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临霜倒也不慌,她叹了口气,答道:“实不相瞒,我与师妹二人贪恋山中美景,不慎与师兄弟走散,又遇大雨,只好在此歇息,这不,就正巧遇上了诸位。”
她这一番话说的是恳切动人。裘三娘的神色动摇了几分,但丛智却显然抓到了一些另外的东西。只见他细线似的狐狸眼在段临霜腰间的玉佩上转了一圈,紧接着便转过头小声对裘三娘耳语道:“三妹,听闻清泉山盛产名玉,这流云玉佩更是由紫溪脚下的磐石细加打磨而成,价值连城,既然这人不过是个掉了队的小卒……”
段临霜自幼耳聪目明,这几句话自然也是一字不落地进了她的耳朵。听闻此言,她心头一紧,想来是这丛智听闻她们没有后援,起了杀人夺财的心思,着忙之下,忽然灵光一现,忙不迭补了一句:“几位英雄,刚才在下无意中听到你们谈到楚云七已命丧黄泉,不知此事可当真?”
裘三娘哼了一声,说道:“是真是假与你们又有何干系。”
段临霜转了转眼睛,又说道:“不知诸位有没有听过清泉山庄的追命榜?”
武兴立刻来了兴趣,问道:“什么追命榜?”
段临霜道:“清泉山庄有一榜文,常年悬挂于大堂中央,榜上列的全是曾与山庄作对之人,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有明码实价,代表着这人头的价值,能夺上榜人头者皆可拿赏。楚云七与本庄旧事想必几位也有所耳闻,方才听你们说这小贼早已殒命于纪英雄的毒针之下,如若此事当真,诸位便是清泉山庄的朋友,庄主自会有重谢。”
其实段临霜自己心知清泉山庄这种名门大派向来自诩高风亮节,哪会学黑道魔教中人放什么追命榜,但外人也分不清这其中的门道,她就硬着头皮信口胡诌了,果然武兴一听这话就来了兴致,立刻追问道:“小兄弟此言,可是有引荐之意?”
段临霜笑道:“这是自然,只不过……”
修山四毒听到“重谢”二字就亮了眼眸,早将杀人灭口之事抛到脑后,此刻看段临霜卖关子,更是急得抓耳挠腮,齐声追问道:“只不过什么?”
段临霜不紧不慢道:“只不过……我们并未在现场见证此事,口说无凭。若是我贸然将几位引荐进庄,却拿不出证据,到时少主怪罪下来……”
纪平抢道:“此事小兄弟请放心,我们修山四毒虽然在江湖中名声不太好,但却从不说大话。”
段临霜眼睛一闪,安抚道:“兄台稍安勿躁,不如你们将前因后果细细讲来,我们再作商议。”
纪平与其他三人交换了个神色,一番思量过后,他点了点头,笑眯眯道:“我们兄弟几个素来对此事守口如瓶,这一次遇上林小兄弟想来也是天意了,告诉你也无妨。”
语罢,他将铁萧放到了地上,自己也抖了抖衣袍,坐回火堆旁边,然后缓缓道:“这件事还得从三年前讲起……”
※※※
三年前。
纪平没有特意解释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只要是混迹江湖的人都知道三年前那件轰动武林的大事。
对于大多数江湖人士来说,那件大事仅仅只是一个插曲,一个在酒馆与好友侃天侃地时的谈资。对于他们来说,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已经不要紧,主人公的命运也已经无关紧要,这件事对他们来说不过就是觥筹交错间那一句“哎,你听说了吗”。也许它会给他们留下短暂的印象,但那终究只是别人的传奇。
然而对于另外一部分人来说,无论他们是有心还是无意,在双龙镖打进段天问要害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或主动或被动地进入了这个故事里,成为了这个传奇的一部分。
比如说,修山四毒。
如今的修山四毒已经是名震江湖的杀手,而在三年之前,修山四毒不过是名气平平的小卒,平日里靠坑蒙拐骗为生。纪平家原先有一个客栈,早年经营不善,伙计走的走,散的散,最后只留下一个叫做李司的小厮在店里打点杂事。后来纪平结识武、丛、裘三人,几个人一合计,干脆把这作为四毒的据点,明面上还当是客栈,私底下搞点蒙汗药之类的勾当,这些年也从不知真相的过路旅人那边刮来不少油水。不过他们倒也懂分寸,从不去招惹世家大族或是武林高手,因为这类人往往意味着麻烦,当你还是无名小卒的时候,想要发财,最不能够招惹的就是麻烦。
