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七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虚名。虚名。”
“揶揄你一句,你小子还顺着杆爬了?”九行仙扬起眉大骂道,“你出师前为师是如何嘱咐你的?你又是如何答应的?我要是知道你母亲的遗物能让你惹出这么多事,我宁可把那块玉带进坟墓都不会给你!”
楚云七立刻低眉顺眼道歉:“徒弟知错,让师父你老人家费心了。”
“你知错?你知错你就不会跑到人家苍梧派的老巢里去找死了!”九行仙哼了一声,然后撩开衣角坐下,“反正这件事为师也略略做了一番调查,知道你心里打什么算盘,总之你想找的人你惹不起,别查了,师父带你出塞避一避风头。”
“什么?”楚云七下意识就想站起来,接着他才回想起自己被牢牢点住的事实,于是又缩了回去,“师父,你不明白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况且我已经离真相很近了,你不能就这么把我捆走!”
九行仙换了一身外衣,扭头一口气说道:“我不明白?你是我教大的,你撂一下蹶子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你这段日子在江湖中放言要找苍梧派的不痛快,无非是想闹出动静,叫那虚虫帮知道要来苍梧派寻你。你原本只想暗中追查,借苍梧派找寻那御马少年的机会来刺探宴席中有没有其他易容者,结果不想却听见那几个小鬼说你相好的不是,你一个沉不住气,站出来把他们全揍了,回过神来才发现形势对你不利,只好撒丫子硬跑,为师说得对不对?”
楚云七没想到师父真能将他的心思猜得一丝不差,只好悻悻答道:“……不是相好。”
九行仙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又重新盘腿坐回车前御马的木板上:“行了行了,你惹了那么多麻烦,每一件都比你勾搭上清泉山庄的少庄主更要命,为师真的不在乎你有没有龙阳癖这种小事。斯人已逝,你自己节哀,塞外也有许多漂亮男人,等这一阵风头过了,你想找几个相好找几个,不一定非要盯着那段天问的儿子不放。”
楚云七被他噎得半天说不出话,好久才组织起语言:“师父你不明白,那虚虫帮和我娘有关系……而且小风他和他爹不一样……”
九行仙打断他:“我知道你在查虚虫帮,不管你觉得虚虫帮做了什么,你必须得明白,他们是连为师我都惹不起的人。”
“你别骗我。”楚云七狐疑道,“这虚虫帮能比三大世家还厉害?”
九行仙嗤笑一声:“无知小儿。三大世家你敢惹,可是皇帝老儿你敢惹吗?”
楚云七愣住了:“皇……不会吧?”
九行仙拽着缰绳悠悠道:“我已经查过了。人家虚虫帮是朝廷安插于江湖之中的眼线,里面的人都是塞外所招募来的亡命徒,成立了十多年从未有人见过那首领的真面目,更不会叫你找到。”
“朝廷……?”楚云七皱起了眉。
九行仙又道:“说白了,朝廷早就想要找个由头弄死这些风头正盛的江湖门派,段家父子声望最高,所以先着了他们的道,清泉一倒,苍梧与玉笛的好日子估计也不长了。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这是自古以来的规律,你找到虚虫帮又能如何?你能去和朝廷讲理?”
楚云七急道:“那师父也该查到虚虫帮的标记是何模样,我阿娘一介平凡布衣,身上如何会有虚虫帮的标记!”
九行仙冷静道:“巧合而已。虚虫帮是皇家的眼线,用龙做标记再正常不过。况且人家的标记与你根本不是同一种龙。”
楚云七一时语塞。的确,虚虫帮的标志是蟠龙,他的双龙标记是虬龙,可是偏偏这个蟠龙标记出现在每一个和他有关的地方,这难道不是一种有意为之的暗示吗。
九行仙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被说服了,如释重负地一扬鞭子,又开始了他的絮絮叨叨:“怎样?是不是想明白了。其实人有时候就是关心则乱、当局者迷,愈是在意的事就愈是容易钻入死胡同。小段被虚虫帮害死的确是无辜可怜,你想帮他报仇也是情有可原,只是你得衡量一下这件事你能不能做到,值不值得拼上性命去做。当日为师收你,教你的第一句话就是愚勇非勇……”
楚云七无奈地打断他道:“师父,还有一件事你可能没听说,其实虚虫帮的首领是我爹。”
马车猛地停了下来,楚云七像一团无助的稻草一样被甩到了前面的车门上。
“你说谁是你爹?”九行仙转过身来瞪着摔在座下狼狈不堪的楚云七,“你哪来的爹?”
