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前想后,大约是他这三年疏于巩固内功心法,再加上生死门前走过两遭,元气大伤,以至于损了武功根基,这才迟迟无法找到突破。今日登上十丈,明日又后退三丈,令人不免心焦。岩壁间的风景日日如旧,岩崖之外的江湖情势却变幻难测。他越是被这种一成不变的宁静环绕,心里的忧虑也就越增一分。如此便没有捷径,只有暂且放下急功近利的想法,像初学武功的孩童一般从头开始修习日课,假以时日,或许才能恢复到他从前的水准。
“小子,你过来一下。”
金秋雁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冥思。段临风睁开眼,看见她拿着一丛火把站在瀑洞的入口,她的神情有些古怪,手上似乎还拎了一截棍状物体,不知是有了什么发现。
段临风依言起身,走近了才看清她手上所持之物,是一根刚刚掰下的冰棱。
金秋雁注意到他的目光,顺口解释道:“那瀑布结冰了。”
她吐出的热气在黑夜中凝成一团团白色的雾。段临风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是习武之人,对气温变化的感知并没有常人那样敏锐,他竟然一时忘了如今已是深冬时节。
“只能说你跳的很是时候,正好赶上了最冷的季节。”金秋雁举着火把领着他向瀑洞深处走去,“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瀑布结冰的景象,但是不长久,只会持续半月左右。虽然冰瀑一样湿滑,但总算比水瀑少些阻力。我曾经试过多次,上不去,但是以你的轻功,或许能成。”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地方。果然正如金秋雁所说,那瀑布的水流已经结成了大大小小的冰柱,远远看去如同被定格在画中一般。金秋雁正想点起瀑洞之中用以照明的干燥木柴,以便让他看得更清楚,段临风伸手拦住了她:“不要点。”
“怎么?这回不怕看不清摔了?”金秋雁揶揄道。
段临风摇了摇头,指着她火把周边正在往下滴水的冰柱道:“这些冰才凝结不久,受不住明火。”
金秋雁将火把拿得远了一些,又问道:“那你是能上不能?”
段临风想了一想,道:“试试无妨。”
语毕,他就伸手攀住一块冰岩,右脚用力一蹬,凌空踏上了瀑壁。他原以为冰瀑湿滑脆软,恐怕难以承重,因此刻意减轻着力,先探一探虚实。想不到冰棱比他预计的要结实许多,再加上这段时间以来他已非常熟悉瀑布岩石的走势,一脚踩上去感觉竟比平日要轻松许多。如此,即便是没有底下的光亮作辅,亦不会有太大影响,反倒因为视野受限,他更可以将心思专注在头顶唯一的光源上,一鼓作气登了五丈,有如平地疾走,身子愈发轻盈。
段临风许久未体会过如此畅快的时刻,只觉得脚下生风,心无旁骛,连寒冰之气都已经感受不到,只一心往上踩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脚下的坡度一缓,头顶忽然宽阔了许多,往下一看,只能隐隐看到漆黑中闪着一簇火团。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攀到了瀑布最顶端。
“段临风?”底下传来金秋雁的喊声,“你到哪里了?”
“我上来了!”他一边观察周边的环境一边提声回道,“前辈再等一等!我去探一探路!”
金秋雁所估计的没有错,上面的确是一个没有封顶的岩洞,一条溪流贯穿其间,月光顺着溪水一路从天际流淌而下,消失在瀑布背面。即便没有火源,这里的能见度都高过洞底许多。
段临风拨开草丛,顺着水流的方向往前走去,坡度时缓时急,但是再没有出现过像瀑布那样的巨大落差。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清晰,他忍不住加快脚步。如果顺利的话,只要沿着这个溪流的方向一直走,或许就能够找到出口。
走了大约有百米,他的脚下一松,磨脚的岩石被松软的泥土所取代,眼前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树林,残缺的天空终于完整呈现在他的头顶。
他认出了眼前的景色。这是玉笛山庄的后山,只要再沿着东北方向走两个时辰左右,他就可以回到镇渊台上。
久违的兴奋与喜悦叫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他正痴痴望着眼前来之不易的景色,忽然听得洞中传来急切的呼喊。这才想起自己光顾着探路,竟把金秋雁忘到了脑后,连忙疾步往回走去,一边高声回道:“前辈,我找到了出路!”
