“他们找到了你哥哥的东西?”
怀中的人轻轻点了点头。
“那……有没有找到你哥哥的……”她小心地问。
段临霜抵着她的肩摇了摇头,声音仍带着哭腔:“山势险峻,恐怕是尸骨无存……”
她暗叹一声,抚了抚段临霜的背,安慰道:“找到佩玉也好,总归留了个念想。”
“那天我要是再快一点……”段临霜伏在她肩头哽咽道,“……再快一步就好了。”
颜寄欢抱着她,心中也十分不是滋味。她与段临风的脾气向来不对付,可若是她知道醉花馆一别是最后一面,她不会将气话说得那么重。如今见段临霜如此伤怀,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轻轻抚顺段临霜的长发,等她终于将情绪宣泄完毕,才递上一块手帕,问道:“周歌呢?找到了吗?”
段临霜擦干眼泪,收拾了一下心绪,沙声道:“他们查到周歌似乎去了徽北一家驿站落过脚,之后便行踪不明。她连药铺都已经转手他人,大概是早就算好了后路。”
颜寄欢皱起眉头:“无缘无故往徽北跑,她去找谁?”
段临霜道:“徽北驿站多是往来商队,其中不乏乔装打扮的江湖人士,她此行无非就是与自己人接头。”
颜寄欢反问道:“自己人?”
段临霜点了点头:“虚虫帮。他们说这就是周歌所接头的商队在驿站留下的名字。”
颜寄欢面露惊色:“他们向来在边陲一带低调活动,如今怎么愈发高调起来。”
段临霜冷笑道:“想来是知道我迟早会查到他们,索性不装了。”说着她又面露忧色,道:“不过我也是真怕他们接下来会有什么别的举动。今日百兽帮的帮使临走前忽然对我说,百兽帮驻地遭了水灾,近日准备举帮搬迁,恐怕难以腾出精力继续追查此事,叫我自己珍重。”
“听着倒像是为了暂避风波找来的借口。”颜寄欢道,“他们那群人向来消息最灵通,莫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
“我想也是如此。百兽帮向来不屑牵涉江湖纷争,却也从没有这般避世,想来是真心要与三大世家划清界限了。”段临霜重重叹一口气,将头靠到颜寄欢肩上,“若非我们无意之中救了那獒狼,恐怕连这一句提醒都得不到。”
“别多想了。那虚虫帮再嚣张,不过也是一个只敢躲在人后暗中算计的阴险小人,又能掀出什么大浪来。”颜寄欢嘴上这样宽慰,心中也不免有些忧虑,“不过这虚虫帮首领的身份,你们真的查不出来么?周歌既然认得他,他又会清泉的功夫,你再仔细想想,会不会正是清泉山庄出去的人。”
段临霜挪了挪身子,叹气道:“我在里庄长大,十五岁之前连桃源阁都没见过,接触到的同门最多也不过数十人,这些原本是哥哥更了解的,可是他……”她顿了顿,将目光投向放在角落里一堆杂物:“哥哥走之前一直在调查此事,我将他留在醉花馆的东西都带回来了,本想看看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但翻来翻去也找不出有用的。”
颜寄欢原本正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段临霜的碎发,听到这句她停下了手中动作,试探道:“其实……那段日子就属楚云七与你哥哥相处最多,或许可以去问问他?”
段临霜的脸色僵了僵,一言不发地坐了起来。从镇渊台一事后,他们二人再没说过一句话。段临霜不愿见他。她没办法轻易面对楚云七,面对他还活着但哥哥却为他而死的事实。失去段临风给他们两人同时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创伤。她怨恨楚云七就像怨恨未能及时赶回的自己,即便段临风的死并非是他们二人的错。
“霜儿,你能信任的人不多,他是为数不多一个。”颜寄欢劝解她道,“你想要为你哥哥报仇,他能帮你。”
段临霜沉默良久,说道:“你听到外面的传闻了吗?关于他和哥哥的事。”
颜寄欢明白她是在说传遍江湖的那一吻,她想了想,轻声道:“我想你哥哥待他的心,和我对你是一样的。”
“可是他对我哥哥的心,与我待你是一样的么?”段临霜将目光转向窗外的竹林,“他毁了我哥哥。”
颜寄欢摇了摇头,轻声道:“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如果你哥哥觉得楚云七会毁了他,他那天在湖心岛上就会杀了他,他之所以下不去手,是因为他亦有所求。”
段临霜转过头来面露不解:“他所求为何?”
颜寄欢又道:“五年前的百门风云会上,你哥哥与楚云七交手时多出了一招,你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