不过,当时的他们不明白的是,带来麻烦的根本不在于人,而在于贪欲。只要你有了贪欲,总有一天麻烦还是会自动找上门来的。
楚云七就是这个麻烦。
“那天夜里,二鼓刚过,我与二弟四弟在楼下喝酒,忽然客厅里闯进来一个跌跌撞撞的年轻少侠,看模样不过十七八岁,像是受了很严重的内伤。”武兴道,“他的话很少,长得文质彬彬,进来就递给李司一锭银子说要间上房,李司看他受伤,想要帮他接过包裹,但他却立刻拒绝了。我们原本只当他是个打架输了的普通侠客,但看他出手这么大方,又将那包袱看那么紧,不由动了心思,想着要敲他一笔。”
在这个年轻客人上楼之后,武兴等人便叫醒了三娘,四个人躲在暗处商议了片刻,决定趁夜将这个年轻客人用药迷倒,然后强占他的包裹。几个人一拍即合,当即让伙计李司熬了碗混了蒙汗药的鸡汤送上去,但没想到的是,那客人虽受了重伤,警惕性却是超乎常人的高,这碗鸡汤连他的嘴唇都没沾着。
“当时想着,反正这人也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我们头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他熄灯之际,叫四弟对着他的房间窗户吹了几枚毒针。过了一个时辰,听闻房间里没了动静,我们几个进去一看,人还在那里,呼吸脉搏早已经停了。哼,我早说了,我的独门攻心毒绝不可能失手。”裘三娘冷笑一声,满不在乎地说道,杀人在她口中仿佛已经是一件如同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的事情。
“行了行了,没人想听你再叨叨咕咕啰嗦你那个毒药。”武兴不耐烦地挥挥手,接过了话头,“下毒的过程没什么好说的,总之我们都已经验过,那人的确是凉透了。于是次日破晓,我们兄弟三人找了个隐蔽山林将他的尸体一抛,回头便取了那个包袱。谁知道里面尽是堆破烂。真晦气。”
裘莲接道:“我原本想丢掉那包袱,但二哥细心,一眼看到包袱正中用细线缝了一对蛟龙,里面又有一块刻了’七‘字的木牌,我们才知道昨晚那个客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飞龙少侠楚云七。谁都知道这祖宗生平最好惹麻烦,我们生怕和他扯上关系,于是将这包袱藏在了客栈的砖瓦下,彼此约定再也不提此事。”
裘莲这话音还未落,纪平便抢白道:“谁知道前几日,那李司突然死了,大哥说他是喝酒喝多了失足淹死的,可我见得真切,他胸口分明有一个双龙红印。你说怎么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去去去,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冤鬼复仇!”武兴骂道,“我看那就是个普通红印罢了。老四和三娘不听,硬是逼着我找出那个包袱,说是要带到金陵城里那个大法寺里为它作法消灾,林少侠,你说这荒唐不荒唐?”
说罢,武兴讪笑了几声,笑声中大有心虚之意。外面的雨渐渐停了,只留下穿林打竹的飒飒风声。燃着的木柴已经不知于何时小了下去,只有一拳高的火苗在潮湿的柴火中透着微弱的光芒。
一时间没人再说话。
半晌,纪平忽地幽幽叹道:“我们处心积虑想躲过这个麻烦,最后还是躲不过。”
“别垂头丧气的。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若没有这个包袱,我们也碰不上这位小兄弟,你说是不是。”裘三娘推了一把纪平的胳膊,然后向段临霜讨好似的挤了挤眼睛,“林兄弟,你刚刚说领赏需有凭证,现在我们身上正带着这包袱,你看是否足以作凭了?”
