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她写字的手。教她握剑的手。
掐进这些孩子身体里的手。
她被全江湖视作英雄的父亲,段天问的手。
“或许只是……画而已,这些小孩都不是真的。”颜寄欢结巴着安慰她,“写奇情探案录的人也不一定真杀过人,是不是。”
“我觉得他是’杀过人‘的那一种。”楚云七抖开两张画卷,将一旁题写的小字指给两人看。
……婢女周歌,作于十岁。
……孤儿人杰,作于七岁。
接着他松开手,露出两幅画背景中一处相同的装饰。那样怪异的柜子,任何人只是看一眼都不会错认。
“这两幅画的背景就是这里。”楚云七说,“我们所在的房间里。”
段临霜再也支撑不住,俯身捂着嘴干呕起来。
第58章
“世上像段天问这样的禽兽很多。”金秋雁说,“但他一定是其中最道貌岸然的一个。”
金秋雁第一次见到段天问是在他与萧曼云的婚宴上。
一个是清泉山庄的新任庄主,一个是玉笛山庄的大小姐,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自是一场盛事。一时间江湖百门都前来祝贺,浩浩荡荡的排场一路从半月岛摆到了清泉山。如此盛宴,苍梧派自然受邀。彼时金秋雁尚在总角之年,正是好动的年纪,酒宴醉气熏天,她坐不住,追着一只蝴蝶一路跑进玉笛山庄的后花园。
她只记得她聚精会神盯着那只白色的蝴蝶,一片阴影不动声色压了过来。她转过身去,看见一个男人的手落在她肩上,轻抚着她因奔跑散落下来的发丝。
“你是谁?做什么?”
金秋雁警惕地往后躲了一躲,男人终于看见她腰间别着的银弓。
“你是金荷氏的女儿?”
他的手收了回去。
“是我认错了,不多打扰。”
他没有说自己是谁,但是金秋雁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他是新郎,本该在喜宴上推杯换盏,接受众人恭贺,可他却在后花园没人的角落里独自游荡。
或许他是在找新娘子吧?
金秋雁看了看自己玄色的衣衫,鬼使神差地跟上了他匆匆离去的脚步。听说萧曼云是出了名的美人,令段天问一见倾心,只可惜玉笛山庄的小姐不学武艺,金秋雁未曾有缘与她谋面,若是能就此远远瞧上一眼这传说中的美人,岂不比在园子里扑蝴蝶好了太多。
可是段天问并没有带她找到萧曼云。
他在后花园阴沉沉地游荡。后花园的人很少,金秋雁的轻功并不好,有许多次她不慎踩到树枝,以为段天问发现了她,但他只是顿了顿脚步,并没有转过身来。
直到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端着一个水盆冒冒失失从她前面的亭子里钻出来。
“原来是你一直在跟着我。”
段天问终于转过身来,他的手指绕上那个姑娘的发丝。后者只是摇头,拼命地摇头。
“我不是,段庄主认错人了。”
段天问用一巴掌止住了她的哭泣,然后将她拽入了树丛背后。
满当当的一盆水砸在地上摔个粉碎。金秋雁想要尖叫。想要制止。她想大喊难道你看不出她很害怕吗?但她自小习武,却从未直面过这样残忍到不讲道理的暴力,习武是为了惩恶扬善、快意恩仇,他们的拳头只挥向有罪之人,可是这个女孩做错了什么,她只是端着一盆水从花园里经过而已。
她在慌乱之中去抓自己的银弓,却总是解不开系在弓身的死结,树丛的摇晃突然停了下来,段天问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阴沉沉的目光径直穿过她藏身的假山,对上了她惊恐的双眼。
他发现了金秋雁。
无可名状的恐惧涌上心头。所以她跑了,她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后来才明白那个树丛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段天问没有认错人。因为她们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模糊面孔。如果没有腰间的银弓,被拉进那个树丛后面的人就是她。
这件事并没有能瞒住所有人。这个女孩是玉笛山庄浣衣娘与马夫的女儿,名叫周歌,她的父母第二天就跪到萧关傲面前,乞求他还女儿一个公道。彼时金荷氏正带着金秋雁在凉亭与萧关傲叙旧,金秋雁想要站起来为他们说话,金荷氏却不动声色按住她的手,说了句下次叨扰,然后将她带离了那里。
不要管与你无关的事。她的母亲告诫她。能攀上高枝是那个姑娘的福气。
如果是高枝,为什么那个女孩会哭?
