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韩山道脸上的尴尬之色更甚:“是临雨……大小姐,你阿姐她回来了。她说她要见你,有话要说。”
段临霜与另外两人对视一眼,三人皆是震惊神色。楚云七将手中的腿骨往韩山道手中一塞,说了句劳驾,率先窜了出去。段临霜也紧接着跟了出去。颜寄欢拍了拍韩山道的肩,说道:“这边两具白骨麻烦师叔帮忙收殓一下,记得将石门留上一条缝,否则容易变成这样——对了,此事烦请师叔暂且保密。”
说完,她也跟上二人的脚步离开了,只留韩山道一人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第60章
灯光下映着一个女人的身影。她手中紧捏着一块紫色的玉佩,看起来十分憔悴,一路的风尘仆仆没有让她的柔美风韵减损半分,跳动的烛火衬出她略带忧伤的面容。
“阿姐!”段临霜跨进门槛迎了上去。
段临雨闻声转过身来,眼眶已经泛出微红:“小妹,你可还好。”
“一切都好,姐姐莫要伤怀。”段临霜拥了长姐坐下,又四处张望了一下,才注意到整间屋子只有段临雨一个人,正武堂的其他人似乎并没有跟她一同来。
段临雨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叹道:“我是一个人回来的。”
“怎么回事?”段临霜警觉起来,“出什么事了?姐夫呢?霄儿呢?”
“没事。只是我……”段临雨垂眸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想回来住一段时日,可以吗。”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听到姐姐这样说,段临霜立刻道:“这里就是姐姐的家,想住多久都可以!”接着她看了看段临雨的脸色,又小心问道:“阿姐可有收到我的信?”
段临雨道:“李全……你姐夫不肯将家里来的信给我,他说如今清泉山庄是泥菩萨过江,正武堂该明哲保身……他甚至连临风的葬礼都不愿让我回来……”
段临雨一边说着,一边捏紧了手中的流云玉佩。段临霜想起小时候看姐姐出嫁的场景。那时段临雨或许还没有现在她这个年纪,在上花轿前哭着将随身玉佩交还给家里,是哥哥寻了机会偷偷把这块玉佩塞回到她手中,还叫她不要伤心,等到他长大就把她接回来。
“不提他也罢。”段临雨将玉佩收入怀中,收拾了一下情绪,“我只是想回来给我自己的弟弟上柱香,他管不着我。”
听到这里,段临霜也隐隐猜出姐姐和姐夫是因何事而吵架了。当日李全甫也在镇渊台下,但是面对段临风的困境,他却从未出过一声。李全甫与段临风的私下往来并不多,所以站在旁人的角度,尚能理解他是不愿让自己门派被牵扯进纷争中。但若是站在段临雨的角度,不知她要如何面对自己的丈夫亲眼看着自己的弟弟赴死却不置一词的作为。
“我明白了,阿姐不用多言。”段临霜揽住长姐,“只要我在,你想在家里住多久就住多久,没有人敢说一句闲话。那李全甫要是敢来,我一定把他赶出去。”
段临雨拿手帕擦了擦眼角,这才看到跟在段临霜身后的颜寄欢和楚云七。她虽然没随正武堂一同去百门风云会,但也多少听说了一些前因后果,于是便问道:“这就是颜姑娘和楚少侠么?”
颜寄欢和楚云七都是第一次见清泉山庄传说中这个大小姐,见状立刻走上前来。段临雨先细细将颜寄欢打量了一番,见她生得明眸皓齿,身量轻盈,明明是大家闺秀似的白皙面孔,却偏偏一身利落的女侠打扮,一见便心生欢喜,方才的郁闷也一扫而空,连忙拉她坐下,说道:“早听小妹说是你不顾风险在那猛兽嘴下救了她的性命,想不到竟是这样标致的美人,真是才貌双全。”颜寄欢被她夸得脸红,连连推让道:“姐姐谬赞了,举手之劳而已,还是临霜自己聪明。”
两人寒暄了几句,叫一旁站着的楚云七不自觉有些犯虚。他和段临风在镇渊台上那一出“断袖情”恐怕早已经传到段临雨耳中。他不比颜寄欢,可以靠救段临霜性命这一桩恩情抹消前尘往事。他与清泉山庄的恩怨牵绊太深,也不知段临雨会如何看待他……
“你就是楚云七么?临风以前也写信提起过你。”段临雨终于抬起手招呼他坐下,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闲话家常,“我原以为你长得会更像个姑娘。”
楚云七摸了摸自己的脸,略略往后退了一步,说道:“没事,我站着就好。”
“叫你坐就坐,又扭捏什么!”段临霜瞪他一眼,“我姐姐能把你吃了吗?”