楚云七挣扎着抬起眼看他:“师父,你真的不能解了我的穴再聊吗?”
九行仙思量片刻,摇了摇头:“如果是这样,我更不能让你去找他。”
“为什么?!”楚云七抗议道。
“你知道你阿娘独自一人怀着你离开清泉山时才几岁吗?”九行仙举着三根手指晃到他面前,“十三岁。普天之下,只有拐子、老鸨、以及你的亲爹能干出来这种事。”
“那我更要找到他!”楚云七挣扎道,“万一我娘的死也与他有关呢?”
“不行。”九行仙斩钉截铁道,“这个人兵不血刃就能杀了段氏父子并且全身而退,他的心机深不可测。我不知道你阿娘为何而死,但我可以肯定她辛辛苦苦养你到八岁不是为了让你长大去为她送死的。”
“那清泉山庄呢?”楚云七道,“小风不在了,下一个就是他妹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涉险。”
“你还有空关心清泉山庄呢?”九行仙又是猛拽一记缰绳,“七儿,你只是段临风的相好,不是清泉山庄的赘婿,你能替他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有情义了。要是清泉山庄上下几千号人护不住一个小姑娘,你又能做什么?”
“我……”楚云七知道师父是存了心不和他讲理,于是心一横,使出了最为无赖的手段,“我不管,你就当我是清泉山庄的赘婿吧。我生是段临风的人,死是段临风的鬼,你不肯放我走,我就咬舌自尽。”
话音刚落,他的哑穴又被结结实实封了回去,这一次嘴里还被多塞了一团布。
“你看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为师绝无可能放你走!你现在被仇恨蒙蔽,热血上头,做下的决策只会送你入险境,乃至于上西天。”九行仙看着拼命挣扎的楚云七叹了一口气,“但我也知道你的性子,如果我强行关你,你只会想方设法逃走,然后做出一些更愚蠢的事情将自己害死。所以你要找的这个人,我会替你留意,一旦有机会,我帮你会他。”
听到这句话,楚云七终于不哼哼了。
“但前提是,你必须老老实实待在为师的眼皮底下,不许再兴风作浪。”
第66章
段临风从山坡上遥遥望见镇渊台那一刻时,他感到恍如隔世。
他终于上来了。
从他第一次发现出口开始,他就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真正踏上这片山头的心情,等到这一天终于来了,他却发现自己前所未有的平静。
当他数月前跳下镇渊台时,他满心渴望的不过是解脱,如今冬日的寒冰尚未化去,他重新回到人世,这里的景致没有半分变化,但他的心境已然大变。
清泉少主死了,但是段临风还活着。天意不肯绝他,留给他一道生路。这一次,他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金秋雁先他一步登上山顶,段临风走上前去,见她手握着那柄九曜弓,正痴痴地望着远方的风景:“三十年了,想不到我还能活着回到这里……”
“前辈。”他打断了她的感慨,“天快要亮了。玉笛山庄每日有人上山巡逻,最好不要多做停留。”
金秋雁摸了摸自己的脸,道:“能够认出我的人恐怕已经不多了。”
段临风道:“但是能认出我的人有很多,我暂时无意暴露身份。”
金秋雁有些讶异:“你不想回家?”
段临风道:“敌明我暗,是个优势。”
金秋雁不置可否地扭过头去,问道:“你说的这个敌,可有苍梧派的一份?”
段临风哑然失笑:“家父于前辈有亏,前辈于我有恩,仅凭了这两点,即便前辈要取我性命,我亦不会对前辈还手。但若涉及到门派之争,我却不敢贸然做下保证。”
金秋雁竟也微微一笑,道:“其实你我二门龃龉已久,我并不指望这几个月的相处会改变什么,如今听你这样说出来,反倒松了口气,至少你是个坦诚的对手。”
段临风道:“若有机会,我却更希望可以与前辈成为朋友。”
微风吹过树梢,两个人又默立片刻。金秋雁开口问道:“下山以后你我就要分道扬镳,你准备去做什么?”
段临风想了想,答道:“找人。”
金秋雁看他一眼,提醒道:“那你最好换一身行头。否则凭你现在这幅乞丐模样,大约不会有一个人愿意同你搭话。”
段临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外衣早就已经被树枝剐蹭到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内衫算是完好,不过也因为沾染了难洗的血渍而显得斑驳不堪。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一个行走江湖就不可能避免的问题。
段临风转头瞪向金秋雁,金秋雁也转过头来用同样的眼神瞪住他。
“你身上有钱吗?”