最后萧关傲用钱封住了那对父母的嘴,然后将周歌赠予萧曼云当作嫁妆,一并送入了清泉山庄。
“世事就是这样荒唐,作孽的是男人,承受后果的却总是女人。”
金秋雁掰断一截树枝丢进篝火里。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转了话题:“怎样,小子,忽然发现自己父亲的另一面,感觉如何?”
树枝溅起的火星在段临风的眼底闪动,他很久才开口道:“周歌也在。”
“什么?”
“从金陵城到玉笛山庄,在我被算计的每一个环节里,她几乎都在。”
金秋雁愣了两秒,大笑起来:“如果真是她将你陷害至此,我会为她抚掌叫好。”她笑着笑着停了下来。“不过,你若是以为这是你父亲造过的唯一一次孽,那你就低估他了。”
她将手中的木柴一把丢进火中,拍了拍手,继续讲述剩下的故事。
婚礼结束后,金秋雁回到苍梧派,始终无法释怀自己当日的懦弱。她决心为周歌讨回公道。在她心目中只有一条道算得上是真正的公道,那就是杀了段天问。彼时苍梧派与清泉山庄虽然关系淡漠,但远远不像如今这样剑拔弩张,两派之间常有公事往来。金秋雁每日苦练武功,等待着有朝一日找机会重新接近他,一箭结果他的性命。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虽然两派之间常有往来,但段天问常年云游在外,成婚之后不过在庄中短居,即便她以苍梧名义登门拜访,仍然极少有可以直接接触到段天问的机会。于是,在金秋雁年满十四之际,她以增长见闻的名义向母亲辞行下山,一面接管苍梧实务,一面暗中调查段天问的行踪。
很快,她就查到了段天问的行迹。他在外口碑极好。三十年前江湖魔教纵横,匪患肆虐,段天问时常在各地行侠仗义,所到之处往往留下惩强扶弱的美名。对于这些话,金秋雁一个字都不相信。她认为段天问一定有露出马脚的一天。所以每当他离开一个地方,金秋雁就会紧随其后。最开始一切如常,但是很快她就发现段天问有一个习惯,当他平定匪寨时,他会杀掉寨中所有男丁,放走所有被强掳来的妇女,然后带走匪寨遗孤回庄教化。
“等等。”段临风打断她,“什么匪寨遗孤,为何我从未听过。”
“你没听过很正常。”金秋雁道,“因为这些遗孤大多都活不了太久。你父亲只钟爱懂事又漂亮的那一种。”
段临风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反胃:“可你说那些都还是孩子。”
金秋雁冷笑道:“这世上最容易听话的就是半大的孩子。像他这样的名侠,人人都相信他是真心想要教化那些出身不幸的孩子。其实仔细想想,但凡他带走的是一个成年女子,旁人都会议论他的动机。可他很聪明,知道怎么用自己光鲜的名号为他的龌龊事作掩,毕竟没有谁会去追问匪寨遗孤后来的下落。”
“你又如何能知道这样清楚。”段临风问,“如果这些遗孤都死了,岂非死无对证。”
“因为他们之中有一个活了下来,而且我见过他。”金秋雁道,“还记得我说你父亲东厢房中藏有一间密室么?”
她捡起树枝,在地上随便画了几笔,段临风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因为那是一张清泉内庄的地图。她不仅去过清泉内庄,而且三十年过去,她竟然还记得分毫不差。
“你是如何进的内庄?”