“临霜,不得无礼。”段临雨轻推了她一把,“楚少侠既是你哥哥肯以命相护的人,那他就是清泉山庄的客人。”
段临霜撇了撇嘴,不再说话。楚云七一时五味杂陈,上前向段临雨一抱拳,郑重道:“前辈抬爱,晚辈……定不负临风的生死相托。”
“那便好。”段临雨从容道,“我与我弟弟共同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我知道他不是金白晓所说的那种人。你是一个很有本事的孩子,不要让他白白丧命。”
楚云七点了点头,默然应下。段临霜借机插嘴道:“其实我们已经查到一些线索,正需要阿姐的帮助。”
“我?”段临雨偏了偏头,“这些年我不问外事,或许帮不了你们……”
“无妨,我们要问的是旧事。”段临霜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家事。”
“家事?”段临雨的神情更为困惑。
“说来话长,前辈可曾认得一位叫阿楚的姑娘。”楚云七急切地问道,“晚辈无意间尝到前辈所酿的酒,觉得和先母的手艺实在相似。”
段临雨先是茫然了一阵,随即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起身死死盯住了楚云七的脸,仿佛是想要在这张脸上寻到什么痕迹,在她的目光落到楚云七左眼下那颗泪痣的一瞬间,她终于惊醒般跌坐回去,满脸不敢置信的神色。
“如果你生的是一副女孩模样,倒还真是与她有八分相似……
……不过她的本名不叫阿楚,而是阿初,初雪的初。”
——
阿初没有姓氏,她是清泉山下鱼铺阿娘在初雪天捡到的孩子,因而起名初雪。初雪被捡到时高热不退,奄奄一息,大夫说风花雪月的名字都是给那些天生富贵命的公子小姐们用的,像她这样的孤女命压不住这样好的名字,于是初雪就变成了阿初。
鱼铺阿娘虽然是卖鱼为生,可她酿酒的手艺同样很好,酿出的酒醉香扑鼻,绕梁三日不散,因此名声远扬,连清泉山庄都是她的客人。每逢过年过节,阿初都会替她上山送鱼送酒。正是在某一年初雪的时候,段临雨在桃源阁外看雪,见到她独自一人蹲在雪中哭泣,旁边还有一地碎落的酒坛子。
当时段临雨不过六七岁,阿初比她年长几岁。不过在清泉山庄之中,她已算是段临雨见到的第一个同龄女孩。段临雨觉得十分稀罕,忍不住上前询问她因何事而哭泣。方知原来是雪天路滑,阿初从桃源阁出来时走得太急,不慎打碎了带来的酒坛,只因那是店中最贵重的一样酒器,少了它就少了一项收入为养母治病,只好一个人坐在外面哭。
外面天寒地冻,段临雨披着狐裘锦衣,阿初却只穿了一件破烂的袄子,一双手被冻疮蜇得发红。段临雨心生不忍,于是将自己手上系的银链子解下来送给她,让她回去换了钱给养母治病。阿初不知该如何回报她,她没有值钱的东西,唯有酿酒的手艺得了鱼铺阿娘亲传,所以她便承诺等到来年开春,她会在这个地方等待段临雨,将自己所学都教给她。
柳树抽出第一根新枝的时候,段临雨如约在桃源阁前等到了阿初。阿初红着眼眶送给她一束花,然后告诉她养母还是没能度过那个冬天,但幸好有段临雨的银链,叫她最后的日子不至于太艰难。
清泉山庄独自长大的日子太过漫长,在有了伙伴以后白昼才变得飞快,她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阿初教段临雨分辨花草虫木,段临雨则教阿初读书认字。那时段天问总是在外云游,萧曼云则成日成日将自己关在屋中不见外人,与阿初的友谊是她们两个人的秘密,也是她在那三年光阴中难得的慰藉。
“三年光阴?”楚云七问道,“为何只有三年?”
“因为我们只相处了三年,有一天她突然就失踪了。”段临雨叹了口气,“我还记得差不多是在母亲怀着临风那一年前后,因母亲身子总是不适,我常常得照顾她,和阿初见面的时间少了许多。后来等临风出生,我回过神来去找她,她却消失不见了。我托人寻遍她的消息,始终不得下文,酒铺就此荒废。”
“又是那年?”颜寄欢吃了一惊,“怎么都凑到同一年去了。”
“什么同一年?”段临雨不解道。
段临霜没有急着解释,而是问道:“阿姐,你还记不记得段人杰。”
这一下便轮到段临雨吃惊了。
“段人杰?他不是已经死了许多年了么,你怎么认得他?”