他们两个同时开口问对方。
——
沈望岳路过藏剑阁的时候,总觉得今日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停下脚步,确认了一下门上挂着的三把大锁——没问题,还在原处。他转过身,又看了看分布在藏剑阁四周的十八名守卫——一切如常,没有一个人擅离职守。
他放下心来,继续往前走去,在他的余光瞥见藏剑阁牌匾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牌匾上少了一样东西。一样本应当非常显眼的东西。
楚云七的玉面双龙镖。
六年前,在楚云七当着玉笛山庄所有人的面将他的标志性暗器钉在藏剑阁牌匾上之后,他曾经想过要取下这个东西,但是萧关傲却制止了他。他希望让这个代表着玉笛山庄耻辱的东西永远地刻在藏剑阁最显眼的位置,提醒着他们不要懈怠,直到他们一雪前耻那一天。
但不幸的是,楚云七现在仍好端端活跃在江湖上,他们始终没能有机会一雪前耻,这个东西也就一直那样直愣愣地钉在藏剑阁的牌匾上。
六年以来,沈望岳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它就像一块不痛不痒的难看疮疤,抹不掉,好不了,横看竖看都是多余,但如果有一日突然消失了,反倒比在时更为扎眼。
沈望岳驻足在牌匾下细细观察上面那道纹路。
当初那枚玉镖入木极深,几乎有一半都埋进匾面,必然不会是自然脱落。难道是有人私自拿走了这枚玉镖吗?玉笛弟子不敢做这样的事,不熟悉玉笛山庄的人也进不了这个地方。
是楚云七吗?难道他自那夜之后一直没有离开玉笛山庄?
沈望岳的目光落到牌匾顶端一个新鲜的鞋印上。
藏剑阁有两个入口,一个是正门,另一个则是开在屋顶的天窗,供走水时紧急逃生所用,如果要从外面进入,只能通过轻功从牌匾的位置借力而上。如此显眼的动作,想要不惊动旁人,只能在守卫换班时趁虚而入。
必然是一个非常熟悉藏剑阁的人。
鞋印留下的湿泥尚未干。这个人不但没有走远,而且极有可能就在藏剑阁之中。
他撩开衣摆,握住腰间一双吴钩,纵身跃上屋檐。旁边的守卫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纷纷想要聚拢过来,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一点异动都会打草惊蛇,他要来亲自会会这个小贼。
只不过当他翻身入阁却被瞬间点住哑穴夺走武器时,他才发现这个小贼并没有他想象之中那样容易对付。
——
“只谋财,不害命。敢做出一个多余的动作,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陌生的女声自沈望岳背后响起,一根尖锐的东西抵上他的腰眼。接着他腰侧放钱袋的位置被狠狠拽了下来,发出叮当作响的声音。
求财?哪有胆大包天来玉笛山庄求财的?
“听着也不多,不会只有几两碎银吧。”
钱袋子被掂了又掂。他听见身后的女贼小声抱怨的声音。他不动声色地往左边挪了一挪,将一块碎在地上的瓦片踩到脚下。藏剑阁内灯光昏暗,女贼想要数清出袋中的碎银,势必会有一段时间腾不出手,等到她将架在自己腰眼上的武器挪走,他就可以弯腰拿起瓦片反制住女贼。
瓦片一点一点被他挪到脚下,女人仍在掂量着钱袋嘀嘀咕咕。
就在这时,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抽出了被他藏于脚下的瓦片。
一只男人的手。
这间屋子中有第三个人,但这个人却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哑巴?还是不想让人听出他的声音?是熟人?
忽然他的右膝窝被狠踹了一脚,他几乎踉跄着跪倒在地上。
“小崽子,鬼主意还挺多。”女人冷冷一笑,抵在腰间的锐器扭入他的皮肉三分,“我问你,萧关傲放钱的地方在哪里?我们只借一点救急,过后会还。你要是不肯,休怪我不客气。”
沈望岳痛得额头冒汗,却喊不出声来。只好一边沉下气用内功冲击被封锁的穴道,一边用脚踢了踢右边的方向,示意他们往那个方向找。女人推他一把,大约是想叫他在前面带路,却被男人拦了下来。只听得后面窸窣一阵,似乎那个男人对女人比划了一些什么,令她放弃了原先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