语毕,她从随身行李中拿出一个浅黄色的小包袱,递到段临霜手中。段临霜凝神一看,这个包袱边上用金色的细线秀出了双龙标志。她将包裹打开,果然如他们所说的那样,这里面除了细碎银子和一块刻了’七‘字的木牌以外什么都没有,段临霜看着那笔法眼熟,拿起来细细端详了一番,心中忽然有了个模糊的猜测。她想了一想,探过头贴着颜寄欢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然后重新站起了身。
“我和师妹确认了,这的确是楚云七的东西。”她说道。
“我就说嘛,这个人,表面上装的好看,自诩什么侠客,却连好友的亲爹都要杀,真是死不足惜。我们弟兄几个也算是替天行道了一回。”武兴也站起身子,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手,掸掉手中的灰尘。
“是啊,替天行道……”段临霜喃喃念着,将包袱仔细收好,转头与颜寄欢交换了一个眼色。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颜寄欢袖口一扬,寒光闪过,屋子中唯一的火光骤然熄灭了,黑暗中有衣袂翻动声,接着就是几声重物倒地的声音,有人哼哼了几声,似是被硬生生堵住了喉咙。等到火光再度燃起时,修山四毒已经被点了穴道,又给绳子结结实实捆了起来。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武兴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段临霜与颜寄欢对视一眼,段临霜冷笑道:“我们是什么人不要紧。但这句话你记住,楚云七对不起的人是段临风,要杀,也只有段临风有资格杀。”
第11章
无由茶馆这几日热闹非凡。一来是因为近日山间下过几场雨,闷热散去不少,越溪镇上的居民都爱跑到老陈的茶馆里来蹭个清凉,二来是因为这几日正赶上清泉山庄派遣在外游历的弟子回庄,山脚下的村落人来人往,足足喧闹了好几日才终于平静下来。
这一天,茶馆刚刚准备打烊,陈老秀才正在里边收拾茶具,忽然就闹哄哄进来一群人。细看全都是十五六岁上下的少年,个个身披竹青色外襟,里面着一件月白箭袖,腰间系着一枚紫色的流云玉佩,一看这打扮就是刚刚游历归来的清泉弟子。这是清泉山庄每年年初的例行活动,由几位庄内长师带领年满十五岁的弟子前往各地武学世家拜访,历时半年,一方面是为了增长见识、切磋武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维系武学世家间的关系。
这群弟子大约是耽搁了几日行程,因此快马加鞭赶着回来的,个个风尘仆仆的样子,一坐下来便要了十几碗凉茶,咕咚咕咚喝下之后才缓过劲来。稍事休息后,一个少年开口问道:“诸位,听说最近我们失踪了三年的小师姐又重现江湖,此事可当真?”
“自然是真的。没看韩师叔这两日唉声叹气的,许是在担忧这事呢。”另一个少年附和道。
“看来师姐还是不愿回庄?”有人问道。
“如果我是师姐,捅下这么大篓子,我也没脸回来。”又有一人开口道,“况且外面多好,广阔天地任我行。此刻师姐说不定正在哪里逍遥快活呢。”
正你一句我一句议论着,忽然一个男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皮痒了是不是,在外游行数月就连门规都忘了?少主的家事也敢随意议论了?”只见一个身着云杉色外袍的人走了进来,此人眉目疏朗,气宇不凡,嘴角含笑,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腰间别了一把长剑,举手投足间一派潇洒气度。
刚刚还在七嘴八舌的小弟子们立刻闭上了嘴了,纷纷起身向来者作揖,口中齐道:“韩师叔好!”
被称作韩师叔的这个人大名韩山道,原是清泉庄主段天问的师弟,二十岁出师之后一直在外游历,行侠仗义,江湖上也得了不少美名,因随身带着一把师门赠予的啸虎剑,人称啸虎剑客。游历几年后他得师兄邀请回庄授业。三年前段天问意外身故,段临风又身受重伤,得亏有韩山道与几位师兄弟一起接下了这个担子,清泉山庄才算是没有折在那一次危机里。不过,虽说韩山道名义上是这群弟子的师叔,但由于他是段天问的众师弟中年纪最小的一位,长得也年轻,平日与弟子们相处起来反倒更像是平辈。
一群人正端着手师叔长师叔短的寒暄着,忽然有位年纪稍长的弟子拱手问道:“我们刚刚回来路上听闻这一家无由茶馆泡的茶格外香醇,韩师叔要不要也来尝一口。”
韩山道却不领情,伸手将一封信丢到桌上,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喝茶。老福在信上说你们几位长师和他们带着的弟子早都已经到了,只差你们了。你们一个个怕是想要领罚。”
刚才还安安静静的小弟子们顿时露出了恐慌的神色,韩山道见他们一个个神情认真,实在有趣,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干脆顺水推舟板起脸佯怒道:“知道怕就好!再晚一点耽误了正事,给剥夺了参会资格,你们就自己去和少主求情吧,我可不帮你们说话。”
“别呀,师叔。我们虽一时贪恋美景耽误了脚程,课业练功可一点也没落下。”一个弟子争辩道。
“那你们还不快点赶路!等我拿鞭子赶你们吗?”韩山道敲了敲桌子,起身催促道,“看你们一个个不成器的模样。到时要是输给苍梧和玉笛那群小子,丢了我们清泉山庄几世英名,不等少主动手,我先要你们好看。”
“师叔息怒!我们这不正要启程了吗!”说着话,刚刚还热热闹闹的一群人顿时哄闹着散了去,只留下桌子上十余盏尚未见底的凉茶。
※※※
“哎,你说刚刚那群清泉山庄的弟子口中说的是什么正事啊。”有一位客人好奇问道。