想不到金秋雁的声音却在这时消失了,无论他再朝洞中呼喊什么,都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一层一层在洞中来回碰撞。段临风心中疑惑之情更甚,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越往回走洞中光线越暗,天气太冷,连草丛中窸窣作响的飞虫都沉入冬眠,诺大一个洞穴之中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等他终于回到瀑布前往下一看,方才还能看见的一团火焰不知为何已经熄灭,只留下深不见底的黑。
段临风回想起那一声急切的呼喊,愈发担心底下事情有变,连忙踩住倾斜冰面速降至瀑底。正如他在上面所见的那样,瀑布下一片漆黑,金秋雁已经不知所踪。
“前辈?”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你找到出口了?”金秋雁的声音从空旷处传来,显得诡异万分。
“我找到了,就在瀑布之上不远处。”段临风转身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前辈,你在哪里?出什么事了?”
正在这时,他眼前火光一闪,他下意识用手挡了一挡,突然感到有一个冰凉的尖锥物抵住了他的喉口,金秋雁的声音从他耳边响起:“不许动。我改主意了。”
“什么?”他被钳制到动弹不得,只觉得一头雾水,“什么主意?究竟出什么事了?”
“之前是我疏忽大意,忘了你们姓段的都是什么货色。”金秋雁道,“你一个人就能上去,怎么可能带我一同离开,这其中一定有诈。说,你在上面鬼鬼祟祟干什么。”
“前辈多虑了!”段临风争辩道,“我已承诺不会抛下前辈,怎会转瞬食言。若是我有心要走,又为何要中途回头?”
“说得挺好听。你常拿这话骗小姑娘吧。”金秋雁冷笑道,“可惜我不是小姑娘。段家人的谎话,我不会信第三遍!现在想来,说不准你所有话都是假的,都不过是清泉山庄为了诱捕我的借口,还不如就此将这冰瀑融了,你我一个也别想离开!”
她抬手将火把丢入周围的木柴堆之中,木柴堆首尾相连,顷刻之间就燃起了青烟。段临风方才意识到这三十年被困深山的光阴并非对她的心性毫无改变,被算计后独自抛下的恐惧缠绕着她的日日夜夜,令她到了近乎偏执的程度。
“气聚三阴,贯足三里,交于涌泉。”他脱口而出,“这冰瀑并非只有我一人能登,前辈一试便可知。”
“这是什么?”金秋雁缓了缓动作。
段临风道:“这是清泉轻功的心法口诀,凭前辈的天赋与根基,两周就可领悟。”
金秋雁仍心怀疑虑:“这可是清泉绝学,你怎会轻易授于我。”
段临风笑了笑,从容道:“前辈如今拿着冰棱指着我的喉口,我自然不会倾囊相授,否则前辈得了自己想要的,岂会留我性命。这一句只能助前辈登上前面五丈冰瀑,若前辈想要完全登顶,须得辅以其他口诀。我自小修习轻功,即便融冰成水,我登顶仍是迟早之事。只是于前辈而言,一个死的冰瀑总是比活的水瀑更易攀登。前辈不信,大可以先挑了我的脚筋,自己去试一试,看看我所言的口诀是否为真。”
他这一番话说得坚定,金秋雁的神情不禁松动了些许。她到底是嘴硬心软,做不出挑断脚筋这等凶残之事,思量片刻后,她终于挪开了抵在段临风喉口的冰棱。
“我便再信你一回。”她将冰棱丢入柴堆中熄灭了明火,“若是你有一丝虚言……”
“我不是我父亲,还请前辈不要以成见相待。”段临风语气不善地打断她,“出身姓氏并非我所能选择。家父做了错事,我会尽力偿还。前辈既救我性命,我定倾力相报。”
金秋雁见他目带愠意,像是真被她的话给惹怒了,再回想起自己方才种种行为的确是有些过激,态度随之软化了一些。她清了清嗓子,打圆场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倒是第一次见你这么激动,看来你是真不喜欢被人误会。”
段临风点点头,捡起地上燃尽的柴木,又说道:“还有一件,我不喜欢姑娘。”
“啊?”金秋雁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前辈方才将我形容成一个游戏花丛的轻狂浪子,但我不是。”段临风抱着柴木转身往外走去,“我不好女色,从未亲近过任何一个,遑论玩弄抛弃,请前辈日后亦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金秋雁眯着眼反应了一会儿,渐渐回过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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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中原北部。
夕阳隐没于山丘,一望无际的平原被一条十米宽的河流一分为二,十余匹骏马自南向北飞驰,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林,停在一座吊桥前面。河对岸,一座高楼状的城墙赫然矗立眼前,上书苍梧门三个大字。
御马的灰衣少年甩着鞭子将几匹马赶到一处,然后圈起手指放于口中,吹出一段极其复杂的口哨。过了一会儿,城门上探出一个人头来,相貌比御马少年略年长些,但穿着打扮却是相同的。
“师弟,今日可回来得早了些!”看清来人以后,守门人扬声调侃道,“怎么,又和哪个师姐师妹有约,如此急着往回赶。”
“掌门宴请四方宾客,叫我早些把马儿赶回来,好供宾客赏鉴。”御马少年提声回道,“敢问师兄,宴席可开始了?”