“一个地方只要有门,就一定有进去的办法。”
金秋雁并没有对他详述自己是如何找到清泉内庄的入口,而是在地上圈出了桃源阁的位置。
“那些过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进去以后所发现的秘密,足以成为段天问决心谋杀我的契机。”
段临风忽然明白她为何要圈出桃源阁的位置。三十年前,他的长姐段临雨出生,为了庆祝清泉山庄与玉笛山庄联姻所得的第一个孩子,段天问宴请四方宾客,在桃源阁大摆了七日酒席。
那一次的宴席上,金秋雁作为苍梧派掌门之女也如愿受邀。
她终于佩上了九曜弓。
彼时她追踪段天问已有两年时间,随着年岁增长,她愈发感到当初自己想法之天真,段天问不是一个可以被她随随便便一箭结果的人。抛开二人悬殊的武功造诣不提,段天问在江湖之中的名望日增,人人都敬他为侠胆豪杰,如果金秋雁当着众人的面随便取走他的性命,无论她有着什么样的理由,都会将苍梧派置于不义之地。
明取不成,只能暗算。金秋雁无法容忍段天问端着一副君子模样继续在江湖中作威作福,决定发挥自己的另一个长处,用毒药悄悄结束他的性命。
这样的机会并不好找。宴会虽然人多眼杂,但未免太过明显,金秋雁并不想牵涉到无辜之人,所以她决定潜入段天问的房间,趁人不备悄悄下手。
在几日的明察暗访过后,她终于找到了内庄的入口。人来人往,内庄与外庄之间的看守变得松懈。金秋雁假借身体不适闭门不出,偷了清泉瀑池的钥匙,伺机寻了一个无人的黑夜潜入了段天问的宅院。
奇怪的是,段天问并不在自己的房间中。正在她四处打量之际,忽然听得东厢房传来隐隐约约的动静。金秋雁躲入暗中窥探,只见段天问从一个密道中钻了出来。他往周围看了两圈,在确定没有人之后,才整理好衣服匆匆离开。
“我只要看一眼他的神情,就知道那底下发生了什么。”
金秋雁屏息等待着段天问走远,学着他的样子重新打开了密道,密道一路将她引至密室,推开石门,一个约莫十岁的少年背对着门蜷在床上,身上只盖了半条被子,背上净是手指掐出的青紫痕迹,他伏在枕上无声抽泣着,像是在压抑极难耐的痛苦。
“我说了,不要你管我!”一个杯子凭空向她飞来,砸在墙上落成碎片。
金秋雁吓了一跳,她才发现那少年有暗器根基,只是根基尚浅,所以没有太大的杀伤力。少年听身后没有动静,不由得警觉起来,他转过身见到金秋雁,不由地大吃了一惊:“你不是歌儿姐姐。你是谁?如何进来的?”
“我是来救你的。”金秋雁急忙道,“我可以带你出去。”
“我不需要人救我。”少年重新躺回床上,指了指墙角一个形状怪异的柜子,“你看到那个柜子了吗?那里塞满了画卷,每一卷都是一个和我一样的人,他们都想跑、想反抗,后来他们都死了。这么多人入了画,只有我和歌儿姐姐还活着,只因为我们听他的话。”
“你不必听他的话!”金秋雁道,“苍梧派一样能给予你庇护!”
少年猛地抬起头来,当他的目光落到金秋雁手上那柄九曜弓时,他眼里绽出一丝奇异的神采。
“你是苍梧派的大小姐?”
很久以后金秋雁才想明白这个眼神的含义,彼时她以为他不过是因找到了重获自由的希望而欣喜,她从未想过这个少年的心思远比他的外表要深沉。所有和他一样被段天问带走的孩子都死了,唯有他还活着。段天问不愿留下任何破绽,却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将他留在山庄。他是猎物,但他亦是猎物之中最强大的那一个,因为他可以吞下自己的獠牙,向猎手献上全部的忠诚。
石门在金秋雁身后缓缓打开,少年合衣而起,在腰间系上一块纯白玉饰:“听闻苍梧大小姐素来喜欢多管闲事,如今这样没头没脑闯入清泉禁地,手未免伸得太长。义父觉得呢?”
一道影子缓缓蔓延至她脚下,金秋雁忽然反应过来,她迅速执弓回身,但却慢了一步,段天问的剑已经无声无息地抵住了她的喉口。
——
“你说谎。”段临风说,“没有人能活着躲过我父亲的剑。”
“你眼睛都不眨地信了我前面所说关于你父亲的所有荒唐事,”金秋雁顿了顿,“但是你唯独不相信我有足够的本事可以躲过他的剑?”
“我父亲从来都算不上是良善之辈。”段临风说,“所以如果你所说的是真,他不会放你走出那间房间。”
金秋雁看着他的眼神多了一丝耐人寻味的考量。她想了想,松口道:“你说得对,论单打独斗,我的确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你别忘了,你们清泉山庄虽有独步江湖的剑术,我们苍梧派亦有天下无双的药学。”
她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一把不知名的枯草丢入火中,火焰散发出淡淡异香,闻起来沁人心脾,原本盘旋在篝火边的飞虫却接二连三摔落在地。
“花、草、树、虫、甚至只是空气中的灰尘,只要因地制宜运用得当,都会成为我们手中的武器。”
金秋雁捉起一只小虫子徒手碾碎,溢出的汁液顺着她的手指滴入将熄未熄的草木灰之中,四面八方的草丛忽然在此时躁动起来,一瞬间方圆十米之内所有飞虫都仓皇逃窜开去。
段临风一时惊怔无言。他曾听闻苍梧派祖师有可以点水起雾、化尘作毒的传世秘术,不过到了这一代只余下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金白晓,他便一直以为那些传说不过是虚张声势。如今见到金秋雁的本事,他方知原来这才是苍梧药学的全盛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