“因为……”段临霜决定还是挑着最重要的部分来说,“我们觉得他没有死,而且他可能就是杀了父亲害死哥哥的元凶。”
段临雨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那……阿初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她问道,“你们说同一年……难道阿初的失踪和段人杰有关系么。”
“我们也想知道这其中的联系。”段临霜说,“阿姐能不能记起些什么,比如段人杰是因何事遭到父亲的责罚。”
“都过去二十年了,你们容我想想……”段临雨捏了捏眉心,“我本就与父亲不太亲近……只记得似乎……似乎是因为什么错漏……好像还和两个暗卫有关……”
三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密室中那两具白骨。
“不过既然你们说起来了,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段临雨沉吟道,“在阿初失踪前的几个月,每次她去桃源阁送酒,都会特意绕上一圈,从能看见主厅的地方走,我总疑心她是为了看主厅中的某个人,可是她从不与我谈论这些……”
说着,她又抬眼细细将楚云七的面容轮廓打量了一次,这一次她似乎心中已经有了什么推论。
“记得楚少侠与临风是一样的年纪。冒昧问楚少侠一句,令尊如今身在何处?”
“我不知道。”楚云七的心里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阿娘说……就当我没有父亲。”
段临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他的眼神不知为何多了一丝复杂:“或许是我多心。我说你有八分像你母亲,可若是遮了你的上半脸,其实你倒有五分像段人杰。”
段临霜愣住了。楚云七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万分。
“等等,等等,等等……所以阿初是七哥的娘亲,段人杰是七哥的生父?那那那……你们的辈份岂不乱了大套了……”颜寄欢震惊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打转,“他知道七哥是他儿子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说了我不知道!”楚云七捏紧了拳头,脸色从未有过的差。
“寄欢,别问了。”段临霜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叫他自己静一静。”
几人默坐良久,楚云七终于冷静下来。他长吐一口气,说道:“我曾在金陵郊外遭遇一伙虚虫帮的歹徒,他们似乎是故意埋伏在那里等我的。”
“等着杀你?”颜寄欢问道。
楚云七沉思道:“无论杀我或是抓我,他都须得先找到我。或许不该是我去找他,而是让他来找我。”
第61章
“……如此说来,当日那名被关在密室中的少年是双龙玉佩的持有者,这枚玉佩不知为何流落到一名卖酒女的身上,最后又成为那位卖酒女的儿子杀死你父亲的武器。”
金秋雁将一截烧尽的木柴踢进篝火堆之中。天光破晓,火堆中的明火已全然熄灭,只有一些零碎的火星飘在半空中。
“不是他杀的。”段临风道,“当时在场的有另一个人,这个人用同样的武器杀了我父亲。”
金秋雁嗤笑一声,道:“哦,我明白了,你是觉得当日我遇到的那个少年就是这个杀了你父亲的人。若果真如此,还真是天道好轮回。”
段临风扬了扬眉,起身道:“总之,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我会想办法带前辈一同上去。”
金秋雁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先不说我在此被困了三十年都未寻到脱身之法。你说你跳下来时已经众叛亲离、生无可恋,你还要回去做什么?”
“证明杀我父亲的另有其人。”段临风道,“还他一个清白。”
“他?你是说你那个朋友吧。那个卖酒女的儿子,叫什么七的。”金秋雁幽幽道,“你们听起来像是完全不会有交集的两类人。段天问这样重面子好身份的人,竟肯让你与一个卖酒女的儿子交朋友么。”
“楚云七。”段临风纠正她,“我们是在百门风云会上遇见的,父亲并不喜欢他。”
说着,他踩着碎石一路向岩洞群走去。在他躺在床上养伤的那段日子里,每一天他都能听到那个方向传来流水潺潺的声音,里面一定有一个不小的活水源。
“那你看上他什么了?”金秋雁冷不丁从他背后冒了出来,噎得段临风脚步一个踉跄。金秋雁却继续说道:“否则你不会明知你父亲不乐意,还要把他带回清泉内庄。他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段临风终于从她的语气中判断出她没有自己想的那层意思。
“他武功还可以,我们能打平手。”他轻描淡写地说,“人很聪明,性格也不错……除了有时候有点迟钝,总体来说是个很有义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