“时候还早!莫担心!”守门人一边弯腰启动机关一边回道,“等太阳彻底落了山方才开始呢!”
古老的吊桥摇晃着落下,御马少年挥着马鞭渡过河岸,慢悠悠将马群赶入城门内。待所有马匹都入了城,少年方才勒了缰神回过身来抬头提醒道:“师兄可要小心些,别叫那楚云七混进来了。”
“无妨!喊了那么多日都不见人影,虚张声势而已!”守门人漫不经心地望着眼前平静无波的河流,“他就算想来,也得先问过这河中的巨鳄不是!”
御马少年的唇间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那就辛苦师兄守夜了!”
——
月上柳梢,苍梧门的主事阁内热闹非凡。
阁台中央,五个身材妙曼的蒙面舞女正在随乐起舞。冬夜寒酷,分坐两旁的宾客都裹了厚厚锦裘,她们却只穿了轻纱薄衫,裸露的前臂上攀缠着一黑一白两条蛇,在乐曲声中顺着动作缓缓移动,显得诡艳异常。
一曲毕,坐在正中的金白晓带头鼓起掌来。他往座下扫了一眼,随手招来一个舞女揽于怀中,一边侧过身问坐在身旁的两个木字辈弟子道:“你们请柬送到了姜齐侯府没有?”
曹松回话道:“送是送到了,不过姜齐侯世子抱病,因此没来。”
金白晓嗤笑道:“京兆尹家的二公子病还没好,又轮到姜齐侯世子?他们这些人倒也有趣,都病到一块去了。”
曹林接话道:“掌门也知道那些官家子弟,娇生惯养毛病多,今日头疼,明日风寒,不来就不来吧,别叫他们扫了兴。”
金白晓点了点头,又挥手示意乐师换曲,悠扬轻快的笛声响起,舞女起身融入鼓点中。金白晓丢了颗干果在嘴里嚼了一嚼,又将视线落到了正在他斜前方观舞的几个师妹身上。
“这舞美则美矣,到底柔媚无骨,刚劲不足。小师妹们若是能加个舞剑的桥段助兴,岂不更好看。”
座下几个女孩都露出为难神情。能坐在这场宴会上的弟子都起码是木字辈与水字辈,在苍梧派中也算是百里挑一有头有脸的出挑角色,叫她们在同辈师兄弟面前扮作舞女,实在是闻所未闻之事。孟桃知道师姐妹心中顾虑,因而主动起身推辞道:“掌门师兄,我们用惯了弓,舞剑不是我们的长处,只恐师兄弟们看了笑话。”
在苍梧女徒之中,孟桃最得金婆婆看重,她既然坚持推辞,金白晓也该顾及几分祖母的面子。然而最近金婆婆卧病在床,金白晓行事愈发张狂。他从来瞧不起女子练武,早就觉得苍梧的女徒冗余,此刻自然也不会将孟桃的话放在眼里。随即大手一挥召人拿来几把轻剑,不耐烦地催促道:“桃儿师妹怎么和外面那些闺阁女子一般扭扭捏捏,比划几下而已,又没叫你当场创一套剑法出来。”
宾客纷纷起哄。云松楼四当家的三子贺瑭调侃道:“这位桃儿师妹看着好生眼熟,莫非是百门风云会上给段二小姐割了发带那位,如今连剑都不敢靠近了么。”
自从百门风云会挨了段临霜一巴掌后,金白晓便最痛恨别人提起这个名字,然而贺塘到底算是苍梧的盟友,他不好发作,于是便将怒火迁到了孟桃身上:“桃儿师妹,贺公子讲得对吗?你不愿舞剑,是因为怕你的师姐妹和段临霜那贱妇一样,一个不小心冲撞了你的发带?”
孟桃何曾被置于这般境地,既委屈又羞愤,大声争辩道:“不是!段临霜没什么了不起的!”
宾客席中传来一阵阵窃笑。来者都是参与过百门风云会的人,自然知道苍梧派在段临霜那边吃的瘪。金白晓的颜面愈发挂不住,偏要拿孟桃来扬个威风,好在众人面前将这口恶气出了。他大笑几声,道:“你说她没什么了不起,转眼就落了下风,难道是你故意输给她不成。”
孟桃万万想不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会叫金白晓如此生气,心中委屈,眼眶不由自主噙满了泪水:“弟子……弟子没有……是段临霜太狡猾……她趁弟子不备,偷袭了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